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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粗声汉子就是吊死岭群匪的大当家,报号“活判官”的邱雄。他用力一拍桌子,聚义厅里的群匪霎时静了下来。 “各位弟兄,你们昨晚上做没做梦?”邱雄再开口是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做了!”做了这笔大买卖,有酒有肉,酒是从马家的酒窖里抢来的上好花雕,有个头领喝了整一坛,已有了十分醉意,醉醺醺地应道。 “我梦见又做了一票大买卖,把县城打下来了,官库里的金山银山随便搬,嘿嘿。” 群匪“哄”地一声笑开了,有人凑趣道:“这么说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把那逃走了的马家大闺女逮了回来,大当家一高兴就把人赏了我,当夜就入了洞房……”这獐头鼠目的匪徒说着咂了咂嘴,像是不胜惋惜这只是春梦一场。 “你这真是他娘的做梦,马家大闺女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西施,就是轮也轮不到你,得给大当家当压寨夫人。”周围七嘴八舌一片骂声。 “我也做了一个梦!”邱雄听了半晌,此时方才沉声道:“我梦见自己被绑缚法场,一支红签掷下,刀斧手用力一挥,我的项上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转了3个圈后,还瞪着刑台上那具无头的死尸。”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梦太不吉利,山贼土匪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勾当,最迷信不过,平素有许多忌讳,杀人撕票要说“立桩子”,失手被擒上法场要说“修来世”,若是受剐刑,则说“披大红袍升天”,如今听邱雄直言不讳,大小匪徒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茬。这位大当家是有名的瞪眼就杀人,要是一句话拍到了马蹄上,只怕当场保不住小命。“宁可不说,绝不说错”,人人打的都是这个主意,聚义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醒了我就在想,我邱某人要是真被砍了头,到底是因为哪一桩罪?是前年屠了小七营子,还是去年把那队打算不给买路钱,半夜悄悄抄近道的粮商剁了手脚。又或者昨天这场大胜,马家铺子的人也被咱们宰了不少。女人分给弟兄们睡,男人个个剖膛挖心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依旧没人敢搭言,好在邱雄也不用他们回答,而是转向乔鹤年。 “这个梦,军师已经帮我解了。军师,再给大家说说。” “是。”乔鹤年轻轻放下酒杯,向全场扫视一圈。他心里依旧是烦躁愤懑,不过心思清明,万一被人看出自己有异向,别说难逃生天,当场斩杀那还是最便宜最痛快的死法。 “忍!”乔鹤年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对着这帮大眼瞪小眼的匪徒道:“大当家是天煞星下凡,煞气重,梦见法场杀人是寻常事。本不必大惊小怪。”他话风一转,“不过梦兆一事也不可轻视。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初五,50里外的一处寨子被绿营兵破了,寨子里的好汉被怎生处置,恐怕大家心里都有数。” 说到这儿,连同邱雄在内人人脸色突变。绿营兵剿匪,打不过便在附近村镇剿一批良民为匪去报功,打得过则鸡犬不留,目的是为了私吞贼赃,所以不能留活口。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只怕想上法场也难。”乔鹤年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方才说的那处寨子里大小匪徒100余人,见官军势大,本来已经投了降,结果个个被推入大坑浇油活焚,官军对上只报说是“匪徒凶顽,抗拒招抚,聚众自焚而亡”。 “哼!”邱雄昨晚上做了凶梦,心里本就忐忑,被乔鹤年三言两语撩拨得更是脸色阴沉,50里之内除了吊死岭再没别的寨子了,官军下一个要动手的恐怕就是自己这儿,“真要是官军来攻寨,我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就是不降!” “对,不能降,咱不能干那窝囊事儿。”群匪纷纷响应。 “呵呵!”乔鹤年忽然笑了,笑声在一片激忿中格外刺耳。 “军师,你笑什么?” “大当家。我敢问一句,双方互有攻守,凭什么他们是官兵,咱们就是贼匪?”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邱雄不解其意,皱着眉头。 “不!如今是乱世,明摆着的理儿也不见得都对!谁是兵,谁是贼,那要看谁的势力大,有兵有饷能打胜仗就是官军,没兵没饷打败仗那就是贼。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乔鹤年一气儿说到这儿,见群匪都直眉瞪眼地望着自己,这才想到这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哪里理会得《庄子》的话。想了想道:“比方说如今坐金陵城的天王洪秀全,于广西初起时也被官军称之为贼,如今呢,人家当了皇帝,官军倒成了‘清妖’。” 这话就人人听得明白了。邱雄仿佛有所意会,探过身子眼中发光,“你的意思是……” “自古以来,凭险据守从来没有不败的,不能坐而待毙!”乔鹤年说得斩钉截铁,他早就把这一步棋想好了,如果继续这么留在吊死岭,不是官军打来时与匪偕亡,就是一辈子当个山贼军师,而这两样无论哪种都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死也死不瞑目,活也活不甘心。 “咱们打县城。只要把县城打下来,附近山头大大小小的寨子就都会向我们投靠,等到势力大了,凭着手里的兵先帮太平天国打场胜仗,然后投诚,到时候邱大当家就成了邱王爷,得一领封地,自己收税自己判案,至于谁上法场,到时候还不是大当家说了算。” 寥寥数语描绘了一个锦绣前程,邱雄本来就是胸无点墨的一介莽夫,能坐上金交椅全靠练过几天的武把式兼之手黑敢杀,如今听这个连出计策帮助山寨成了几笔大买卖的军师说了如此一席话,登时喜心翻倒。他刚要接口,乔鹤年接着又道:“乱世无主,胆大为王。至于如今厅中的这些弟兄,今后就是开创之臣,大当家当了王爷,少不得也会让这些卖命出力的兄弟有个官做不是?!” “那是自然!”邱雄一口应下,他飘飘然如同已经身登王座,伸手一划拉,“少说也得是将军、巡抚嘛。” “将军?” “巡抚?” 群匪彼此往脸上看了看,这些人出身草芥又做了强盗,原本以为活着杀人放火,死了能有领草席裹尸便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如今只要打下个县城就能有命做大官,立时轰然叫好,甚至有那凑趣的,已然亟亟端杯上前来敬“邱王爷”。邱雄大乐,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酩酊大醉,被人扶到后堂之时,犹不忘伸手重重拍了拍乔鹤年的肩头。 “军师,呃,打县城可不容易,你给我好好谋划一下,事成之后,我就是刘备,你、你来当诸葛亮。” “是,大当家请放心。”乔鹤年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就是有人盯着他瞅,也不会发觉他的嘴角噙了一丝冷笑。 不过他也不知道,邱雄被扶入后堂中,神智忽有了点清醒,对着左右低声吩咐道:“真要是办大事之前,别忘了给乔军师壮壮胆子!” 从山西到徽州,绕不开的是一条黄河。古平原的授业老恩师曾经在开封做过一任治河小吏,经历过道光年间的那场大决口,尽忠国事,险些身殒殉河。这段往事古平原从小听得耳熟,算了算行程,特意从开封渡黄河南去。 古平原素有心计,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又处在险地,所以早就准备了一个贴身锦囊,里面放着几张攒下来的银票。这个锦囊他从不离身,为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要立时逃亡而备,如今还真是用上了。 虽然一路上不乏用度,也顺顺利利在码头登上了渡船,驶入黄河波涛之中,古平原却始终沉着一颗心,他有太多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是自己把李闯宝藏的过半之数给了王天贵,除恶不但没有务尽,反倒让王天贵死里逃生,经此一事两人已是不共戴天的对头,王天贵虽然失去了名下所有的买卖,可是凭他的手腕,手里拿着几百万两银子,不知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只是当初那情形,不得不当机立断,若晚了一步,常玉儿就会命丧李钦之手。 由此再想到常玉儿,古平原坐在黄河渡船上,伸手入怀,本想拿出常玉儿的那枚鹦哥绿的翡翠扳指,触手之处却碰到了心上人白依梅的那枚玉簪,心里一痛,缓缓松了手。常玉儿心甘情愿拿身子押在王天贵那里,为的是什么,古平原就像吃了萤火虫一样肚里雪亮,一个女儿家若不是情深意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这份情意看起来只能辜负了,一想到常玉儿在家中醒来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踪影,古平原原本逃脱羁笼的几分快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有京商。张广发死在山西,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的,却也脱不得干系,京商财大势大,要对付自己可以说是轻而易举,而当年那宗迷案的真相,只怕要随着这个京商大掌柜一同深埋地底了。 古平原长长吐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他还在惦念着家乡的娘亲弟妹。开封码头是南北交会之地,古平原选此渡河,一来是瞻仰老师当年的惠民之绩,二来也是为了在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那里打听打听家乡的战况。 打听的结果却是极为不妙。在码头边的茶馆,古平原正遇上一个安徽来的行脚商,他放出几句徽州话,对方乍听乡音也是倍感亲切。古平原做了个小东,席间谈下来,这才知道半个月前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在徽州本地乱党首领苗沛霖的暗中配合下,二次在三河镇取胜,时隔3年,又一次夺下这座军事重镇。安徽巡抚袁甲三兵败不敌,退守庐州,朝廷接报大惊,已然调了江北大营的多隆阿将军,还有湘军的霆字营星夜来援。 “坏了事儿了。”那行脚商不断摇头哀叹,原本江北大营、江南大营把南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如今长毛的英王陈玉成打下三河镇直逼庐州府,忠王李秀成率兵进逼杭州,这分明使的是围魏救赵之策。可是官兵却不能置之不理,浙江、安徽这两块膏腴之地若是落入长毛之手,就算打下了南京,拿住了洪秀全也无补于大局。 “再加上一个翼王石达开攻四川也是连连得手,这太平日子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行脚商一杯酒落肚,神色黯然。 古平原听了之后自然也是心头百上加斤,原本打算在码头渡口停留一日,看看当年治河的遗迹,如今却当机立断,正赶上一艘运粮船要过河,付了3两银子的高价,立时便上了船。 “小心把稳喽!”古平原正在浮想联翩,耳边猛然听到舵工一声高叫,就觉得船的侧面一条黑乎乎的大蛇迎面扑来,他猝不及防,受惊之下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栽到河里。 就见舵工不慌不忙,用橹轻轻一拨,将船身一顺,轻飘飘地靠上了那条大蛇,船不过微微震了一下而已。 古平原回过神来,定睛才发觉,什么大蛇,分明是一条粗大的铁链,两边遥遥望去各系一端于岸上,至于岸上是什么情形,为何要设这锁河铁索?古平原满心好奇,不由得就开口向舵工问。 “说起这个,那说道可就多了。我是没赶上,不过我爹那辈儿的舵工都记得三十几年前那场黄河大决口。”舵工都健谈,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滔滔不绝说起来,讲的都是当年的决口往事,什么铁船上树,牛漂八十里,女人在河里生孩子讲起来停不住。古平原见他半天说不到正题,心中有些不耐烦,咳了一声,舵工却不乐意了。 “我说这位大爷,你别以为我说的都是不相干的话,要不是当年决口这么惨,哪里来的这条铁菩萨。” “铁菩萨?” “对喽。原本这开封的河岸两侧渡口上各有一只硕大的铁牛,称为镇河总兵。可是道光爷那年的决口竟把这两头铁牛都冲到了河沙里,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等水一退,百姓都说这铁牛被卷入河底,已然没了牛性,捞上来也是无用,但当时朝廷派来的治河大臣却一意要捞,众人虽然不明其故却也只得听从。 等把铁牛捞上来,治河大臣这才把谜底解开,原来他手下的一名小吏献策,提议将铁牛锻造为一条铁索,这样无论黄河上起了多大的风波,只要渡船靠索而行,就可以安然往来于河上,免了从古至今渡船不时倾覆人亡的惨祸。 治河大臣接纳了这个建议,就将这个差事委派给那名小吏。此人也真不负众望,30个昼夜几乎不曾合眼,在流火烁金的天气里守在熔炉旁,将一条铁索打造得坚实无比,用3丈长的铁钉钉在岸上,附有绞盘可以升降,30年过去并无半点意外,靠着这一条铁索,不知保住了多少人的性命。 话说到这儿,舵工语气中带了一丝得意:“这条船从我爹手里传下来,据他老人家说,当年载着那位造铁索的白大人,风里来浪里去,不知过了多少次河,说起来也是个有功之臣呐。” “白大人?”古平原心中一动,声音便不由得颤了一颤。 舵工丝毫未觉,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白修业白大人啊,对岸建有他老人家的生祠,大爷你要是不忙,下了船可以去看看。” 却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舵工好奇地转头看去,却吓了一跳。只见这年轻人红了眼圈,目中隐有泪光,手抚着船身,不知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大爷,你这是……” 古平原到底捺不住心中激动,脱口道:“你口中的那位白大人,是我的授业老师。” “哎呦!”舵工整年迎来送往,真话假话一望便知,看古平原的脸色就知道绝不是虚言。“您是白大人的弟子?!哎呀呀,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方才还管您要了3两银子。”他拿出银子就要塞还给古平原,“不成不成,这银子我可不能收,要是被人知道我收了你的银子,不被同行骂死,回家也得被我爹打死。您、您把银子收回去吧。” 古平原下意识地伸手一拒:“船家,我问你,当年令尊说没说过,我老师坐你家的船给不给船钱?” 舵工一愣,想了想答道:“还真说过,一次船钱都没短,分文不少地照给,我爹争红了脸都没用。” 古平原笑了,他就知道凭老师的清廉秉性,绝不会坐船不给钱。 “眼下我要回徽州,若是坐船不付船钱,哪有脸回去见老师啊。”古平原的话不紧不慢,却是语意坚决。 “那……”舵工看出来这年轻人不是个轻易改变心意的人,他搔搔头有点难为情地说:“3两银子也收得太多了。不瞒您说,我是看您急着要走,所以坐地起价。粮船不载客,偶尔破例顶多也就是500个大钱,多的钱我退给您。” “不!”古平原依旧是一摆手,“渡河也是买卖,你卖我买,讲好了的价钱又是银货两清,岂能更动!” “这……”舵工摸了摸脑袋,想不到这一脸和善的年轻人却能随口讲出让人驳不倒的道理。他笑了,“大爷,我说句话您千万恕罪。这白大人是当官儿的,我瞅您却像个生意人。” 古平原展颜一笑:“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个生意人,所以知道赚钱不容易,想多赚点钱也并没有错。你方才说自己是坐地起价,其实不然,做生意就是要有眼光,你能看得出我急着渡河,愿意多出船钱,说到底这是凭你的眼光赚钱,这钱,足可以拿得心安理得。” 舵工一乐:“其实我家有家训,穷人急过河分文不取,若有饿病还要送上几文,至于那船钱就要落在那过河的富人身上,我方才看大爷您衣着不差,这不就琢磨着贴补几两银子来花花。” “这也算是劫富济贫,取之有道。”古平原一番闲谈心情有些舒朗,顺便问起过了黄河之后一路往南的旅途。 “离了河南可就要多加小心了,河南以南不太平,官军与长毛打成了一锅粥。”黄河上的舵工消息最是灵通,知无不言地叮嘱道,“我听过往的官爷说,朝廷大军把南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蚂蚱临死还要蹦三蹦,何况长毛坐拥几十万的兵马,如今南京城外的长毛都喊着要救天王,可南京被江南、江北大营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怎会那么容易就打进去。别说,这长毛真有能人,不打南京,专拣江南繁华热闹的大城去攻,料定了朝廷一定分兵来救,如此一来不就有空子好钻了嘛。” 这话与行脚商的话彼此印证,古平原的眉头不知不觉又拧紧了。 “还有一句话。过了河后宁走大路,莫走小道。” “这是为何?”古平原心中的盘算与此正相反,他是个逃亡在外的流犯,最怕碰上官兵盘查,所以一心一意要在渡了黄河之后,走山野小径往南去。 “大路遇见官兵或者长毛,都是集结成队,远远望着他们的旗就可以躲开。小道上都是剪径抢劫的土匪强盗,埋伏在乱石土堆之后,哪里躲得开。更何况官兵要钱,长毛要抓兵,换句话说都不要你这条命。可是强盗就不一样了,一手拿钱,另一只手就递刀子,狠着哪。” 就因为舵工的一句话,古平原幡然变计,专拣大路走。他素来机智,一路南行避开了几个战场,却也绕了不少道,路上遇到官兵设卡能躲就躲,躲不开就用银钱开道,倒也万试万灵,安然无事进了安徽。 没想到一进安徽就出事了! 走到六安附近的石佛坳,古平原遇到了一伙儿溃败下来杀红了眼的绿营兵,要抢古平原的马,瞅那模样还要诬陷古平原是长毛,打算杀人灭口。古平原见势不好,丢下马斜刺里钻进树林逃之夭夭。不曾想祸不单行,在树林里误踩了一具兽夹,脚踝鲜血淋漓,受伤不轻难以动弹。幸好放陷阱的猎户当天来看收成,见误夹了行人,倒是好大过意不去,将古平原扶回家上了刀创药,调理将养了几日。 古平原心里有事,哪里能够安心静养,稍能下地走动便要求动身。猎户劝说无用,只得帮他找了一辆到远处县上卖山货的大车,捎着古平原去镇上,等到了地儿再花钱买匹脚力。 就这样大车一路颠簸,便到了六安以南、安庆以北最大的一个县城——平田县。 古平原向拉大车的老板打听了这县上的客栈,随后跛着脚来到一间小客栈“留侯寓”投宿。自己身上有伤,出门在外两件事不可轻忽,一是钱财不能露白,二是伤病不可大意。所以他特意要了一间上房独住,打算再耽搁一天,请教一位有名的大夫开些伤药路上敷用。 客栈伙计见古平原出手大方,又托他们购买马匹干粮,这都是多少能落几文的好差事,自然尽力巴结,帮古平原介绍了县城一位世代行医的老郎中来出诊,一帖伤药沁凉入骨,走路也立时松快不少。 古平原是个闲不住的人,这几日腿脚受伤不良于行,整日躺在床上憋闷得慌,现在稍好一点便早早用了晚饭,出门到街上逛逛瞧瞧。安庆已然离徽州不远,古平原听着满大街的徽音,立时勾起一肚子的乡愁,只觉得街上的人都可亲可敬,竟是怎么也看不够。 就这样走了不远,忽然一打眼看见一个熟人。说熟其实也不过刚刚相识,便是那个来县里卖山货的大车老板,这人姓周,一路闲聊得知从前也是个猎户,围猎的时候不小心被同伴的砂子枪打了腰,再上不得山,又因为人老实可信,于是猎户们公议,把进县城卖货这个肥差交给了他,算是帮衬他一家老小不至于困饿。而这个老周也真是个忠厚人,别人有这样的机会大抵都会吃些回扣吞些油水,他却从不藏私,卖多少钱总是如数交回,自己只赚一份跑腿钱,从不多拿多要。 古平原特别敬重这样的买卖人,看他方才一路上还有说有笑,如今却愁眉苦脸站在街边打着磨,就知道他遇上了难事,凑前一步问道:“周大叔,您老不是说卖了货打算连夜回去,怎么……”古平原看了看车上,就见大车上依旧是堆得鼓鼓囊囊,显见得这货卖得不顺手。 “何止是不顺手,没人买呀。”老周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听你说这山货是抢手的东西,特别是你这一车都是上好的货色,这几年来已经在县城小有名气,每次来并不愁卖,怎么这一次却乏人问津呢?” “唉!都怪那该死的土匪。”老周一跺脚。 原来官军与长毛这么一开战,地方上顿时就起了恐慌,米面粮油盐这些过日子必需之物的价格一路飞涨,不管大家小户都纷纷囤积,市面上的银钱就那么多,都用在粮油上,自然别的商家日子就不好过了。偏偏土匪还来趁火打劫,而且胆子很大,大白天就敢在街上掠人,然后驾上快马出城,这就算是一票儿,少则几十两多则几千两才能赎回。更有甚者,老周还听人说,土匪纵火烧了一家富户,趁着家人出来救火时,一窝蜂冲进去大砍大杀一番,劫了不少财物后全身而退,所以现在整个县城的富户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市面更是冷清。 “我这一趟啊,算是白来了。白跑一趟倒是没什么,可是、可是那么多老兄弟信任我,让我来县城里卖货,大人孩子眼巴巴盼着我,我却双手空空地回去,人家都等米下锅呢,我这、我这可怎么说啊。”老周一筹莫展,抱着头直打唉声。 古平原想了一下,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别慌,你这车货不是卖不出去,而是卖的不得法。听我的,包你明天一早就能起身回程。” “怎、怎么个回法?”老周瞪大眼睛瞅着古平原。 “自然是把货卖了,拿银子回去。” “怎么个卖法?”老周眼睛瞪得越发大。 “你以往来县城是不是就在市集街一站,等着主顾上门?” “对啊。” “往日这样卖没问题,因为你的货好,日久见人心牌子已经立起来了,自然可以坐等主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要还是这样卖,一车货烂干净也卖不出去,要换个卖法。” “换?” “对,要‘叫卖’!” 老周可为难了:“这可是城里,我一到了县城就开不了口。” 古平原早看出这老实人张不开嘴:“你能张口去叫卖,这车货就能卖得出去,不然就得原封不动拉回去。” “那行,古公子你是读过大书的人,我信得过你,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那我现在喊主顾!”老周一想到山里的穷弟兄,也顾不上腼腆了。 “慢、慢……不是这里,这里没有你的主顾,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古平原心中早有盘算,问了问老周,让他牵着骡子把大车拉到了县城西南。 “这都是富户老爷的住处,眼瞅着天都黑了,咱们在这儿叫卖,万一惹人家不高兴,被狗咬是轻的,递一张片子送到衙门去,这官司可吃不起。”老周人老实胆子也小,腿有点哆嗦。 “你放心吧,慢说我不会害你,就算退一步,我这不是也没走吗,要吃官司我打头,你就只管大声招揽主顾便是。” 古平原三番两次一打气,老周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深吸口气大喝一声:“石佛坳的山货来喽,来买山货啊!” 他冷不丁这一嗓子,古平原也没提防,吓了一大跳,真想不到这老周丹田气十足,想来是喊山时练出的嗓门,把古平原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缓过神来只听得原本寂静无声的街上登时热闹开了。 先是狗叫,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狗狂吠不止,接着从各个宅院的墙角上纷纷打起灯笼照向街心,传来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喊的虽不一样,大抵却脱不开“报官”、“拿贼”!这4个字。 老周吓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地盯着古平原,深怕一转眼他跑了,嘴里念叨着:“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古平原一不慌二不忙,摆了摆手:“别怕,他们乍听这一声还没辨过滋味,就是方才那嗓门,你再喊两声。” “还喊?!”老周简直哭得出来。 “你若不喊,那才闯了大祸呢。等他们听仔细了,自然知道是风声鹤唳,也就其怪自败了。” 老周按照古平原说的,真就放开嗓子又吆喝了几声,这石佛坳的山货在大户人家里有点名气,听见是做买卖的喊生意,这才明白虚惊一场。仆从家人骂骂咧咧撤了灯笼火把,在院中喝止着看家狗,不多时沿街几座宅院的大门陆续开了,从高阶深沿上走出来的人都是管家打扮。 “呦,真是你啊。”彼此往日做过买卖,互相也都认得,见是老周,这几个人都放下了戒备心。 “是、是,几位管家,这不是今年生意不好,沿街叫卖不小心打扰了贵府,实在过意不去。”老周点头哈腰赔着不是。 “这倒罢了,你来的还真巧。我问你,上好的黄精有吗?成色要与你上一季拿来的相同,这味药我们老太太进的不错,正差不多要补货了。” “有、有。这一季的黄精比上次的还要好,包老太太满意。”老周见果然来了生意,顿时打起了精神。 “我们家老太爷年年用老山兔的皮做护膝,不然这寒腿犯起来厉害着呢,你带了兔皮来吧。” “那还用问,管家上次当面吩咐,我怎么敢忘。” “我家小少爷的核桃粥……” “最好的山核桃,个大满仁儿,小少爷要是不爱吃,我十倍退钱。” 一眨眼的工夫老周被人围上了,手脚不停打秤收钱,忙了足有一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一车山货已经十去八九,老周握着手里一口袋散碎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古平原一直含笑在旁看着,虽未言语,心里却颇多感慨。他自问20出头的年纪,便已经历经人世沧桑,从有望出将入相的入闱举子,一朝获罪贬为关外苦寒之地的流犯,再冒死逃入关里,阴差阳错做起了生意,直至勇闯黑水沼,千里卖军粮,全力狙击京商,力保山西票号不失,一步步走来,古平原是真的喜欢上了做生意。 如果今时今日有一个机会,能让他重获科名,依旧成为一个新科举人,仍然能够入闱应试,古平原怀疑自己会不会再去走这条“光宗耀祖”之路,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公平”两个字放在心底,把“诚信”一词奉为圭皋,去做一个响当当的生意人。 他正想着,忽然老周在旁恭敬地问了一句。 “古公子,这可真神了,市集街上没人买货,这空荡荡的大街上却一嗓子喊出这么多主顾来,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古平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人群已散。 “这道理其实也简单。”普通百姓卖粮之后缺钱,可是大户人家并不会因此捉襟见肘,平日的日食月供依旧要延续下去,只是土匪作乱,要聚众保宅,所以不暇分身派人日日去市集采买,甚至有可能因为市面乱而想不到有些东西已经缺乏。 “如今你这一吆喝,就是给他们提了醒,少什么补什么,而且送货上门,自然主顾盈门。” 道理确实浅,但像老周这样惯于守株待兔的人不免听得张大了嘴,喃喃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说话间,从前面不远处的宅院里又出来一人,指着他们道:“那只野山猪我们老爷说要了,这几日连夜值宿防匪,今儿还逮了一个活的,老爷说要赏大家伙好好吃一顿。” “这猪方才有人要了半爿去,如今只剩下一半了。”老周带着点歉意道。 那人有些扫兴,想了想道:“那也行,半爿总比没得吃强,要了。” 半爿猪也有两百多斤的分量,老周的腰受过伤使不得力,古平原帮他搭了把手,一根绳把猪捆在杠子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把半爿猪扛到了后院厨房。 厨房里正大锅熬着菜,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老周半天水米没打牙了,不由就咽了口唾沫。管家倒是厚道人,见状主动留他下来吃一碗菜饭。 “这怎么好意思,我一个山里人,哪敢在这宅院吃饭,没这福气,没这福气。”老周连连搓着手。 管家也没多让,拿钱过来算了账。两人结账的时候,古平原随便往四处一看,忽然发现隔着一个月亮门,门内有一棵合抱的大树,树上影影绰绰仿佛吊着一个人。 “管家!”古平原一惊,还以为是什么人上吊自尽,连忙发声提醒。 管家一愣,扭头看去神态霎时轻松下来:“哦,不打紧,一个小土匪,今晚在这儿吊一宿,明天送官府惩办。” 吊一宿?!古平原不由得就想起山海关外那死人无数的站笼,心里顿时就有气,觉着这些高门大户也太不把一条人命放在眼里了。 “俗话说捉贼捉赃,想必是人赃并获喽?”真要是这样,古平原也没法子。 “那倒不是。”管家犹豫了一下,“这小子窥探我们宅院,问他又不说为什么,不是歹人难道还是菩萨?” 古平原哑然失笑:“就一句窥探宅院便要入人以罪,这未免太过儿戏吧!” 老周卖了那半爿猪,手头的货就抖落干净了,心满意足之余对古平原感激万分,打算破天荒做个东,找家小酒店请这位公子去喝上两杯。他是最怕惹麻烦的一个人,不愿多惹是非,暗地抻了抻古平原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若是这样便走,那就不是古平原了。他又何尝想多事,只不过一颗良心放中央,设身处地想一想,哪个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如今的官府黑透了,狱里更是暗无天日,顶个贼名儿进去,只怕九死一生难以逃脱性命,到时这人的父母妻儿又该如何生活? 他心里有数,自己也是见不得官府的人,这事儿只能私下商量。他轻轻踏前一步,往管家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大管家,这毕竟是一条人命,您就当佛寺放生做做好事,放了他吧。” 哪有那么简单,管家睁大眼睛刚要说话,古平原下一句话又到了:“您想想看,他要不是土匪,贵府上就是枉杀一条人命,岂不是妨了阴功。” “那他要是土匪呢!” “那就更应该放了。” “为什么?” “如今土匪敢入城绑票放火,明摆着官府拿他们无可奈何,府上躲都躲不开,要是真得罪了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今后还想睡安生觉吗?” 管家还真没想到这一步,被古平原一言提醒,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耳边就听古平原又说了一句,“一条街上这么多家富户,贵府犯得着犯不着替别人挡灾?” “犯不着,犯不着。”管家还没回答,一个矮墩墩的老者疾走两步来到近前,管家连忙躬身,“老爷!”敢情是这家的主人。 “多亏公子一言提醒。”这老者在一旁听了几句,发觉古平原说话极有见识,绝不是个普普通通卖山货的贩子,因此态度很是客气。“这个人我决定放了,不过抓起来容易放却难,想必公子也能体谅我的难处。” 一放自然是承认抓错了,被抓的这个人若是借此吵闹起来,只怕难以收场,主人家就是这样的顾虑。 “不要紧,请这位老周来具结,我把人领走,担保你家无事。”古平原心想送佛送到西,既然伸手管了那就索性管到底,自己虽是过路的外乡人,老周却是常来常往人人认识,自然有资格具结。 老周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怎奈古平原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不”字万万说不出口,他也不识字,等接过印盒,双手大拇指按了泥印,这就算帮人具了结。 等到出了门口,老周早把请古平原吃饭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巴不得早离是非之地。 古平原这几年见过多少人情事理,老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扯上“土匪”这两个字,也难怪这老实人害怕。他素来体恤人,含笑道:“天色已晚,你还要连夜赶路,就此作别吧,回去替我谢谢陈二哥一家这几日的照顾。” 看着老周赶了大车奔北门而去,古平原这才回身打量了打量身后这个有些畏缩的身影。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不高,方脸粗眉,眼睛躲着不敢看人,大概是被吊了好一阵子神情有些委顿。他穿着一身黑布衫,裤腿上打着几块补丁,针脚露线一看就是男人的手艺。 古平原心想反正人已经救了,甭管是不是贼,总之快走就是了。 “你走吧。如今县城人人自危,你不要再做这种惹人猜疑的事儿了,不然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 “我、我没地方去。”等了一会儿,这少年还不走,古平原心头奇怪刚想问话,少年讷讷地开了口。 “怎么会没地方去?” “城里入夜已经宵禁了,要是被巡夜的抓到,又问不出住处,我还得被送到大牢里。” “哦……”古平原这才了然,“那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回答古平原的只有一阵沉默,古平原不禁心下有些嘀咕,难不成自己真的救了一个匪人?! 两个人一时都不开口,过了一会儿那少年忽然冲古平原鞠了一躬,转身就要走。 “等等。”土匪就土匪吧,救人总得救到底,古平原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在城中客栈包了间房,你随我来,好歹将就一宿,明早出城去。” 听了这话,那少年眼眶不免有些发潮,但只是眨巴着眼睛,依旧没有说话。 “谢谢。”这天夜里,古平原睡在床上正在想心事,敲过二更,忽然听到门边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声音,敢情那打地铺的少年也没睡着。 古平原索性披衣坐起身来:“方才走了一路也没听你说声谢,怎么大晚上忽然来这么一句?” “我谢你,不是因为你救我,也不是因为你让我睡在这里。是因为你救了我却不问我。”少年仰面朝天,双手垫在脑后,一双眼睛盯着房梁。 “有什么好问的,人命总归是人命。” “那我要真是土匪呢?” “土匪的命就不是命?” 少年一骨碌身站起来:“你这人可真怪,好,我就告诉你,我真是土匪。” 古平原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心里还是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那也没什么,只盼你记得这次死里逃生,往后少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年有些激动,不由自主重重踏前一步。 “噤声!”古平原严厉地低声警告他,“你想把差人招惹来不成。” 少年也意识到了自己声音太大,重重地喘了口气,顺势在桌边坐下。古平原下地走了两步,回头道:“你年纪还小,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土匪。” “你以为是我愿意当土匪!”一句话让少年又激动起来,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 这少年姓程名锋,家住城外不远处的扁担沟。他自幼丧母,8岁时父亲跟着过路的长毛去当了一名“圣兵”,一开始还往家里寄点钱,到后来就音信皆无,兵凶战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还有个大他5岁的姐姐,为了拉扯老程家这根独苗,日缝夜补,好不容易攒了5两银子打算送弟弟去读书,结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当天城里的财主刘大脑袋就派了管家上门,抖出一张借据,说是当初他们父亲借的10两银子,如今程家有了钱,自然要先还钱。 姐弟俩傻了眼,都知道刘大脑袋为富不仁,借据很可能是假造的,但是空口无凭,人家在县衙里有人,打官司又打不起,只得认命了,打算把5两银子交出去。没想到那个管家临时起意,见程锋的姐姐有几分姿色,于是提出剩下的5两当做身价银,要拉人到财主家当3年佣工。程锋当然不肯,可是人小力薄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人拉走了。 “这世道读书有什么用,我就琢磨着上山当个好汉,有一天碰上那刘大脑袋和管家,一刀一个,把我姐姐救出来。可是、可是……”小程锋话说到这儿,脸上忽有痛苦之色,抱着头说不下去了。 古平原稍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孩子虽然赌气当了土匪,可是本性是良善之辈,自然看不得那些杀人放火奸淫抢掠的勾当。 “你这次冒险来县城,就是想趁机救你姐姐吧。”古平原自信料得不差。 “……” 古平原心里一琢磨,这不就是另一个刘黑塔嘛,都是被逼上这条路的,自己遇上了就不能不管。想着他伸手入怀,再伸出来已然拈了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山西票号的银票,天下通行。你拿去把姐姐赎出来,剩下的一点银子做点小本买卖,也能勉强度日了。” 程锋猛一下抬起头,一脸的不敢置信。20两银子,那是县城里中等之家1个月的用度。 “拿着吧。”月光洒在屋中,也照出了古平原的一脸诚挚。 “不、我不能要!” “你不要怎么把姐姐救出来呢,你今天也看见了,那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事儿。硬要去做,救人不成非把自己陷在里面不可。” “我有办法。”出乎古平原的意料,程锋倒真是仿佛很有把握。 “干脆和你说了吧,现在已经过了二更,三更一敲就是信号。” “什么信号?”古平原心里一动。 “攻县城!”程锋盯着古平原的眼睛。 古平原大吃一惊:“谁要攻县城?” “以我们山寨为首,附近寨子里的弟兄一起来攻。已经有不少弟兄被派进来,到时候在各处放火,里应外合,我就是其中一个。” 古平原仔细看了看程锋的脸色,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腾“地一下就站起来。 “你好不晓事!这县城里有多少百姓,土匪打进来这些人还能活吗,你只想你的姐姐,可别人的父母兄弟呢,你就没想过吗?”古平原边说边要往外走。 程锋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干嘛去?” “报官,让官兵早做准备。” “不用了。”程锋声音闷闷地,“你放心,土匪得不了手。” “为什么?” “我不能说!不过你救了我,我绝不会害你就是,等会儿外面必定大乱,你留在客栈里不要出去,免得被误伤。”说完,程锋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你……” “我要趁乱把姐姐救出来,然后远走高飞。”程锋对着古平原深深一揖,行罢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古平原心神大乱,小小县城眼看就要变成杀戮场,即便是他这样经多见广的人也不能不暗暗心惊。他发了一会呆,忽听城门方向“咚”地一声巨响,当时就辨了出来,是炮声。 程锋没说假话,想不到土匪真的有胆子来攻县城,而且还有炮!看样子声势不小,要真是让土匪把县城打下来,那非是一场血劫不可。即便是官军守住了城,也一定会四处缉拿放火的内奸,到时候自己一个外乡人,又说不清来路,肯定是百口莫辩。 没想到养好了伤却闯到这么一个是非窝里,一定要速速离开,迟了非招祸不可。古平原打定了这个主意,下楼来到客栈院中,外面四处火光冲天,住店的客人连同掌柜伙计这时候都连滚带爬地到了院中,眼望着火红的天,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伙计拿了古平原的钱,很是效力,一下午的工夫就把马匹干粮准备好了,如今正拴在后院的马槽上。古平原匆匆与店家结算了饭食银子,也不顾掌柜的劝阻,忍着脚上的伤痛咬牙上了马,抖开缰绳奔着南门而去。 一路上大人哭孩子叫,满街都是奔走呼号的老百姓,他们的房子无端端被烧了,冲天大火把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底都烧了个干净,又听说土匪正在四面攻城,耳轮中炮声不断,喊杀声四起,真是如同身坠地狱一般,求救无门只能号泣哭喊。 古平原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求能先出县城到一个安全之所。到了南门他撒目一看就暗自叫苦,别说大活人,就是个耗子也钻不出这城。 就见县城的门上了一道大铁闸,瓮城里围了一营刀剑出鞘横眉立目的兵卒,再看城墙上,隔着10米便设1门土炮,总共不下10余门之多,此刻正怒吼着向城外开火。原来方才古平原听见的炮声不是来自土匪,而是守城的官兵所放。 紧挨着南门便是一座文昌阁,是这县城里最高的建筑,几乎与城墙平齐。古平原见自己出不去,当即下了马,顺着石梯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文昌阁的最顶一层。从这里可以很容易地看见城里城外的战局。古平原也是读过几本兵书的人,在关外常常替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管带、统领作枪手,应付兵部的考核,如今张目一望便看得出来,眼前这个战况并不复杂。 城里,混入其中的土匪四下放火,此事官兵并不去管,而是县衙里的三班衙役集体出动,捕快、马快、皂班齐上阵,先不管救火,而是遇见一个放火的便逮,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很是奏效,不多时起火的地方已经不再增加,内乱平息,此时方可慢慢救火。 至于城外的情形就更出奇了。城外的土匪个个头扎黑巾,人数大概有几百之众,口中“嗬嗬”乱吼,声势倒是不小,只是他们的样子虽然凶悍,奈何打不开城门。如果能开了城门入内厮杀,那么战局如何孰难预料,如今城门不开,官军应对得法,炮火只对着远处而放,将这批匪徒逼到箭矢火枪的射程之内,然后乱箭齐发,火枪齐射,几十名黑巾匪徒纷纷毙命在城墙外。如此反复几次,匪徒们都慌了神,宁冒大炮之威也不敢再靠近城墙。而就在这时,早就在城墙外的壕沟里待命的绿营马队一跃而出,往来冲杀,登时又有许多匪徒了了账。 “好兵法!”古平原拧眉看着,不自觉就赞了一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算是半个内行,也看出了些诡异之处。 敢情官兵早有防备! 这伙匪徒分明是来送死,说什么里应外合,其实是自己被人家引蛇出洞加上关门打狗,看样子用不多时官军必胜。 古平原知道官军胜了之后必定关城大搜索,连一个土匪的内奸都不会放过,自己虽然清白,可是无法自证,处境堪忧。 “就算出不去城,好歹也要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古平原心中转着念头,刚一闪念,忽然觉得目光遥遥及处仿佛看见一个熟人。 “乔鹤年?”古平原自信目力不差,虽在百米开外,也能认出一个正在仓皇躲避箭矢的黑巾匪徒正是在山西结识的穷秀才乔鹤年。 这不可能,如今乔鹤年正在京城里当个小京官,如何会跑到千里之外混迹于匪徒之中。古平原真当自己眼花了,也不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文昌阁,刚想拨马去东城西城看看有没有机会出城,就听“咣”地一声巨响,声震云霄,这声音比炮声可大多了,古平原只觉得脚底下震了三震,连旁边高大的文昌阁都晃了一晃,要不是他及时拉住马缰绳,非跌倒在地不可。 城墙上一门土炮大概是短短时间连发十数弹,以致于炮膛发热,士卒刚刚塞进一枚炮弹就炸了膛,把旁边开炮的士兵炸死了几个不说,连带一箱的开花炮弹全都引炸了,直把城墙炸塌了一角。 城外的匪徒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没处走,躲没处躲,突见老天爷帮忙,官军的土炮竟然把己方城墙炸塌了,就如见了救命稻草立时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城里带兵的管带大惊,这要是让匪徒杀进城,马队就没了用武之地,等于是舍长就短,万一打成混战的局面,匪徒再奔向其余3处城门,里外夹攻战局顷刻间就会逆转。他立刻下令士卒拼死挡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缺口里外杀得是血肉模糊尸横遍地。 城外的马队眼睁睁看着却不敢过来支援,马队的兵法讲究的是往来奔袭,匪徒聚在城墙下,等于是背靠一座山,马队冲过去就要止步,那不是等着人来砍嘛。 古平原就站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瞅着双方拼杀。如今事态紧急,顾不得许多了,若是搏一下,就从缺口这里出城,那要冒极大的风险,双方都杀红了眼,简直是寸土必争,缺口处被血染成一片红,刀光霍霍,无路可走。古平原见那管带在后督阵,趋前抱拳道:“管带大人,请你开了城门。” “嗯?”管带的刀本就出了鞘,眼睛一瞪,刀尖一指正冲着古平原的心口,“说什么?你是奸细!” “大人明鉴,官军人数实超土匪数倍,只是碍于这缺口狭小无法展开布阵,这样打下去,其实对土匪有利,纵然胜了,军爷们也要白白赔上不少性命。莫不如开了城门,调一队人出去从外往里打,两面把土匪夹住,这样用不多时必然奏效。” 古平原说着双拳一对,做了个夹击的手势,管带也是知兵法之人,一听便觉得有理,不由得深深看了古平原一眼,这时也来不及细问,当即照此传令。杀得昏天黑地的当口,传令也不容易,这时候也顾不得建制了,临时凑起一棚兵,就由这管带亲自带队出城杀敌。 刚把城门一开,就听鞭子一声脆响,一匹马扬蹄急出,马上正是古平原。管带一愕,但这时候根本来不及追这个人,兵贵神速,一定要趁土匪没有准备的时机扑上去,这才能起到奇效。管带只对着城上的炮手扬了扬手,冲着古平原那匹马指了一下,大喊一声:“放炮!” 古平原借着给官兵献计,一箭双雕开了城门,他这匹马就像后面有老虎撵一样,四蹄蹬开撒腿如飞,一鞭子下去就跑了一箭多地,这才心里稍安,手里的缰绳也缓了缓。 他高兴得太早了,人马自然撵不上他,可是人家还有炮。他可没听到管带那一声“放炮”,不过开花炮从背后呼啸而来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古平原心里暗道不好,使劲一催马,刚想回头看,炮弹已经到了,正打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土堆上,尘土飞扬,轰声大震,古平原一下子就从马上栽了下去,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等他醒了,就觉得脸上沁凉,有人还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古兄、古平原!” “嗯!”古平原慢慢睁开眼,一看清面前这个人,顿时又惊又喜,“乔兄?!” 眼前正是乔鹤年,古平原方才并没看错,城外那个头扎黑巾的匪徒正是乔鹤年,如今他已经把黑巾卸下,手里拿个水葫芦,正往古平原脸上洒着水。 古平原跌下马时倒没受什么伤,那匹马替他挡了灾,肚腹处炸开一个洞,马肠子流出来眼见是活不了了。古平原刚想站起身,乔鹤年一把按住他:“且蹲着别动,让城上的人发觉便不得了。” 古平原对乔鹤年为何会出现在此充满了疑问,但也知道官道边上的草丛里绝不是叙话之所,当下轻声道:“乔兄,这里的地理你是否熟悉,附近可有什么藏身之所?” “有。”乔鹤年早就打听好了,沿着官道往前不远有条斜路,通往一座依寺而居的村庄,想必村民崇佛良善,可以暂避一时。 地方是准的,也确实有这么个村庄,不过乔鹤年想在这里暂避一时是打错了算盘。这儿的村民早就恨透了土匪,听说土匪打县城吃了大亏,又见两个狼狈不堪的人进了村打算投宿,地保和村长一商量,不由分说把古、乔两人捆起来,押着就往县城去。 古平原的口才再好也没有用,这些乡民根本不容他说话,刚一开口就被汗巾堵住了嘴,乔鹤年那边也一样,两个人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的无可奈何,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原本他们以为会被送到城里交由县衙处置,没想到路上遇到一队旗营的马队,乡民把“土匪奸细”交了上去,两人被一条绳子绑住双手,牵在马后踉踉跄跄来到了一个距离县城10余里路,隐在群山中的荒村。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刚一进村就听到处都是求饶告命之声,一大群被俘的土匪都被押在村中广场上。这广场中间是口枯井,井上有木架悬着一口破钟,想来是这村子没有荒废之前,敲钟聚集村民之用。 古平原边往前走,边听广场上一名把总扬着马鞭对着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土匪喊道:“你们这些贼人听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必你们也有数,南陵村!4年前还是个热闹地儿,自从被不知哪个寨子的匪徒给屠了,全村老少活下来的还不到一成,变成如今这个狗不拉屎的荒村。老子今日就在这儿宰了你们,不算冤吧!” 跪着的这帮土匪岂会觉得不冤,依旧是不住地磕头求饶。其中有个声音却出奇,不为乞命,反倒是怒火万丈地高喊着:“我姐姐一个女流,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杀她!” 说话的正是程锋,他没能带着姐姐远走高飞,却被困在群匪中,听这话古平原才知道原来他姐姐死在乱军之中,心下不禁黯然。把总冷笑一声:“你是土匪,你姐姐自然是盗户,死了也不冤。” “呸,分明是你们想抢我姐姐头上的银簪子,她不肯,结果你们就下了毒手。”程锋双目睁得快要裂开,瞪着血红的眼珠,双手虽然被捆着,勉力爬起来要用头撞把总。 这是自讨苦吃,别说他双手被缚,就是行动自由也动不得把总一根毫毛。一旁有士卒如猫逗鼠一般,脸上带着嬉笑,见程锋扑上前,就一记重腿把他踹翻在地,程锋再扑,士卒再一脚,如此反复10余次,终于士卒不耐烦了,干脆用牛皮军靴狠狠踢在程锋脸上,一声沉闷的裂骨声,程锋摔到地上,再仰起脸,已是血肉模糊,鼻子歪在一边,嘴唇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虽然如此,他依旧大骂着,声音如同狼嚎。 “早知道我就不去投什么书,让你们这群王八蛋都被山寨的人杀光才好呢!” “投书?”把总身旁,站着一个身穿鸂鶒补子,头戴素金顶戴的官儿,一望而知是这平田县的知县大老爷。他心里明白,官军这次能干净利落地在一天之内打个漂亮的胜仗,全靠3天前有人趁夜往县衙投书,把土匪的偷袭时间、进军路线、人数多寡都讲得一清二楚,县里这才能提前布置,星夜从各乡的团练处调了20余门土炮,又请了绿营和旗营马队来布防,打了一场有赢无输的仗。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我来问你,既然你知道投书的事情,那信上写的什么?”知县倒是有心问个明白。 “我不知道,信不是我写的。” “一派胡言,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妄图冒功免死!”一直冷笑旁观的把总这时候大喝一声,同时瞪了平田知县一眼,心想书呆子好不晓事,原本是一场大功劳,报上去人人加官晋爵,若是证实了有匪人相助,那这功劳无形中就削减了不少。 “不是胡说。信不是我写的,是他写的!”程锋心伤姐姐的死,早就豁出去了,只是想把理辩个明白。 众人顺着程锋凄厉的眼神望过去,这才发现,他看着的人正是乔鹤年。 一时间,连同古平原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在乔鹤年脸上。就在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有人大吼一声,破口大骂:“天杀的,你这王八羔子军师,敢情是拿山寨兄弟的命来向官府换功劳,老子就是死也不饶你!” 骂人的正是吊死岭的大当家邱雄,他被官军砍断了一臂,受伤不轻,正半歪半跪在地上,望着乔鹤年的眼睛里喷着怒火。 “我且问你,你可是这匪寨中的军师?”平田知县来到乔鹤年面前。 “哼,笑话。”乔鹤年一脸的不屑。 “大胆匪徒,在本县面前竟敢不跪!” “杜知县,贵县8岁进学,13岁便中了举,又是咸丰七年的同进士出身,可谓是饱读诗书,难道不知一朝为官,品阶相同者不参不拜的道理吗?” “啊,啊……”平田县的知县果然姓杜,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惊失色,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乔鹤年。“你究竟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县的履历?还有,你说的品阶相同,又是何意?” 乔鹤年镇定自若地答道:“本官乔鹤年,原在户部当差,刚刚被派到安徽以知县候补,途径此地去庐州上院,没想到遇上官兵剿匪,又被不明真相的乡愚抓了,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实在不成体统,倒让杜知县见笑了。至于贵县的履历嘛,自从得知将到安徽赴任,我便将一部《缙绅全录》上所有安徽大小官员的履历烂熟于胸,自然也就包括杜知县。” “你是候补知县?官服何在?勘合又在哪里?”听这一说,杜知县不敢莽撞了。俗话说“京官大三级”,这人来头不小,万一说的要是真的,无端端绑了朝廷命官,这可吃罪不起。 “原本都有的,只是遇上这么一场乱子,方才被乡愚捆绑时失落了。”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杜知县皱起眉头。 “请大人让人给我松松绑腿。” 原来绑腿里有东西,是盖着吏部紫泥大印的一张崭新“部照”,背面有手押。这东西杜知县自己也有一张,是做官的凭证,平素存在藩司衙门备档,当初从北京到安徽一路上也是摩挲又摩挲,10年寒窗苦换来的这么一张纸,怎么也看不够。如今一见就知道是真件,再把乔鹤年的指印与部照上的手押一对,完全相符,这就证明乔鹤年没说瞎话,他确实是吏部派下来的候补知县。 “哎呀,这话是怎么说的。刀剑无眼,幸好没伤了乔大人,必有后福,必有后福。”杜知县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嗔着底下人,“还不快给乔大人松绑。你们真是有眼无珠,官和贼都分不清了,糊涂,该死!” 这一下风云突变,两旁的人都看傻了眼,忽听人群中邱雄惨叫一声:“敢情你是个当官的,他娘的老子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零碎了你,送你件大红袍穿穿。” 程锋的牙被士卒一脚踹掉了大半,强自喘息着说:“我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军师,这事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经成了,我却没能救出我姐姐,这我也不怪你,只求你做个证,让他们放了我,我要去埋了我姐姐,不能让她曝尸荒野。我情愿埋了姐姐之后,再来领死。” “乔大人……”杜知县虽然不是什么好官,可也不是庸碌之辈,眼见群匪众口一词,都说乔鹤年是山寨里的军师,心里也犯了嘀咕。 乔鹤年盯了一眼邱雄,又看了一眼程锋,再扫视了一圈恨不得咬下自己一块肉的这些土匪,转过头对杜知县道:“杜大人,部照验过了吧?真还是假。” “不假,确实是吏部核发的部照。”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实话说,我既没当过什么匪寨里的军师,也没立过什么投书示警的功劳。这些混账家伙眼看离死不远,打算攀诬个官儿,或者是希图多活两日,或者是想临时拉个垫背的。” “王八蛋……”听到这儿,程锋目眦欲裂,胸口都快气炸了。 乔鹤年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往下说:“贵县要是真拿这些无根无梢的话当状纸,那也好办,不妨带齐所有人犯,连我在内,咱们上京,找刑部去说个明白,您看如何?” 一句话把杜知县弄了个倒噎气。他早就和绿营、旗营的军官商量好了,这批人犯一个活口不留,立时处决,按战场斩杀的例往上报,请了赏之后再把这四、五处山寨的金银财宝弄过来大家分,看样子一人弄个万八千银子的好处绝无问题。 如今乔鹤年提议要带着大批人犯进京,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若是争执到了巡抚那里,真叫这么办,那自己就算倒了霉了。且不说人犯不死,就不能私分赃银,单说带着这么多人押囚车木笼进京,一路上的辛苦就甭提了,但凡有个闪失那就是渎职之罪,非落处分不可。就算无惊无险进了京,到了刑部各衙门还要给上官“孝敬”,否则公事上刁难起来,自己这剩下的任期恐怕都要泡在北京城了。到时候别说赚个万八千,不赔个倾家荡产就谢天谢地了。 一想到这儿,杜知县如芒刺在背,也立时知道自己应该何以自处了。 “乔大人真是说笑了,分明是土匪肆意诬告,这种胡言乱语岂可取信。乔大人,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派人送你回城,晚上摆宴给你压惊。” “不必了。”乔鹤年见难关已过,暗自松了一口气。“贵县刚刚经过一场大征伐,想必善后之事多如牛毛,我就不给大人添麻烦了。好在都是同省为官,今后上院见面的机会很多,到时我再好好道谢。” “好好,既然如此,我拨一顶轿子,送大人出县境。”杜知县巴不得这个官匪难辨的乔鹤年快走。 “且慢。”乔鹤年指了指还被绑在一旁的古平原,“他是我的仆人,也被误捉了,请贵县一并放了吧。” 杜知县正要满口答应,一旁走过来个浑身是血的军官,指着古平原喝道:“不对,方才便是此人骗开城门逃了出去,若是良民为何要急忙逃出城,必定是个奸细,不能放!” 古平原一愕,这才辨认出来,这军官便是方才守城的那名管带。 “是我派他进城买些路上应用之物,想不到遇上土匪攻城,他大概是怕我着急,所以便逃了出来。”乔鹤年勉强分辩,自己也觉得难以取信。 杜知县不欲多事,就算是土匪,多放一个其实也没什么,权当卖个交情给同官。可是绿营与县衙不相统属,又是靠人家卖命打仗,说话自然不能擅专,想着便把目光投向了那名把总。 把总沉吟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个黑影撞过来,力气大得如同疯虎,却不是撞把总,也不是撞杜知县,而是直奔着乔鹤年。在场的人都没防备,士卒虽然看管着人犯,可是没想到他会去撞乔鹤年,一愣神的工夫,这个人已经把乔鹤年撞翻在地,紧接着用嘴咬住乔鹤年的脸,喉头恶狠狠地闷吼着。 事起仓促,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才发觉是程锋扑了过来,连忙上前施救。好在程锋一口牙方才几乎都被踢碎了,咬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他的脸上,伴随着骨头碎裂之声,那张脸顿时凹了进去,程锋痛苦地松开了嘴,被士卒扯着辫子拽了起来。 乔鹤年脸颊上齿痕宛然,但是伤口并不深,他爬起身,有些惊恐地看着程锋,耳边只听得大当家邱雄在人群中大声叫好。 这时候那把总已经有了主意,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割开古平原身上的绳索,然后不由分说把刀塞到他的手里。 “自古官匪不两立,我给你个机会自证身份。”说着一指眼珠子已经瞪得凸出来的程锋,“你杀了他,就是官人儿,不杀就是土匪。自己瞧着办吧。”说完捏了捏手指的关节,嘎巴作响中走到一边。 方才乔鹤年与杜知县一番对话,古平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察言观色,虽然从乔鹤年脸上看不出什么,可是从邱雄和程锋的脸上却能看出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乔鹤年不知为何当了土匪,又暗地通风报信,设了一个局出卖了这些人,而程锋则是乔鹤年派到县城投书告警的人。古平原心念电转,几乎把这里面的事儿看透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而已。不过他也知道,所谓的“为什么”要等离了此处之后,才能向乔鹤年细问,如今时间场合都不对,先保命要紧。 保命?那要先杀一个人,而且杀的还是自己昨天刚刚救下的程锋,古平原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手。他有些茫然地向四面望了望。 杀一个人,便可以自证清白,把自己从刀斧之下救出来,然后离开这修罗场,这是一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下面跪着的这些匪徒恨不得能和古平原换换,虽然是自己的同伴,也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杀了。 “咳!”古平原正在不知所措,那把总已经颇不耐烦地咳了一声,借此提醒古平原不要迟疑。他有自己的算盘,程锋是唯一一个自认投书的人,将来万一上官查问起来总是麻烦,一场大功劳无形间就减色三分,如今借古平原的手除了此人,便等于一了百了,更好的是这姓乔的是有名有姓的官儿,到时候往他身上一推,纵有处分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程锋已经站不稳了,晃着身子虚弱地自言自语道:“是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我没话说。”他抬眼看着古平原,“拿我一命换你一命,就算是还了你昨晚救我的人情,你不用等了,反正我也逃不了这一刀,谁杀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别怪我!”古平原一咬牙,把程锋从士卒手里拽过来,往前重重一推,程锋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古平原从后面过来重重一刀捅进了程锋的后腰,程锋惨叫一声,身子往下一倒,古平原顺势把他一掼,尸体咕咚栽进了那口破钟之下的枯井里。 古平原身子往前一探,看起来是往井里望了望,可是谁都没瞧见,他把县城里郎中开的那副金创药也顺势丢到了井里,然后走回来,把刀往把总面前一递。 把总接过短刀,看了看上面的斑斑血痕,满意地点点头:“这一刀很利落,看样子你不像是第一次杀人了。” 古平原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这世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大人您说呢。” “呵呵,有理。杀了土匪就不是土匪,你走吧。”把总把手一挥。 乔鹤年急着想离开这平田县,于是谢绝了杜知县的轿子,改要了两匹好马,与古平原各自分骑一匹,就在纵马而走的时候,身后传来邱雄高亢的吼声:“姓乔的,你别忘了,你昨晚上还立了一个桩子,你他娘的算是什么官儿!嘿,咱们弟兄活不过今天,你这王八羔子迟早也不得好死!” 古平原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乔鹤年,就见他脸色灰白,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两个人都是一般心思,越早离开这见鬼的平田县越好,于是也顾不得体乏劳累,连夜赶路,好在一路上的土匪都已经在平田一役中被消灭殆尽,纵有小股劫匪也都吓掉了魂,谁敢这时候往枪口上撞,所以一条夜路平安无事,太阳初升时两匹马已经到了安庆城下。 安庆本是安徽的省城,只是几年前陷于长毛之手,去年刚刚从长毛手里克复,经过几番争夺,城池已被炮火毁坏得残破不堪,巡抚、监司等大小衙门俱都一火焚尽,巡抚袁甲三也不能在此办公,所以省城依旧设在庐州。如今陈玉成率大批长毛驻扎在不远处的三河镇,官府唯恐安庆再失,征用了大批民伕,正在夜以继日地整修城防。 见城中这个乱法,古平原觉得没必要进城,反正他与乔鹤年两人一个回徽州,一个奔庐州,在安庆便要分手,不如就在城边客栈投宿,好好休息之后,吃饱喝足绕城而走便是。 乔鹤年也赞成这个主意,于是拣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店,先胡乱点了些吃食填饱肚子,然后要了两间房昼寝,呼呼大睡起来。 这两人都是几乎两个晚上没合眼了,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古平原睡梦之中就听得有人大声惊叫,声音尖厉如逢鬼魅一般,古平原心里一激灵,睁开眼辨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是从隔壁乔鹤年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赶紧推门而出,来到隔壁敲了敲门。 “乔兄,乔兄!” “谁?”屋里的声音犹有惊恐。 “是我。”古平原轻轻推开门,就见乔鹤年坐在床边,低头望着地上,一头一脸的冷汗,手脚不自觉地发着抖。 “乔兄,我方才好像听见……” “是,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了惨死的哥哥和嫂子。想必是吵到你了。”乔鹤年眼睛低垂着,声音听起来很是疲累,一点都不像是刚刚睡了个好觉。 “哦……”古平原明知他说的是假话,却也无言以对。 “古兄请先回吧,我一会儿去你房里找你。” 古平原回到房中,睡是睡不着了,干脆沏了壶茶坐等乔鹤年,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过了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动静。古平原坐不住了,又来到隔壁房,这次敲门,里面却没人答应。客栈伙计见了,凑过来搭茬道:“这位客官,您的同伴方才一个人出去了。” “哦,说去哪儿了吗?” “那可没说,不过他向我打听市集在哪儿,我估摸着是奔那儿去了。” 古平原出门向左,转了两个弯,便看见一条市集街。他走了两圈,南北货店、绸缎庄、酒楼饭馆、中药铺都往里瞧了瞧,可都没看见乔鹤年,结果最后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 “乔兄,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是一家香烛纸马店的后巷,因为买卖事涉幽冥,所以巷子里轻易不会有人来,寂静偏僻。乔鹤年买了一堆的元宝蜡烛、纸人纸马正蹲在地上焚烧,熊熊火焰炙烤得人难以近前,乔鹤年却像浑然不觉一样,直到古平原叫他,这才把头转过来,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这不是方才做了个梦,我哥哥嫂子托梦给我……” “你……”古平原心里一股火就上来了,他很看重乔鹤年这个人,觉得这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当初在太谷,敢冒着被革去功名的危险为自己仗义出头,不愧是个好样的。后来他哥哥嫂子的死间接地也与古平原有些干系,所以还隐约存着一份歉意。越是这样,他越看不得乔鹤年当面说假话,此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古平原把火压了压,尽可能放缓了声调:“乔兄,你我是什么交情?当初一起闯过黑水沼,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久别重逢,这一路上你缄口不言也就罢了,还说什么哥哥嫂子托梦,拿古某当3岁小孩糊弄不成。或者,我该叫你一声‘乔大人’,从今往后,你是官我是草民,大家各走各路,交情到此为止。” 古平原话是如此说,可并没有转身就走,乔鹤年身子震了一下,缓缓抬眼望着他,古平原这才发现乔鹤年脸上挂着泪痕,细一看满面都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也不是铁石心肠,见乔鹤年内心如此受折磨,当时便心软了,但为了他好,不能不使力逼上一逼,心障藏得久了,人会被憋疯的。 他走前几步,用力把乔鹤年拉起来,“别这般脓包一样,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又有什么了不起,想法子补上就是了。” 乔鹤年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一声长叹,“唉……” 一个多月前,乔鹤年替古平原私自上书慈禧太后,指出了山西票号谋逆案里的惊天破绽,等于是以一己之力翻了这泼天大案。此事一出,六部震骇,事情不是发生在深宫内院君臣独对时,而是太和殿上,满朝文武俱在的众目睽睽之下,不出三日此事便传遍了京城,连带恭亲王、宝鋆等人都失尽了面子。 恭亲王心里恼怒,但以秉国亲王之尊,面上丝毫不露,依旧是一副雍容的气度。宝鋆更是精明到了骨子里,知道此时碰不得乔鹤年,于是表面上笑嘻嘻,浑若无事,特意到户部寻到埋首案牍的乔鹤年。众人本来围在乔鹤年身边问稀罕,忽见本部堂官来了,知道宝鋆揣着一肚子火,不用问,这是来找乔鹤年算账来了,谁也不想受池鱼之殃,立时纷纷走避。 “别走,别走。各位都请回来。”宝鋆是有名的笑菩萨,生气时脸上都有三分笑意,此时更是满面堆欢。大家重又聚拢之后,宝鋆整了整官服,对着乔鹤年竟是恭敬一揖。 “乔老弟,你年纪轻轻却勇于任事,凭借一己之力匡正了朝廷的过失,本官心里实在佩服,可敬、可敬。” 乔鹤年也呆住了,他上书之时就已然做好了听训甚至丢官罢职的准备,没想到宝鋆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时不由得怔在当场。 宝鋆笑一笑,接着道:“这一案是由本官举发,若不是得乔老弟意外之助,险些酿成大错,幸好补过得及时,说来还是本官受了老弟的好处。没说的,今夜摆酒,都到我府上,我要好好敬乔老弟3杯。” 乔鹤年没想到一个红顶子大员,且是本部的正管堂官能如此光明磊落地向自己认错,登时激动得声音颤抖,眼泪差点流出来,连声谦谢。 他在这边激动不已,有那素知宝鋆性子的司员可是替他捏了把冷汗。晚上在筵席上,宝鋆看着台上戏子,不经意间偏头问了一句:“乔老弟,我倒一向没有留心,你在部里现居何职啊?” “回大人话,卑职在钱法堂做笔贴式,管理文书档案。” “屈才,真是屈才。”宝鋆轻轻一拍桌子,连声说道:“以你的才干岂能长居九品之职。你放心,来日我一定向上保奏,就凭这次的功劳,一定能让老弟换个顶子。” 边上的人有的以为宝鋆在说反话,有的以为是醉话,连乔鹤年也没认真做此想。本来嘛,得罪了堂官,就算再怎么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也不会反落得个升官的结果,若真如此,人人都去和上司作对了。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宝鋆可是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向吏部考功司为乔鹤年报了勤于政务的卓异,同时为这次的功劳请赏。这是太后都首肯的功劳,本部堂官又肯报,吏部自然没有不批的道理,结果一个卓异加上一场功,连升3级,成为正七品的户部主事,只是这并非年头年尾的考功升迁,主事一职暂无空位,乔鹤年只是升了品阶,换了顶戴官服,依旧还做笔贴式,等着空出位置来补。 这真是意外之喜,京里官员寻常调转升迁,升一级非两年不可,乔鹤年这也算一步登天了,羡煞了与他同品级的好些人。宝鋆真是不计前嫌的样子,当天派人给乔鹤年送了50两的银票作为贺礼,一时人言纷纷,无不称诵宝鋆的大度,前几天的那场风波给他和恭亲王带来的声望之失无形中便被化解殆尽。 又过了几天,乔鹤年升官这件事也慢慢冷了下去。忽然吏部往京里各衙门送了一纸公文,大意是安徽如今战事正紧,有好些地方几经磋磨终于克复,但若想地方安靖,必须让百姓安居乐业,能吃饱穿暖,故此打算从京里简派懂经济的官员到安徽任地方官,让各衙门挑拣卓异官员报到吏部。 这个断头差谁敢去!安徽那边正打得狼烟四起,通省没有安全之地。光上个月就死了3个知县1个知府,还有1个知县在长毛来袭时携家带眷逃出县城,结果因为“守土不力,擅离职守”的罪名被绑到法场一刀斩讫。 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到安徽去送死,天下没这么傻的人,更没这么傻的官儿。不过别的衙门倒不担心,只一心看户部的笑话。因为吏部公文说得明白,要懂经济的官员才能胜任,户部掌天下钱粮度支,尚书古称“大司农”,这个人选不从户部出,又从哪里出? 宝鋆一副忠心为公的样子,当着各位司员的面,说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京城安徽皆是皇土,诸君素食俸禄想必不会有所推诿。”这话一出,当然人人称是,但最后谁去呢?问到谁,公事上都有不能去的理由,因为户部理天下账,各省藩司衙门对户部各司都有一屋子的往来账簿,交接需要不短的时日,而吏部催得又紧。最后问来问去,问到乔鹤年头上,他此时官居七品,正可担任牧民一方的地方职守,手头又恰恰没有差使。宝鋆笑眯眯地看着他,乔鹤年张口结舌,想了又想没有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请命,宝鋆抚掌大赞:“我就说没看错人,乔老弟果真是忠心为国之才,不愧我户部的能员。没说的,今日我就上报给吏部,此事就这么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当初对乔鹤年艳羡不已的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与看死人无异。吏部的部照隔日就发下来了,这是乔鹤年到安徽做官的凭证,还有一样东西却是迟迟不下,那就是兵部的勘合,沿路驿站都归兵部管,没有勘合就算是官儿也不能住驿站用驿马,因为无法断定是公差还是私行。 乔鹤年每天两趟到兵部去讨要勘合,可就是迟迟不下,后来有个兵部的书办,也是山西人,见这个老乡还在懵懂,实在有些可怜,便私下告诉他:“你这样等下去,误了部照上的到省期限,还想补缺?实话告诉你,别等什么勘合了,宝中堂打过招呼,你的这份勘合明年还不见得能下来呢。” “为什么?” “为什么你老弟自己去想吧,这都想不明白,你还做什么官儿!”那书办说着转身进了衙门,留下呆若木鸡的乔鹤年站在寒风中。 “后来我打听明白了,吏部满尚书是宝鋆的同年,至交好友,敢情这是一开始就设好的计,捧了他们,套住了我。可笑我当初还真心实意地去拜宝鋆的门,向他道谢,如今才知道,他恨不得我死在安徽才好。”乔鹤年一口气说到这儿,不胜苦涩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心里不是滋味,“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托你上书……” “不,这件事我是巴不得做的,能打垮王天贵,为哥哥嫂子报仇,我豁出命去都行。”乔鹤年截住古平原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古平原心下大慰,不是因为乔鹤年言语无憾,而是有此一句话就证明他心性未改。 “那你又为何进了土匪窝,当了他们的军师?”难道是一赌气弃官不做当了贼?这真真不可思议。 乔鹤年闻言脸色一变,旋即想到古平原必定是看出了蹊跷,那也就不必瞒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明知来安徽是险境,我当然不能把侄子侄女都带着,所以在京里找了一户山西老乡,把他们寄养在那里,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来一趟京城,所以东借西凑给了3年的伙食银子,我本是穷京官,这一下子花得河干水涸。没有勘合,一路上的吃喝住宿就要自己掏腰包,上千里路,这笔路费为数不少,也就顾不上当官的体面,有时步行,有时搭车搭船,饿了吃些干粮,累了住大车店。” “方才你说,宝鋆不是给了你50两的贺仪吗。” “这钱我怎么能用,知晓了真相便放回到他那高门府邸的台阶上了。” 古平原听得肃然起敬,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样晓行夜宿,好不容易到了安徽省境,没想到庐州周边在打仗,必须绕远路经过安庆,这一下精打细算的盘缠也不够了,乔鹤年没办法只得把官服都当了。为了省点钱,他与路上偶遇的一队杂耍班搭伙而行,又为了抄近道走到了吊死岭前,结果正遇上土匪劫道。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五花八门”的人都是江湖人,一般来说只要给买路钱就放过去,并不为难。坏在杂耍班里有个小伙子自逞勇武,话说的时候冲了点,结果把土匪惹恼了,挥刀要砍,杂耍班自然要自保,结果“乒乓”一阵打,人群四散,腿脚快的就跑走了,乔鹤年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抓到山上当了肉票。 肉票里面最倒霉的就是没人来赎非死不可的“杆票”。土匪问明白乔鹤年是外乡人,在本地无亲无故,下飞帖勒银子都没个地方,这是结结实实的“杆票”,连等都不用等了,直接就要把他一刀宰了。 乔鹤年想过此番来到安徽也许会保不住这条命,但是一门心思想的是补上县缺之后,如果遇上长毛攻城,自己必定不屈而死,朝廷也必有优恤恩典,也算是给乔家祖上争了光。没想到落在土匪手里,从此人间无声无臭没了乔鹤年这个人,死得实在太窝囊了。他心里这么一想,忧悲郁苦齐冲心头,不由得就口占了一首绝命诗。 说来也巧,乔鹤年吟诗。正被大当家邱雄听见,邱雄是粗人,但是听过三国演义这部书,早就琢磨着请个诸葛亮来给自己当军师,也好并几个山头,扩充扩充势力。听见乔鹤年吟诗,虽然听不懂,但是认定这是读书人无疑,立刻命人把乔鹤年放了,一问是个外乡人,那就更好了,不必担心他与本地官府有暗通。 “不当他的军师就是死路一条,这么死我绝不甘心,所以我答应了。”乔鹤年说着说着,双目一闭流下泪来。 从贼即为失节,若被朝廷知道不死也充军,古平原知道关系重大,也知道乔鹤年接下来必定还有话,所以一言不发等着。 “邱雄不是曹操,我呢,也不是徐庶,若是一言不发,只怕早就不容我活下去,所以也就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在山寨的上的事儿,乔鹤年不欲多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别看就一句话,古平原察言观色,却能看出其中的真相不止如此。 真相当然不止如此。有几个村镇,自保的力量不小,像这样的镇子大都是富庶之地,所以才办得起团练,甚至买得起洋枪,在土匪眼里自然是肥肉。肥肉里面有骨头,啃了几次都无功而返,而乔鹤年自从知道要来安徽上任,读了好几本兵书在肚子里,此番出的主意都暗合兵法,土匪依计而攻,连破几个大镇,奸淫掠夺,烧杀一空。 邱雄好不容易得了乔鹤年这么个人才,自然不会放他下山到血染刀兵之处。但是乔鹤年在山寨里,看着那些被掠上山的肉票,听着妇孺老幼的哭喊,就知道自己献的计已然化为了屠刀,日日问心有愧,夜夜良心不安,到了最后简直要发疯了。 “后来我想了个主意,‘若要他亡,必速其狂’,便撺掇那个邱雄去打县城,这是让他去送死,然后我又暗自遣人给县衙投书,告知官府邱雄的攻打计划,这样他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我又想了个说法,就说打县城是大事,非随机应变不可,让邱雄把我带在身边,这样等到土匪败亡之时,我便可瞅准时机逃走了。” 说起来简单,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这个计划也是用一条命来做赌注。古平原想明白这一点,也就不忍心再苛责乔鹤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无论乔鹤年在匪寨做了什么,都是被逼无奈之举,自己帮他瞒着就是,只是事情太过沉重,乔鹤年一个人放在心里,迟早非把自己压垮了不可,所以有些话,乔鹤年不说,古平原却不能不问。 “那个被你派到县城投书的人,就是那把总要我杀的人吧?” 乔鹤年并不知道古平原那一刀没扎在程锋要害上,而且还往井里投了一包刀创药,他只是觉得古平原也杀了一个人,既然两个人都为保命杀过人,那自己也就无须自惭形秽。 “对,他姓程,也是个土匪。” 这话说得没有半点情义,乔鹤年能派此人投书,自然是暗中看出他必是个良善之人,甚至很可能知道程锋的家世以及他要救姐姐的心愿,否则怎么敢冒此危险,如今一句“也是个土匪”直视程锋与邱雄无异。 古平原听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沉默着,这沉默拖得越久,越像是一种无声的指责,乔鹤年有些忍受不得,忽然猛力一捶腿,大声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把事情赖得一干二净,这样做太残苛了?别忘了,他毕竟是个土匪,谁知道他以前手上沾过多少血,死在你手上亦不过是报应而已。那种场合,我要是自承派他到县衙投书,那就是承认了当过土匪军师,那,那……”乔鹤年忽然缓了一口气,“古兄,我来安徽,是要来做个好官,来保一方百姓的平安,我有我的宏图大志,为了救一个小土匪而拼上一条命,我觉得不值!这是我的心里话。” 这确是一句实得不能再实的心里话,但是还有一句心里话,乔鹤年并没说出来。当初他出京之时,宝鋆自己没出面,却让户部的同事一起送他。大家都知道他是得罪了堂官,而宝鋆让人来送,用意不言自明,于是语多讽刺,言必讥诮,冷嘲热讽尽兴而散。乔鹤年受了这样一场大羞辱,看透了官场炎凉,当时就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在官场混出个样子,等我戴着红顶子回京,到时候必去户部一趟,再看看你们这些小人是怎样的嘴脸。这是放在他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对任何人也是不能说的。 “照当时的情势,你也救不了他。只要你承认曾经为匪,那把总就敢连你一块杀了,他才不会让你来搅了这场大功。”古平原面无表情地说,这事儿他一路上想过多次了,乔鹤年的做法的确是最合理也是最理智的,但是要换成自己呢,能不能也这样冷静地去说一声“我不认识这个人。”古平原始终没想明白。 “对啊!”乔鹤年大是兴奋,“你能明白就好,不是我不救他,实实在在是救不了。” “那邱雄所说,被你立了桩子的那个人呢?”古平原没接这个茬,却忽然又问出一句。 “你……”乔鹤年打了一个冷颤,呆呆地望着古平原。 “别忘了,我也是安徽人,这句乡话瞒不了我。”“立桩子”就是投名状,也就是为了取得土匪信任,必须要杀一个平民百姓甚至当官的,表示彼此休戚与共。昨天邱雄肯带乔鹤年下山,“立桩子”是免不了的事儿。 见乔鹤年扭过头去不言语,古平原缓缓道:“土匪窝就是活地狱,你从那里出来,便等于是两世为人,此前种种都应当一笔勾销,可是如果你不说出来,就会永远记在心里。我希望你能全都忘了,然后如你所说,当个好官,造福安徽这一方的百姓。” 乔鹤年浑身颤抖,泪水如泉涌般止不住:“那个人是山里的猎户,被他们抓上山,听说是刚刚在县城卖了山货回家……” “好了!不要说了!”古平原猛地打断他的话,一把抓住乔鹤年的胳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我方才所说,这些事如一场噩梦,忘了吧!” 乔鹤年也看着古平原,泪眼模糊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忘了当然不容易,但是古平原的这种说法,对乔鹤年来说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做法,而他的态度也无异于表示自己绝不会泄露乔鹤年这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所以对乔鹤年来说,这是一种很让人欣慰的鼓励。 “古兄,我既然到安徽做官,你我当然有机会再见。徽州地方很大,不知你乡籍何处?”分手之时,乔鹤年问了一句。 等到古平原回答了之后,两个人在马上拱手一揖,一个往北去往庐州,一个往南赴徽州回家。 二、一把火烧了自家茶园 天色已晚,古平原兴冲冲进了潜口镇,他原打算在镇上打个尖,寻间干净客栈饱饱地睡上一觉,明儿一早再赶那最后20里的山路回古家村。 古平原不是不想快点看见亲人,他有自己的一片孝心。远戍边疆一晃6年多,慈母在堂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若是自己黑灯半夜回家,灯下一照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岂不越发惹得母亲伤怀。反正到了潜口镇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古家村,也不必忙于一时,休息一夜养足精神,明儿在镇上买些礼物带回家中岂不是好。 古平原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妙,可一到镇上就发觉情形不对,满大街都是逃难的难民,屋檐下、墙角边处处都铺着芦席,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唉声叹气的人。 徽州府下6个县: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歙县是徽州府衙所在地,其实是府县共治,潜口镇便是歙县治下的一个大镇,也是距离古家村最近的镇子。古平原看见镇上乱成这般样子,心里先就惦念着家里,牵着马走到街里的一个杂货摊前,俯身问道:“掌柜的,打扰了,请问这街上是怎么回事?为何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做小买卖的是个老汉,大约还从没人叫过他“掌柜”,愣了一下才道:“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我……”古平原迟疑了一下,“我是本地人,只是离乡多年了。” 徽州人多的是背井离乡做生意,十年八年不回家也不稀奇,因此那老汉只是点点头,向着街上指道:“这都是遭了兵灾,家里都被打仗打毁了,青壮的被拉了从军,老弱病残可不就跑到镇上来了嘛。好歹镇里有保甲,小股子军队也不敢轻易闯进来,要真是来了大军,就连地保也要带着全家跑了。” 古平原回想了一下,当初在黄河边只听说庐州府的三河镇陷于长毛陈玉成之手,而徽州地界没有开仗,自己这一路走来也没听到徽州府的战报,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 他又怎能知道,这正是京里面恭亲王与宝鋆想定的“左右逢源”之计。安徽巡抚袁甲三接到宝鋆密信不敢怠慢,紧急安排军务,苗沛霖是条老狐狸,尽管表面听命,暗地里却不肯动用手里的实力,与太平军打仗只是半真半假地敷衍。袁甲三的军队原本只是奉命在旁观望,没料到苗沛霖与太平军打着打着,像股绞绳般把官军也缠到了里面,三方这一打起来,战场不断扩大,徽州府6个县倒有一半或多或少遭了秧,其中被毁的最厉害的就算是潜口镇周边的几个乡村。 “那古家村现在如何了?”古平原从老汉处得知潜口镇周遭几个村子都没能逃过此劫,心里一阵发慌。 老汉答道:“古家村?哎,听说就数那儿最惨哪,几伙子军队在村里迎头撞上,打了败仗的还放了把火,听说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瓦砾。” 老汉话音方落还在叹息,一抬眼,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古平原上马之后扬鞭就赶,恨不得早一刻赶回家看个究竟,一路上他不敢想古家村遭灾后的情形,只望自己的母亲和弟妹安好便是万幸。 沿着山路一路往东,路不算宽,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天黑之后骑马在这窄道上飞驰其实很险,一不留神就会掉入山下的新安江支流中。但古平原顾不得了,只管快马加鞭,就觉得身旁的山石树木呼呼地飞掠而过,一个多时辰后就进了古家村的村口。 古家村建在一处山窝里,藏风聚气,村前一条长流水,两侧高山如凤凰展翅,实在是好风水。然而这好风水这一次却没能保佑古家村的平安,现在夜幕掩盖下的村庄已被烧成一片残砖碎瓦,许多家被烧垮的大梁还在冒着缕缕细烟。在村头看,全村别说人,连狗都看不到一条。 古平原离乡5年,本就一肚子的离愁别绪,哪里再见得这般的惨景,双目一胀,在马上已是流下泪来。房子虽然毁了,石板铺成的道路还在,古平原不费力就找到了家,他家原本是一处三进的大宅,为了养活孩子,古母将前面两进大院卖给了村里的财主,妇道人家守寡在堂,自己将原本通往前院的角门用砖封了,自后墙另开一门,虽然走路绕了些远,却免得人家闲话难听。 如今大路前面卖与旁人的两进宅院已经烧的是片瓦无存,古平原的家里因为与正路隔开,只被大火燎了一侧厢房,“四水归堂”的另外三边还都完好。 古平原急急进到家中,张口大呼:“娘!二弟!小妹!”如此喊到喉咙嘶哑,却无人应答。 古平原颓然坐到屋内的一张椅上,心下琢磨:“娘会带着两个弟弟妹妹跑到哪里去呢?”要么是到了镇上避难,要么就是被军队掠走,又或者……古平原晃晃头不敢想下去,站起身决定再回镇上寻找。 他牵着马刚走出家门,就见长长的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条黑影往这边走过来,一见到他便迟迟疑疑地站住了。 “喂,你是……”古平原开口叫道。 那黑影竟然转身就跑,古平原想也没想翻身上马便追,别看这马刚跑了一大气已然累了,但四蹄撒开还是比人快得多,没一会儿古平原便已从后面撵了上来,那人回头一瞧,心里慌张一脚踩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古平原再次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就听那人恐怖得岔了音:“别,别,别杀我!” 古平原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官兵或是长毛,再走前两步刚要安慰,忽然睁大双眼,失声道:“平文!” 倒在地上这一个听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天上虽有月亮,他看古平原是背光,黑糊糊辨不清面目,抖着声问:“你、你是……” “我是大哥呀。”弟弟古平文与自己相差5岁,现在正是自己当初离家时那般年纪,从前的稚气还依稀可辨,唇上却也有了黑黑的茸毛。 见古平文还是傻傻地望着自己,古平原索性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看看,我是你大哥不是?” “大哥,大哥!”古平文一认清楚眼前这人正是被远戍关外让一家人朝思暮想的大哥,高兴地抱着古平原便不撒手,嘴上在笑,眼里却有止不住的泪水。 古平原也落了泪,不过他心中有事,不得不很快平伏了情绪,问道:“娘和小妹呢?” “住在山上的茶棚里,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躲在那儿。我这是偷偷下山回家看能不能给娘和妹妹找点吃的。” 看茶人的茶棚僻静而且目标不大,的确是个躲祸事的好去处。古平原随着弟弟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这一片是古平原家的茶田,一向是包给邻人栽种。 古平文还没到竹棚前就兴奋地喊道:“娘,你看谁回来了。”说着一头钻进去。 古平原日思夜想就是这一天,如今真的回来了,只觉得双腿有千斤重,听得里面母亲熟悉的声音问了一句:“是谁啊?”登时心头就像钱塘江的大潮打过来,“咕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呜咽着答了一句:“娘,儿子不孝通天,儿子回来看您老人家了。” 里面一时没有半点声息,就听古平文催促着:“娘,你出去看看啊,大哥回来了。” “扶着我……”古平原的母亲胡氏也是声音颤抖,说一声“扶”,那当然是听了儿子一声唤,两条腿也是软得站不起来。 等古平文搀着母亲出来,一看见跪在地上双泪交流的古平原,胡氏踉跄几步到近前,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伸出颤巍巍的手抚着古平原的脸:“儿啊,儿啊……”就这样也不知叫了多少声,她叫一声,古平原答应一声“娘”,再叫一声,再应一声。此情此景,母子俩不约而同地都想起当年科子读书时曾复诵的那首《卖子叹》,当娘的想的是“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没想到老天爷开眼,把这个儿子又送回到自己身边;而古平原则想到那两句“嘱儿切莫忧爷娘,忧思成病谁汝将”,自打当年离了徽州,历经多少风波,这才深深感到世间除了娘亲,还有谁能无私无怨地对自己好,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自己,一念及此,这娘俩哭得是肝肠寸断。 后来还是古平原怕娘哭伤了身子,先止住悲伤,强作笑颜道:“娘,别哭了,儿子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今后又能承欢膝下侍奉您老人家了。” 古平文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猛劝,胡氏这才勉强收了眼泪,一家3口进到窝棚里,胡氏拉着儿子的手问东问西,问他这些年在外面遭没遭罪,怎么流放之期未满就回到了家乡。古平原不愿让母亲难过,半真半假拣着好的说。古母嘴里一连串的“佛天保佑,菩萨保佑”。一家3口流泪眼对流泪眼,哭过了便笑,笑过了还哭。 古平原不敢说自己是私逃入关,只说减刑释放。他有个疑问一直放在心头,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要问了:“小妹呢?” 小妹古雨婷比平文小1岁,自小乖巧可爱,古平原记得当初离家赴京文试,妹妹还拉着他的手要他从北京带好吃的果子,现如今定是也长成大姑娘了。 奇怪的是,古平原一语问出,古母和平文都默不作声,就在古平原等得有些发急了,古母才说了一句:“你妹妹在那边的山崖边照料白老师。” 这“白老师”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古平原的授业老恩师。他是真正的视师如父,立时急问道:“老师怎么了?” “唉,真是一言难尽,眼看几天前还好好地,怎么无缘无故就遭了这么一场祸事。”古母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脸随着古平原的问话而郁郁了下来。 “大哥,我来跟你说吧。”古平文先让娘在一旁坐下,然后对古平原把大致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古家村遭兵灾是在10天前,3股军队原本都只是打此路过,原都没想杀人放火,没留神却都在村子里撞上了,立时就拼得血肉横飞。古家村的村长也是这一族的族长,为人还算镇定,匆忙间躲着这群厮杀汉,组织村民往山上跑。偏偏古平原的老师为人正直,见官军也如土匪般烧屋掠货,觉着自己做过两年县丞,心里存了个“为民请命”的念头,竟然走到战场上,要寻官军的头领说话。 战场之上人人杀红了眼睛,哪个来理这糟老头子,心地好些的便自作不见,但毕竟也有凶恶成性之辈,一刀便把老人家砍翻在地,白老师的女儿从后面赶上来要救爹爹,还没等靠近,就被不知是哪伙子人马劫走了。 白老师被砍中后背,血流了不少,伤势颇重,但没有毙命当场。那帮打仗的军队撤走之后,他被几个村人也救了上山,就在山崖那边的一个木架子里将养,缺医少药,几日下来已是奄奄一息。 “孩子,你去看白老师,千万不要说依梅被人劫走一事,自从你师母过世,依梅这孩子是他的命根子,这要知道了,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古平原听了之后心如刀绞,匆匆点头,留下弟弟陪着娘,往山崖边快步走去。 离着山崖不远,古平原已是听见了老师有气无力的咳嗽与低沉的喘息之音,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6年前在村前小河旁,老师送了自己一程又一程,眼里是眷眷期盼的目光,却只叮咛路上万万小心,末了才提到考试的事,说的却是:“场中莫论文。金榜题名最好,万一不得意,还回来读书便是,哪里也没有家乡的水养人。” 想到这里,古平原喉头哽咽,只不敢放声,悄悄拭了泪,这才走到木架子搭的茅草棚前。 此时恰从棚里出来一名穿着荆衣布裙的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却是愁眉不展,乍一见古平原吓了一跳,随即皱起了眉,又慢慢舒展开,一张小嘴却慢慢张大,声音有些发颤:“大、大哥?” 真是女大十八变,古平原能认出弟弟,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就是5年前缠着自己要糖吃的妹妹。 “小妹,是我,我回来了。”古平原见妹妹要哭,连忙止住,轻声说,“老师在里面。” “嗯,大概是伤口疼,怎么也睡不宁,我去叫平文来给老师换药。”小妹会意,也放低了声音。 “不必,我来就好。”古平原让妹妹先回去,自己一低头进了木棚。一进来他便鼻子一酸,心里想着怕惊动老师,可是眼泪一滴滴滚下来哪里止得住。 木棚里只铺着一尾芦席,自己的老师形销骨立,面冲里侧卧在席上,背后用布条包起来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不时咳嗽两声,大概是牵动了伤口,立时便难受地呻吟着。古平原轻轻蹲下身,慢慢地扶着老师的肩头,低声呼唤:“老师,老师,我是平原啊,我回来了,来看您了。” 白老师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地将眼张了张,又闭上,喉头“咕噜”几声,像是说话,又像是喘息。 “老师,您别劳神且歇着,等好了再说话。”古平原见状只得先给老师换药,等拿过放在一旁的药碗,古平原更是难受。这哪里是药,不过是将茶田里的新叶捣碎而已。茶叶虽然也有平热凉血的功效,但药效毕竟有限,只是眼下无药可用只得将就。他抖着手将“药”敷在老师背上的伤口上,又用方巾蘸着水给老师擦了脸,伺候着喝了几口水。见老师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古平原不忍再看,定了定神,走出木棚转回到自家。 一家人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古平原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草草说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弟弟已经辍学归农,家里这块茶田就是他在打理,妹妹则帮着娘亲做些针线活计来贴补家用,一家人过得自是清苦。 “儿啊,你回来就好了,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总算又在一起,就是再苦,为娘也闭得上眼睛了。”千里之隔,古平原又身处关外虎狼之地,古母原本以为此生再难见大儿子一面,此刻“团圆”之喜足慰当年“破家”之痛,眼里面上都挂着笑意。 古平原道:“娘说哪里话,不孝儿在外没有一天不惦念母亲,这几年多亏弟弟妹妹尽孝,现如今是我的事了,娘只管放心,我们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您就等着享福吧。” 一句话说得全家都高兴起来,小妹雨婷是个爽快人儿,张口就道:“大哥回来我们家总算不再怕人欺负了,哪像二哥比没过门的小媳妇还怕事。” “我哪有……”古平文红着脸争辩了半句就被妹妹打断。 “没有?才怪啊。不信,大哥你问娘。唉,我呀就是个女子,不然我早就出来替家里出头了。隔着门听二哥跟那些人说的吞吞吐吐的几句话,险些没把我气死急死。” “怎么,有人欺负我们家?是族里的人吗?”古平原一怔。 “不是不是,族里一向照应我们家。你呀,别听你妹妹的,巴掌大的小事她说的比天大。”古母一片息事宁人的心,根本不愿意大儿子刚回来就为了家里的事操心。 古平原皱皱眉头,道:“娘,既是有事,儿子迟早要知道,咱们虽不惹事,但有事情也不能怕事。” 古母想想,叹息一声:“既是如此,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也没多大的事。” 正如古母所言,事情并不算大,但对古家而言却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事情起在一个茶商身上,其人姓侯,做茶叶生意10多年,收了茶制成茶砖卖给藏边,论起本钱不大不小也是尊神,行里一向有个尊称“侯二爷”,其实背地里都叫他“油二爷”,取“侯”“油”谐音,暗讽他贪婪凶霸,石头缝里都要榨出油来。 茶商收茶与盐商收盐一样,一向有个地界之分,划好了界,谁也不能越界去收茶,否则就是犯了行规要被群起攻之。换言之,茶农的茶卖给谁家也是有定例,很少有随意转卖的。这样做的好处是买的不愁没地儿买,卖的不愁没地儿卖,按照当年当季的茶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了许多麻烦。 如果都像这样做买卖,自然谁都没话说,但偏偏就有那喜欢占便宜的主儿,侯二爷就是一个。无巧不巧,他所收的茶田里面就包括了古家这一片,原本古家把茶田租给邻人时还没事,待到古家自己种了,侯二爷就多出许多话来,一时说茶叶成色不好,一时说制茶时不经心,后来竟还挑古家的茶田风水不好,说先是古平原的父亲失踪在外,生死不明,后又是古平原被发配关外,连累家人也是罪孽,所以说古家地里种出的茶不能按别家的价格来收。 “大哥,您听听,这分明是欺负二哥老实,我与娘又不能抛头露面去与他讲理。结果硬是把我们家的茶价往下压了三成,本来这日子就过得艰难,哪还经得住这么受人欺侮……”古雨婷说着说着,小嘴一撇,只是强忍着不落泪。 古平原一边听,一边已是心头火起,顾着娘在一旁,只是勉强笑笑:“不要紧,大哥既然回来了,自然有我去和他理论。” 侯二爷的事情古平原眼下还无暇料理,他最挂念的还是老师的伤势,依着他的意思立时就要返回镇里去为老师延医买药,外面天色早已黑透,兵荒马乱的年月加上山道难行,古母怎敢放他去,好说歹说,后来道:“总以稳妥为上,黑灯瞎火的,若是你再出了什么事,连你老师再加上我们全家还活不活呢。” 古平原听了只得暂时安歇在老师的木棚外,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胡乱打盹。但这一晚压根没有睡实,不时起身看看老师,又想着老师被乱兵劫走的女儿白依梅不知身在何方,老师就是治好了伤,知道此事后只怕也要急疯了。 白依梅就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古平原上学的地方就在老师家中,那几年与白依梅几乎日日见面,虽然因男女授受不亲而寡言少语,但两人朝夕相见,互有好感,早已情愫暗生,只差没挑明这层窗户纸而已。 古平原的老师其实也早已视他为东床快婿的不二之选,古平原本想京试之后便禀明母亲,托人提亲,怎知飞来一场横祸,自从被发配关外后,他自惭已成罪犯,又要远戍10年之久,对白依梅早已不做婚姻之想,硬是强迫自己将姑娘的倩影从心中抹去。 现在知道当年的心上人竟然被兵匪劫去,一个女人家遭遇如何不问可知,古平原心里就像被人用拳头死死地攥着一样,想着想着总是难以入眠,站起身向山下望望,却发现二弟平文正向这边走来,原来他也是一夜未睡。 “二弟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情想问问。”古平原要问的正是老师女儿的事情,“她被劫走,夫家难道没有去寻?” “哪里来的夫家,依梅姐可是一直没有嫁人呢。” “没嫁?我记得她比雨婷大了4岁,那今年可不是整20了么,怎会没嫁?”古平原惊讶不已。 古平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提亲的倒是不少,可都没成,依梅姐总不答应。小妹常去她家玩,听小妹说,依梅姐自己说过,要守着老父尽孝,一辈子不嫁呢。” 古平原听后怔怔不语,心里若明若暗已是大概猜到了白依梅的心思,心下一阵难过,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大哥,要说这两年还真亏了依梅姐,时常来咱家坐坐,陪着娘说说话,我和小妹都没她会帮着娘解心结,要不是她,娘为你的事早就不知道要急病成什么样了。”古平文没留神大哥的神态,只顾着往下说。 “不要说了。”古平原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二弟,我亏欠老师家实在是太多了。你帮着我照料一下老师,我这就去镇上请大夫买药。” “可是、可是这天还没亮。” “顾不得这么多了,娘要是问起,你就说是天亮才出发的。”古平原轻轻牵过马来,走出很远知道马蹄声不会惊了母亲,才扳鞍纫蹬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比来时还要快,所幸道路刚走过一遍,何处险何处缓心中有数,天边刚一露鱼肚白,他便已经到了镇口土城的门口。 城门还没开,几个同样赶早进城的乡农靠在路旁的土墙边上打盹,古平原心里有事,不能这般等下去,便上前叫门。 喊了几声,倒有个团丁出来,可是一听古平原既不是官府差役,也不是传递驿报,不耐烦地道:“去去去,靠边等着去,我还当什么大事,搅了老子的好梦。” “总爷,我真的是有急事,麻烦你行个方便。”古平原耐着性子道。 那团丁把眼一瞪:“给你方便?谁给老子方便?现在城外又是长毛又是土匪,万一开了城门放进来歹人,你担我担?”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不怀好意地笑道:“就是你,我看着也脸生,搞不好就是长毛派来赚城的。” 古平原知道和这帮兵痞子讲道理白搭,不如用银子摆平,不料伸手入怀才发现,自己的行囊匆忙间落在茶棚里,散碎银子都没带出,只有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缝在衣襟里。 这张银票是当初常四老爹替乔致庸开茶路,剩下了两千多两银子的余头,还给古平原时,古平原留了一半,剩下的给常四老爹重整家业。这张千两的龙头大票便是古平原此番回乡重整旗鼓干一番事业的本钱。他为了老师当然不会吝惜银钱,不过问题是贿赂这种事没有找零的道理,可也总不成把一千两都给出去吧。 古平原正在为难,那团丁已经老大不耐烦,打着哈欠就要往回走。 古平原真的急了,抬起脚来对着城门就是两脚,大喊道:“开门,开门。” 清晨时分本来最是安静,在一片寂然中,古平原这两脚不亚于两声炮响,城门楼子里回音响得吓人。守城的团练兵卒这几日被城外的战火早已吓成了惊弓之鸟,此刻一个个屁滚尿流爬起身,晕乎乎不知出了什么事。 “老刘,怎么了?” “他娘的,是长毛还是土匪,多少人?” 这么七嘴八舌一问,那个先出来答话的“老刘”慌张地一指门外,“就一个,这贼胆子真大,单枪匹马就敢来攻城。” 众团丁听只有一人,胆子顿时大了,立时起了抓人请赏的心,纷纷道:“这定是长毛的探马,抓住他去领赏银。” 正待开城门抓人,就见从一旁的门领小房里不紧不慢走出一人,慢吞吞地开口道:“且慢,干什么去啊!” “哎呦,郝老爷,怎么您老昨晚没去镇公所安歇?这把您老也惊起来了,罪过罪过。” “少放屁,你们当我替知府大人巡视各县各镇的城守只是糊弄了事?不在城门这儿住上几日谁知道你们这群丘八是不是卖力守城。”来人点指笑骂道。 “方才你们说的那些屋里都听见了,敢情你们是要找死,门外的那一个不是长毛还好说,真要是长毛,身后必然躲着一大帮,就等你们开城门好打进来,你们这群混蛋,还想着抓人,别被人砍了脑袋去。” 这位郝老爷这般一说,弄得团丁们个个心里发怵,互相瞅瞅,方才那股子劲头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郝老爷一哂:“瞧你们那脓包势,好歹也得问问清楚,难不成今儿一天都不开城门了。” 说着,郝老爷上了城墙,探头往下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姓郝的可是火眼金睛,别想蒙我。” 城门里的对话,古平原听得一清二楚,先是好笑官兵把自己当成长毛,随后听那郝老爷讲话算是头脑清楚,只是声音却有些熟悉,隔着城门见不到长相,等到他把脑袋一探出来,古平原登时就认了出来,喜道:“老风流!” “嗯?”郝老爷没料到一早晨起来就有人叫自己的绰号,他自称火眼金睛,其实却是个大近视,拢目看去也瞧不真切,“你是谁?” “我是小古。你忘了?当初到省里乡试,住在文馆里,你半夜说饿了,硬拉着我去吃施胖子家的油蓑饼……” 郝老爷登时忆起,一张嘴笑得咧开:“是古老弟啊,进来,快进来!娘的,你们这群贼丘八,吓老子一跳,什么长毛,这是老子的文友,当年乡试高中第3名的古才子,老子才中了个榜尾。”他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指挥团丁开了门。 古平原见遇到的是他,肚里暗笑。这姓郝的当初是个屡试不第的秋风钝秀才,差1岁就年届不惑还在乡试,偏偏乡试那一年古平原就与他住在文馆的同一间房里。 待到进了号舍发下考题,诗题扣的是个“迟”字,这郝秀才触了情肠,一首诗作的是《老女出嫁》,诗云:“行年三十九,出嫁不胜羞。照镜纹生靥,持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君好逑。” 他的卷子在房官那里本已黜落,偏那年阅卷的学政张大人也是个诙谐人,见郝秀才的八股虽然做得差强人意,诗却是自嘲自讽有真意,就提了上来,放在一榜的最末。 郝秀才中举变成了郝举人,他不谢学政大人,不谢自己的卷子,却偏咬定是沾了古平原的光,乡试之后连着请古平原吃饭喝酒,古平原也喜他为人爽快,不似文人虚伪,两人年纪差了20多岁,却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只是他那首诗传了出去,听到的无不掩嘴而笑,送了他一个外号“老风流”。 当年古平原赴京文试在安徽会馆里还见过他,这一晃儿6年多没见面了。郝老爷将古平原迎进城来,先就问道:“老弟,你不是被发配关外了吗,这想是被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古平原含含糊糊地一点头,郝老爷忽地脸色一变,说道:“见到你,我突然想起一事,来,随我到一旁去说。” “那可不成。”古平原心急如焚,哪有心思与他叙旧,便把自己来到镇上的原因说了。 “哦,那好,你先去办正经事,我呢,眼下在徽州府的知府衙门当个闲差,左右这几日也不走,转天去寻你说话。” 古平原在马上一拱手,两人匆匆而别。 背井离乡的难民一多,镇上的病人着实不少,大夫却只有一位,分身乏术无法前往古家村,问问白老师的病情,知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便开了剂内服外敷的方子叫古平原自己去抓药。 古平原马不停蹄到钱庄兑开银票,抓好了药,依旧匆忙回转古家村。 这服药倒是对症,只是老师年老体虚,又延误了数日,所以用了药依旧是时好时坏,烧虽退了,神智始终不清。 这中间古家村的人都知道古平原回来了,算是村里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古平原人很大方,感激族人这几年照顾老母幼弟,见村里遭了这一场大灾,好多家已在为衣食发愁,便将身上那张买药兑开的银票拿出来,一半交由族里买米买面,虽然僧多粥少,可也帮村民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就这样过了10多天,古平原日日在老师身边守护,人也累得瘦了一大圈。这一日,他正在木棚外煎药,古平文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大哥,族长要你去呢。” “什么事?” “听说是藩司衙门派人来村里巡视灾情准备赈济,族里几位长辈都在陪着,不知为什么也让大哥去。” 古平原皱皱眉头,他是逃人身份,眼下虽无人知晓,可他却不愿与官府的人打交道,但既是族长有命,也不能不去,交代弟弟几句,便向山下走。 古家村现下是一片瓦砾,只有村头的土地庙因为与民宅距离较远,安然无事地躲了一劫,几位村中耆老便在庙里与一位七品顶戴的官儿相坐而谈。见古平原进来,族长忙介绍说:“乔大人,这边是小老儿说的古平原了。” 外面眼光刺眼,古平原乍一进来看不分明,定睛一瞧后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乔大人正是半月前刚刚分手的乔鹤年! 就在他怔神的时候,乔鹤年已是抢先开口了。“古平原,本官此次特奉布政使大人之命,到歙县各乡巡视灾情,一进村就听闻你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古家村才没有饿死一人,这功劳不可谓不大。” 古平原机智极了,一听乔鹤年的口气是要装作素不相识,便连忙跪倒答话:“大人言重了,草民也读过几日圣人书,知道‘报本返始’的道理,生于斯长于斯,怎能忍见乡亲们受苦而不伸援手。” 他这一跪,乔鹤年才有些发窘,好在边上一人搭了话。 “大人,古平原是我的知交,当年乡试高中第三,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古平原这才发觉,郝老爷竟也在座。 “哦?”乔鹤年却不知此事,真正诧异万分,“既如此,那便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何自称草民?” “嗨,大人有所不知。”郝老爷将当年的那段往事解说了一遍。 古平原见村中耆老俱在,心想这正是个解释的机会,不然连日来总有人问自己为何刑期未满便已返回,真要是惹得人动了疑心,告到官府去可就麻烦了。他于是接着郝老爷的话道:“本来10年刑期未满,却正遇上先帝爷驾崩,新皇继位施恩,泽被万方,连我这罪余之人也得沾雨露,被提前释放了回来。” 这可不是他信口胡编,事实上就在他逃进关的半个月后,朝廷就发了大赦的旨意,像古平原这样的罪名都在赦免之列。这也真是阴差阳错,古平原要早知道有这么一道旨意,何必冒死逃进关里,如今不但不能被赦免,而且还罪加一等。万幸的是,这些日子他一打听,关外军营并未行文抓捕,看起来是营官们为了免受看管不严之罪,沆瀣一气将此事掩盖过去了。也就是说,只要没人举发,自己在关内是虽险实安,只是要时时留神别往枪口上撞就是。 乔鹤年也是第一次听古平原说起这段往事,他先命古平原起身,点头感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不过功名虽然革去,腹有诗书气自华,观你此番行事便可见你的志气。大丈夫处世立命,也不必将功名过于挂怀,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这句话正说到古平原心坎里,他恭敬地答道:“是,大人教诲,平原谨记。” “你们多年之交,见面想必还有话说,我还要到南山看看,郝夫子不必跟随本官了,就在这儿与你这位老弟聊聊。”说着,乔鹤年向古平原使了个眼色,暗示自己先去处理公务,有话不妨慢慢再说,便在几位长老的陪同下继续巡视,留下郝老爷与古平原在庙中相叙。 两人少不得叙叙别后的情形。郝老爷是两番京试不得意,他倒乐天知命,知道自己中举已是侥幸,就绝了考进士的心。举人是衣冠中人,按例不得补缺,但可以在衙门谋差,至于是否成功,全看人缘好坏。郝老爷这几年便在安徽各个衙门间游走,亏得他为人圆通,时不时能得份差事。有差事则必有油水,郝老爷大事办不了,小事却不断,一年下来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像这一次,上头派人来巡查灾情,他便跟着候补知县乔鹤年一同前来,名义上是协同帮办,其实不过跟来溜溜,回去领一笔差费而已。 古平原也拣着能说的,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郝老爷讲了讲。等到他说完,郝老爷的脸色却沉重下来:“唉,当初你出事,我也在京里,却没能帮上什么忙,事后想起总是……” “郝大哥。”古平原摇手道,“你在京城也是人生地不熟,自然有心无力,再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内疚呢。”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相知一场的朋友,有件事嘛……”郝老爷素来爽朗,难得有这样如鲠在喉的样子,古平原不禁也起了好奇心。 “郝大哥,你有话就直说好了。” “那我就直说了。”郝老爷正了正身子,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当初在号舍窗外报假信害你的那个王八蛋,其实并非没有找到,考场森严,哪怕飞进一只苍蝇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又不是神仙,怎会没人看见呢?” 古平原做梦都没想到郝老爷说的竟是这件事,虽然早知道了是张广发干的,可也不由愣愣地听他说下去。 “我听说顺天府的人第二日就抓到了那个人,可是隔日又悄悄放了,也不说抓对抓错,包括考场内的佐役在内,都被警告不得再提此人。” “那、那这个人呢?”古平原急急问道,他想知道的是,此后有没有人再追究此事。 “不知道,放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几次在府县接了进京公干的差事,还特意趁便打听此事,时过境迁,消息倒也不是那么严了,你猜怎么着?”郝老爷向两旁看了看,稍微放低声音,“据说这个人之所以能被放出来,是京商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的缘故,而且还以京商的势力向顺天府施压,顺天府尹杨大人官声素来不错,最后却也缄口不言。” “京商?”古平原喃喃自语,他本以为张广发一死,自己当年蒙冤真相就要石沉大海,想不到郝老爷一番话让他再看见一丝光亮,“原来是不只是他陷害我,还有京商的其他人也在从中作祟。” “不过……”古平原细一想越发不解,“我从进京到入闱不过短短一个月而已,要说无意间得罪一个人或者可能,若说得罪了京商,还要施重手对付我,这、这不是笑话吗?” 郝老爷摇摇头:“刑名案子这些年我也经手不少,有些事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透也瞧不明。”他从腰间抽出短烟杆,装了一袋旱烟点着,长吸一口吐出来,接着又道:“刑名案子总要有个缘由,往往是案情离奇,动机却司空见惯。比如雍正朝湖广的九命奇冤,审到最后才知道,不过是大妇嫉妒小妾引发;再如嘉庆朝山东知县自尽案,昭雪之日方才明白,是上司贪贿,下属不肯从恶,结果被上司买通他的仆役勒毙,伪装成自尽。凡此种种,归根到底大都是因为‘恩怨情仇名利’这六个字,不过也要人证物证俱在,再遇上个通达事理的官儿,加上一个律例明晰的师爷,这才能水落石出。至于你的这桩案子根本连审都没审,想弄清楚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话说来就十分在理了,古平原也知道这么多年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张广发一死更是死无对证,郝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自己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的好。不过郝老爷说到“恩怨情仇名利”,古平原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正凝眉苦思,土地庙外有人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依我看,郝夫子便是深明律例了。” 说着,乔鹤年一个人走了进来。 郝老爷连忙站起身:“鹤公,想必是公事已了,辛苦了。” 古平原还待要跪,乔鹤年抢先一步扶住他:“平原,依你我的交情,当着外人的面不得不维持官制体统,如今只有你这位知交在,你又何必如此。” “你们……”郝老爷睁大了眼睛。 古平原见乔鹤年不欲隐瞒,自然也就拣着紧要的把自己在山西如何与乔鹤年相识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事情有繁有略,还有些根本不能提,像与乔鹤年联手摆了恭亲王一道的事儿,古平原便只字不提,吊死岭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而且为尊者讳,古平原也没说太多乔鹤年家里的事情,结果到头来,变成说自己多,说乔鹤年少,这一段经历真把郝老爷听得目瞪口呆。 “哎呀,古老弟,你、你可真行啊!遇风成龙,遇雨成虎,功名虽然没了,经商也是这般出色,了不起!” 古平原谦虚几句,乔鹤年忽然面有忧色:“要说你们这个村子,也真是毁得厉害,方才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各家各户的宅子还有族中的祠堂都烧个干净,这要全都重新盖起来,还不得几万两银子?” 古平原刚一开口:“大人……” “平原,你我的交情,这样一叫岂不是疏远了。” “那我随郝大哥,称你一声‘鹤公’。”这是官场中人的称呼,听来也很得体,乔鹤年点了点头。 古平原接着道:“鹤公,想必你也看见了,茶田没事。我们村除了外出经商的,便是以种茶为生,眼看春茶就要采摘,只要卖出茶叶,家家都能缓上一口气,省吃俭用几年也就把房子重盖起来了。” 乔鹤年听罢微微摇头,郝老爷更是冷笑一声:“只怕没那么容易。” “郝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省城先到了县衙门,听户房里的书办讲,茶商目前集合在一起,都不肯来收遭灾这几县的茶叶,鹤公为此事正在发愁呢。” 古平原吃了一惊:“不收茶?这是为何?”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如你方才所说,遭灾的地方急等钱用,茶商拖上一拖,价格就能压低。”郝老爷不屑地说,“都是本乡本土,就这么黑心,难怪人说无商不……”他看了一眼古平原,把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古平原一点就透,忙问:“府县难道也坐视不理。” “这要如何理法?他们又不是强买强卖,只是攥着银子不肯买,大清律四百六十条,没有一条能治得了这帮奸商。就是知府大人也只能请来他们中带头的人好言相劝,半点也奈何不得啊。”乔鹤年苦笑道。 “我懂了。他们也是瞧准了村里无钱将茶叶外运,只能卖给他们,所以才有恃无恐。”古平原又问道,“带头的是哪一个?” “听说是叫侯二爷,外号叫‘油二爷’,是个茶霸,这次的事就是他上蹿下跳撺掇着一帮茶商干的。” “原来是他!”古平原一听侯二爷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暗自咬了咬牙。 乔鹤年看了看古平原,又看看郝老爷,心里也在不断动着念头。他自从到省城的藩司衙门禀到,上院投帖,藩台只是拨冗一见,语气冷淡,根本不提补缺的事儿。乔鹤年倒是日日上院听候,可是挂牌的差事无论是缺还是差,总无他的名字。辗转一打听,本省藩台便是户部出身,不用问,宝鋆必是打过了招呼,自己想在这个人手里补到缺,只怕是难如登天。 就这样拖了十来天,乔鹤年坐困愁城,好几次绝望之下想掼乌纱辞官,但都为了赌一口气忍了下来。又过了几天,歙县受兵灾一事层层上报,藩司衙门派下差事,找人去各乡巡查,结果不但没有自告奋勇之人,反倒是派到的人纷纷都病了。其实说破不出奇,赈灾本是肥差,可惜这一趟的灾是兵灾,而且袁甲三袁巡抚的兵就是始作俑者,一旦出去巡查,回来必得行文细禀,不说是当差不力,说了便要得罪巡抚大人。而且袁巡抚必定要遮掩此事,赈灾款项估计很难拨下来,到时候派去巡查的官员首当其冲,夹在巡抚和怨民中间,非被磨成齑粉不可。 看起来是没人肯去了,偏偏就有人胆子大。这个人正是乔鹤年,别人觉得这差事弄不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是乔鹤年却眼光独到,看出来藩台为此事为难,巡抚也是一样,这差事若办好了则本省两位大员都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反正拖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拼上一拼。就这么想着他把这差事接了下来。藩台正在发愁,他掌一省钱粮,赈灾是份内之事,若不去做,万一灾民暴乱,那就非同小可,本来是巡抚惹出来的祸,最后变成自己替人挡灾,那太不划算了。 难得这个时候乔鹤年自告奋勇,藩台自然喜上眉梢,把乔鹤年招到衙门签押房,一反常态温言以对,同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透露出来,如果这一趟差圆满地办下来,可以保乔鹤年实补一个州县缺。 为此,乔鹤年一路上动了不少脑筋,他也看出来了,歙县受灾虽重,但是刀兵之灾毕竟不同于旱涝蝗,受损的只是民宅民居,庄稼特别是歙县人赖以为生的茶田大多完好。这就好办了,只要茶叶卖出去,老百姓手里就有了活钱,乔鹤年自己也是穷人出身,对老百姓的心思最了解不过。只要没到绝路上,只要还有一口吃喝,哪个肯去造反作乱?银钱到手,老百姓的心思自然就转到了如何用这笔钱重整家业上,所以有没有赈济银子倒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赶紧帮着百姓卖茶。 谁知事不凑巧,碰上了侯二爷借机欺行霸市。知府大人调停时,他是上面委任的专差,所以也在座,算是与这个侯二爷打了一次交道。他冷眼旁观,这个人豺视狼顾,一脸的贪色,仗着有财有势,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面上倒还恭敬,但是话里夹着骨头,一口一个朝廷法度,不能强令商人收茶,结果是噎得乔鹤年无话可说。 卖不掉茶就真要起大乱子了,可以想见的是,到时候替人受过的就不是藩台,而是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乔鹤年为此急得睡不着觉,夜里忽然想到当初在安庆城下分手,古平原曾经说过,他的家乡就是歙县古家村。经过山西一番遇合,乔鹤年深知古平原商才了得,这件事保不齐他就有办法。所以乔鹤年来古家村,不是无意间遇到了古平原,根本就是特意来移樽就教。 乔鹤年自觉得与古平原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当初在蒙古,他是古老板,自己是小伙计,是患难之交。回到山西,古平原慷慨解囊,助了自己一臂之力,后来更是联手驱逐了王天贵,这交情更是非比寻常。自己一度沦落为匪的事儿也只有古平原知道,看样子他是不会泄露,但也要结以恩义才能放心。更何况自己孤身来到安徽为官,想要有所施展,看起来必须借重这个人的能耐才行。 一想到这儿,乔鹤年觉得应该把来意挑明,免得被古平原看出来再说反倒不妥。 “事情便是这样,想等官府的救济那是镜花水月,若是茶卖不出去,难保没有暴民作乱的事儿。”乔鹤年把事情经过一讲,压低了声音,“平原,自己人说老实话,搞不好袁巡抚正希望如此。” 郝老爷久经官场,虽未为官但是耳濡目染见得却多,一听之下耸然动容,一挑大拇指,“鹤公心思真灵,只怕是说到了巡抚心里。” 古平原犹自不解,郝老爷亦是沉声说:“真要是逼反了村民,哪怕是聚众请命,都可视作长毛乱党,到时候不就证明巡抚的兵上次剿得有理,而且还可以名正言顺再剿一次,变成一笔糊涂账,也就不怕御史参劾了。” “这……不至于吧。”古平原听得毛骨悚然,到底是官,总不会比土匪还凶恶。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官场龌龊,为了保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是不能不防。”乔鹤年道。 “那就非得赶紧解决这件事,让附近村民的茶卖个好价钱,给大家一条活路。” “就是这个话。”乔鹤年听古平原自己说了出来,赶紧接过话,“不过那侯二爷把嘴咬得甚紧,看样子是欲壑难填,知府大人亲自说项都不成功,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古平原攥着拳头,在土地庙里来回走了两圈,停住身笃定地说:“就算是非亲非故,我也不能看着这个侯二爷坏了生意人的名声,更何况本乡本土,更不能坐视乡亲们受苦。眼下我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谋定而后动’是不会错的,鹤公、郝大哥,你们二位若是无事,不妨在我古家村暂住一两日,等我打听些消息之后再做商议。” 乔鹤年与郝老爷彼此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古平原派弟弟去打听消息,可惜古平文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直到三天之后才有确实的信儿带回来。 “鹤公,原来这个侯二爷是一门心思吃定了茶农,他料准了茶农无路可走,最后必然会压价卖茶给他,所以连水陆舟车都下了定钱,只等茶农交货,便要经成都,运往青藏西域。” “这么说他也并非如面上那般好整似暇?” 古平原点头:“正是如此。要是日子一到还没有茶叶装车上船,他先就要赔一大笔车马费。这还只是面上的,既然定了车马,那么他也必然通知了那头接货的买家,人家也要腾出库房、安排转卖,所以这茶他要是迟迟弄不到手,信誉必然大失,搞不好还要包赔下路买家的损失。” “但是无论如何,茶农卖茶之心比这个侯二爷要急迫百倍。”郝老爷提醒道。 古平原一笑:“这个不去管它,只要侯二爷也急,那这次就要他吃个哑巴亏。” 乔鹤年眼睛一亮:“平原,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主意有一个,正是从鹤公身上来的,没有你,此事万无成功之理。” “要我做什么,你但说不妨。”乔鹤年知道古平原没有把握是不会说这句话的。 “你要司里出这样一张告示?简直是胡闹!”本省的藩台是个上三旗的旗人,其名布赫,他本来就没对乔鹤年此行抱什么希望,只是要找一个挡箭牌而已,如今听了乔鹤年的回禀,顿时翻了脸。 “大人容禀。”乔鹤年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派自己去的时候说一力支持,如今却一点责任不肯担,但与上官争执是官场大忌,他低声好言道:“此次赈灾的关键全在茶商肯不肯按往年的价儿收茶,肯则万事大吉,不肯则易酿成民变,而要茶商伏首听令,则非有这张藩司衙门的告示不可。” 布赫将脸越发沉下来:“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是我不发这张告示,那么赈灾不力激起民变的责任就都归到本官头上了。” “卑职万万不敢。” “好了。”布赫不耐烦地打断说,“你可要知道,这张布告一发,若是百姓惶恐闹出事来,那才全都是本官的责任呢。你再去想别的办法,此事我决不允许!”说罢也不送客,站起身带着怒意匆匆走出了签押房。 乔鹤年走出藩司衙门,等在外面的郝老爷过来,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 “布藩台果然不允?” “意料中事。” “那你真的要走这步险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已然不容我卸责。赈灾不力必被当成替罪羊,一道参案上去,顶戴就没了。既然如此,不如兵行险招,我看准了这位藩台大人为官圆滑,若是有碍他的前程,那么就算是我得罪了他,他也会忍一时之气,反倒能将此事办成。” “就怕秋后算账。” “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把眼下的差事应付过去,将来的事情再说吧。”乔鹤年到省城之后,有同乡给他荐了个听差,名叫康七。当官的甭管多穷,至少要有一名听差,帮着投拜帖、拎衣包、打帘子,乔鹤年也就把康七用在身边,此时点手唤过。 “拿着东西跟我进去。”他吩咐道。 “这……”康七此前也跟过两个老爷,把嘴一咧,“老爷,这怕不合规矩吧。” 乔鹤年把眼一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走!”说完一转身又迈步进了藩司衙门。 郝老爷看着乔鹤年的背影,佩服地点了点头。这个官儿看起来与众不同,倒是值得一帮,想到这儿他也急匆匆奔着官府差役平素吃茶聊事的那家茶馆而去。 “胡闹,简直不成体统。这都三天了,真把我藩司衙门的签押房当成了客栈的上房不成?”布赫在府衙后花厅里大发雷霆。三天了,已有不少省城的官儿借着到衙门办公务,实则是来看稀罕,这堂堂衙门变了戏台,官威何存? 此刻他的两名师爷,一姓贾,一姓秦,都在花厅里。贾师爷一向是看布赫的脸色行事,此时亦是忿忿不平道:“向来只有上官督促下属办差,如今却反过来了,一个区区七品官儿敢要挟大人,不给告示就睡在签押房里,连行李被褥都搬了进来。要我说,直接命人把他连人带铺盖都丢到大街上,然后大人动本参他,让他丢官滚蛋。” 秦师爷算是脑筋清楚的,见布赫跃跃欲试,立时摆手道:“不成,这个当口如此做法,大人就算上了此人一个恶当。” “怎么说?” “这姓乔的敢这样做,摆明了是不计后果。如今有人在外面给他造声势,都说他一心为民,憨直可悯,大人想想,您若是打了他参了他,那大人您的官声……” “这……” “还有,大人原本的用意是要让这姓乔的挡在前面,免得与巡抚大人冲突,如今真把他参掉倒容易,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挡箭牌、替罪羊呢?所以我说,这姓乔的走一步险棋,看起来鲁莽,其实心底瓷实着呢,搞不好是想借机脱身。” “照你这么说,本官倒奈何不得他了。” “这倒不是。”秦师爷缓缓道,“布告不妨先给他,这样大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要是靠着这张布告把差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那不还是大人的功劳嘛,要是办不下来,哼,大人到那时再摆布他,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布赫考虑良久,终于点头道:“好,我就先退一步,倒要看看这姓乔的有什么能耐!” “平原,你来看。”乔鹤年在藩司签押房里几乎是彻夜不眠,这件事利害太大,若能酣睡无忧那简直就不是人了,此时他眼里布满血丝,拿着一张文书告示,上面盖的正是藩司大印。 “这告示正符你所求,写明了因为长毛侵袭本地,故此不日之后将烧茶山为焦土,以免茶叶为长毛所抢,以致资敌。” 郝老爷在旁也伸脖子瞧着:“古老弟,你这一计我完全懂了。就是只拉弓不放箭,是要逼那帮茶商来买茶叶,不买的话,想买也没得买了。可是我的顾虑也是依旧,你说的这一条其实不过是大言欺人,与事实并不相符,长毛只抢粮草,从来没听过抢茶叶这一说,再说他们更不会去抢还没有采摘的茶叶。” “郝大哥。”古平原不慌不忙,“你说的是事实,可是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那帮茶商却不知道。他们是靠茶叶赚钱,在他们眼里茶叶就是银子,银子自然人人要抢,这个信念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要告示一出,他们就要慌神,哪里还能细思这其中的漏洞。” 乔鹤年道:“你这是在和他们赌心思。茶商里有见识的人不多,我想这张告示应该能吓住他们。” 知府衙门的告示一出,原本抱成团的茶商登时就乱了,他们原本聚在潜口镇听消息,没想到却等来一声霹雳。 告示一大早贴在了各乡各镇的地保公所,侯二爷却并不知情。他来到镇上有名的“天和”茶店吃早点,一屉蟹黄小笼包,两张油饼,四样小碟,再加上一壶滚烫的毛峰,正吃得有滋有味时,一群茶商慌里慌张地赶来寻他。 “侯二爷,可不得了了!” “嗯,出了什么事?” “藩司衙门出了告示,说是要烧茶山。” 侯二爷一惊:“烧茶山?平白无故为何要烧茶山?” “哎呀,我们也说不清楚,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侯二爷在众人簇拥下来到镇公所墙外,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盖着知府大印。侯二爷仔细看了看告示上的文字,又品了品滋味,“扑哧”一声笑了。 “亏您还笑得出,咱们还是快去收茶吧。若是去晚了,茶山真的被烧了,我们今年别说赚银子,赔也要赔上一大笔。”众人议论纷纷。 “诸位且慢。”侯二爷高举双手,等周围稍平静下来,一指墙上的告示,“不必惊慌,这告示是假的!” 官府的告示在百姓眼中就如同圣旨一般,谁敢质疑?侯二爷一说假,众茶商顿时又乱了起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侯二爷双手往下压压,大声道:“诸位听我说,前几日我被知府大人请去商谈收买茶叶一事,想必大家都知道,当然也晓得我为了大家的利益没理这个茬儿。当官的想保顶戴,没理由让咱们茶商眼瞅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不是?”他用揶揄的语气说着,“敬酒不吃当然就要喂吃罚酒喽。这张告示想必就是官府想出来的一计,专门来对付我们茶商。因为我们不肯收茶嘛,他便说要烧茶山,为的是逼我们去收茶。诸位如果去了,那便是功亏一篑,中了人家的计了。” 这侯二爷真是奸猾,三言两语便戳穿了古平原想出来的计谋,众茶商这才恍然大悟。 “没错,没错,是这个理儿,要不是侯二爷,咱们还真上了这个当了。” 侯二爷得意地道:“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李三爷还去听曲儿,王五爷、赵三哥还去推牌九,陈老弟,你新娶的那房小妾要是你不陪,我可替你陪着去了。” 在众人哄笑声中,侯二爷又道:“放心,他们急等钱用,撑不了多久,咱们这笔横财是发定了。” 自衙门发出告示,乔鹤年便住在了潜口镇上,他借用地保公所作为自己办公歇息之地,日日派人打听有无茶商下乡收茶,却都失望而归。 此时他与布藩台闹得不可开交一事已经传遍了全省,知府、知县这些官儿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免得被藩台大人误会与他一党。既然乔鹤年愿意出力担责,地方官乐得一推了事。 “当初被派下来时,这些官儿设盛宴款待,如今一转眼我便坐了冷板凳。”乔鹤年苦笑道。 “这便是官场,谁让大人得罪了上官,手里又没权呢。若是权柄在手,还愁无人听用?”郝老爷这几年看得多了,一点都不奇怪。 “如今我人憎鬼厌,郝夫子倒是不离不弃,真是难得。”乔鹤年瞟了一眼郝老爷。 郝老爷举起三根手指:“这里面当然有缘故。一来这儿也是我的本乡本土,大人肯尽力维持,我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二来大人是古老弟的知交,我是古老弟的旧识,这个忙也不能不帮;这三嘛,”他脸上浮起狡黠的笑意,“大人事情办成了,我自然跟着沾光,就算是办砸了,那也牵连不到我这个无缺无职的穷举人身上。” “哈哈哈。”乔鹤年畅快地笑了,“郝夫子快人快语,但愿这事儿能成,到时候我自然有借重夫子之处。” 话是如此说,可是一晃儿过去了十天,茶商那边毫无动静。茶农俱都等得心焦,已然有人准备低价出售,乔鹤年知道口子一开,一发不可收拾,急急派康七找来郝老爷商议。 “郝夫子,你可听说有茶农已准备贱价售茶?”郝老爷一进门,乔鹤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郝老爷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继而说道:“这下可要麻烦了。现在家家户户都等米下锅,一旦有人按茶商开出的低价卖了,从之者必众,这帮奸商尝到甜头,更会压价,就连秋茶的价格也要大跌,茶农只怕几年之内都翻不过身来。” 乔鹤年双眉紧锁:“我担忧的正是这一点。现在长毛不断招兵买马,若是百姓不能吃饱穿暖,这不等于是逼他们造反吗?可恨全省上下的官儿都只看眼前,全然不顾将来的利害。” 一个七品的候补官儿念念不忘民治,真有些家国天下的味道了,郝老爷耳里听着,心里暗自赞叹。 “最可恨的是那帮茶商只顾赚钱,全无良心,大人几次三番好言相劝他们就是不听!”郝老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接着又说:“也许再等等,古平原的那条计万一要是有用……” 乔鹤年摇摇头:“不会的,若是茶商上当,早就来收茶了,看来他们是看破了我们这一招,唉,也怪本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了,古平原这几日不见踪影,你常到古家村,他在做什么?” “他……”郝老爷张了张嘴,事实上古平原这几天只是偶尔问起有没有茶商来收茶,其余时候不是陪着母亲说话,便是守在老师床前送汤喂药。这事儿虽然是他出的主意,如今却仿佛全然与己无关一样,郝老爷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看郝老爷吞吞吐吐的样子,乔鹤年明白了三分,摇头一叹:“只怕是他也心灰意冷了,看样子我是作茧自缚,把自己套在里面了。” “你知道就好!”话随人到,就见从外面大步走进来的正是本省藩台布赫。乔鹤年与郝老爷赶紧上前迎接。 布赫一脸的阴云,皮笑肉不笑道:“乔大人,当初你说得嘴响,‘一纸布告安天下’,如今又如何?” “……”乔鹤年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奉巡抚大人的令,候补知县乔鹤年一意孤行,误了赈灾的时机,为平民愤将其解职待勘。”布赫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参你是司里的公事,明日我便往吏部递文。” 像这样的参案,吏部自然无有不准之理,乔鹤年把心一横,不顾郝老爷阻止的眼神,将官帽一摘:“既然卑职的顶子摘定了,何必多费事,今日就请大人赏收吧。” “你倒知趣。”布赫冷笑一声,示意边上人去接,谁知就在此时,从二门外急匆匆跑进一名听差,大概是跑得急了,一开口气喘不已:“禀、禀老爷……” 跑进来的正是康七,乔鹤年一怔,回头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匆忙?” 就听康七断断续续说道:“外,外面,烧,烧起来了。” “什么?”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布赫在内都以为是镇子里有了火情,深怕是长毛偷袭,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府衙,四下一看却又无事,乔鹤年刚要训斥康七,郝老爷随在身边,忽地往远处一指:“大人,那不是火吗?”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极远处的山上冒起了浓浓的黑烟,看方向是古家村附近。 “大人,古家村忽起大火,既然大人已到潜口镇,区区二十几里,是不是应该去抚慰一下村民。”乔鹤年见布赫只顾呆呆地看着,心下反感,冷冷地说了一句。 布赫一怔,他可没这个胆子去,若是不小心失了火倒还好办,万一是长毛放火,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是藩台专管民政,眼看火情不小,不去也要有个能下得了台阶的理由。 “乔鹤年,司里派你专管赈灾,这火难道不是灾?此事正该你管,怎可推脱给上官。” 乔鹤年真想说一声:“卑职不是刚被您解了职吗!怎么转眼就忘了。”说出来倒是痛快,可局面就要彻底僵了。他用脚后跟轻轻碰了碰站在身旁的郝老爷,郝老爷早就想为乔鹤年说话,但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见此情形立时站出来打圆场。 “布藩台方才不收乔大人的顶戴,想必是还要借重长才。既然如此,这巡抚大人的令是不是请布藩台暂缓执行,也好让乔大人能以官身抚民。” “好吧,你先去古家村,千万可别出什么乱子,办得好,我自然替你在巡抚面前说几句好话,保住你的顶子。”说完,布赫匆匆带人离了这是非之地。 乔鹤年赶到了古家村附近,火源已能辨清,正是后山的茶田,乔鹤年心道这古家村真是祸不单行,又命轿子转向后山。 来到古家村村头,乔鹤年吩咐落轿,抬眼望去便是一愣,眼见火势凶猛,一片茶园已经烧得焦黑,奇怪的是古家村的村民却围在火场周围,眼睁睁看着也不救火,只防着火势扩大。 乔鹤年也是个聪明人,甫一下轿被这阵势弄得愣神,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待看到古平原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迎了上来,更是什么都明白了。他想了一想,竟上前一步,穿着官服向古平原作了一揖。 “大人。”古平原慌忙上前托住,低声道,“朝廷仪制相关,您万万不可如此。” “我是替徽州府的万千茶农谢你,这烧的是你自家的茶园吧。此举当真有古仁侠之风,活活愧煞那些官老爷们。”乔鹤年不胜感叹道。 “大人言重了。”古平原见一旁的火势已然无碍,便将乔鹤年与郝老爷依旧请到村头的土地庙叙话。 “古老弟呀,当年你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的肠子,这几年发配关外看来学了不少坏水,那帮茶商虽奸,这次也定然中了你计了。”郝老爷一伸大拇指,佩服地说。 古平原笑道:“只拉弓不放箭怎么能哄得了那个侯二爷,既然他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让他见见棺材又何妨?这片茶园确是我自家的,我已经请族人连夜将茶叶采收完毕,这才放了这把火。” “我说你这些日子不吭不哈,敢情早就想好了这么办吧。可是你家这一下损失太大了。这一季的茶倒是收了,可是下一季……唉。”郝老爷不胜叹息。 古平原只是笑了笑,仿佛全不在意。其实他烧了自己的茶田,一是为了帮乡亲,二来可以治治那个侯二爷,除此之外,古平原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一趟的差事要是能帮乔鹤年顺顺利利办下来,等将来他补了实缺,对自己在徽州做生意必定是大有裨益,这里面的出入不是一两片茶田能算过来的。 “事到如今,布告也发了,茶田也烧了,戏是做得十成十,就看侯二爷来不来上钩了。”古平原的眼睛望着潜口镇的方向,也将乔鹤年和郝老爷的目光引向了那里。 古平原这一烧茶山,果然惊动了聚集在潜口镇的一干茶商,一传十、十传百,茶商们都聚在镇口,向古家村方向眺望。几个时辰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下马便道:“是、是在烧茶园。听说官府派了衙役到各村去,若是不烧茶园,就按通匪处置。现下只烧了一处,马上便要四处点火了。”他哪里知道,这些话都是古平原事先放出去的风,就等着茶商派人来问呢。 “这下坏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茶商个个急得跳脚,这也难怪,收茶之地都有定规,他们除了这一片,若想到别处收茶,那除非高价去收,非蚀老本不可。 眼见偷鸡不着蚀把米,脾气火爆的李三爷指着侯二爷的鼻子开骂:“我说侯二爷,你、你他娘的缺了大德了,我前天说见好就收,你说什么来着,不把价压到底不算完,我看哪,这下子他娘的全完了!” “老子今年收茶是借了高利贷的,都是听了这馊主意,真要是血本无归,我和你没完!” 有人带头,茶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骂开了。 侯二爷也是急得一脑门子汗,被人骂急了,一手掀翻了面前的茶座,站起来把眼狠狠一瞪,伸胳膊满场划拉一圈,点指着众人道:“好哇,如今都来骂我,当初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想多赚点。我这主意一出,哪个不是拍巴掌叫好,现在反倒都来叫撞天屈,真有本事,当初别想着赚这份钱哪!” 论财势他是当地茶商里头一份,一向霸道惯了,加上有个惹不起的靠山,所以这一发威,还真把众人镇住了。 侯二爷想想不宜窝里反,又缓和了口气道:“咱们再打听看看……” 一句话又把李三爷惹翻了:“我呸,还打听个屁,再打听咱们就只能收茶灰了。各位,听我的,拉大车去收茶啊!”说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甩袖子就走。 “走、走,跟李三爷走。”众茶商彼此招呼着,一个个匆匆离去。 茶商之间的这个价格协议本就是口头约定,如今大势已去,联盟顷刻间土崩瓦解。侯二爷还要拽人,却哪里拽得住。他看着众茶商的背影,心里明白无论烧茶这件事是真是假,想借着兵灾发笔大财的愿望都已经落空了,一想到自己若是落于人后只怕连根茶毛都收不到,他气恼地一跺脚,也急忙赶回铺里取银子收茶了。 “平原,这次的事儿实在是痛快,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乔鹤年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双手举起杯。 “我陪一杯。”郝老爷也跟着举起杯。 “应该我敬鹤公和郝大哥才是,多谢你们帮这十里八村的茶农解了危难。”古平原也举杯。他与郝老爷此刻正在古家村的自家堂屋中。古平原家虽也被火所烧,不过烧得不厉害,有几间屋勉强可以住人,一家人此时已搬了回来,古平原将老师也安置在家中照料。 提起白天的事,郝老爷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那侯二爷灰头土脸地跑到古家村,一见这场面就知道上了大当,再想要去通知各茶商,哪里还来得及,他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得恨恨地付了茶款。 “可笑他还要压你家的茶价,却被老弟三言两语制住了。” 古平原淡淡一笑:“他若是不按价收我家的茶,别家的茶也不会卖给他,宁可都低些价格卖予旁人,这是族长亲口许诺的。” “那也是因为你这一次的义举在村中极得人望,大家才愿意帮你的忙。”乔鹤年还要回省城复命,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老弟,你小心那个侯二爷,我今天在旁看着,他那双眼睛恨不得在你身上挖个洞。”临走时,郝老爷把古平原拉到一旁。 “郝大哥放心,我自会小心。” 等送走了郝老爷,古平原将母亲请到屋中,又叫来弟弟妹妹,他有件事要当众宣布。 “娘,您也知道孩儿的功名已然被革去,今后也要有个谋生之路,我打算经商。” 古母听了沉默不语,只望着灯花出神。 “娘,大哥说他想要经商,你倒是说句话啊。”过了许久,小妹古雨婷忍不住开口道。 古母收拢心神,勉强笑笑:“其实依娘的本心,还是想让你在家务农,把茶园种好,不也是份口粮?可是儿大不由娘啊,你想经商,要是娘阻了你,只怕将来你会埋怨娘的。” 古平原惶恐地说:“娘这是说哪里话。儿子自然是听娘的,您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古母摇了摇头。孩子没爹,小时候难免受人欺负,古平原是做大哥的,有时护着弟弟妹妹,与同村小孩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自己到村口的河中洗去血渍,回过头像没事人似地回家读书,为的是怕母亲伤心。这些事其实古母都看在眼里,知道古平原因为如此,自小便不甘人后,若是硬让他在家务农,只怕早晚憋屈出病来。 “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父亲这么多年没有音讯,肯定是不用指望了。你是家中老大,这个家从今往后就由你来管,为娘的帮着你理理家务而已,外面的事你不必再来问我。”古母稍停停,背过脸抹了一把眼泪,又接着道:“其实我是因为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因为经商没落了好下场,这才不希望你也重走他们的老路,但你既然有这个心思,娘自然成全你。” 母亲说得情真,古平原心里一阵滚热,哽着嗓子道:“既是如此,恕儿子放肆了,就说说今后的打算。” 古平原如今可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举子了,他把心里的盘算一说,听得家人都目瞪口呆。 古家的茶园虽然被烧毁,但由衙门来赔,再加上茶叶采好卖出收回银子,所以损失不大。古平原带回家中的那张千两银票,分给了村里一半,还剩下五百两。古平原算了算,现在手里能用的现钱也已经过了一千两,家中这些年借了些债,大可以一举还清,之后还能剩下几百两银子,这银子可大有用处。 “家里总算万幸,但修好房子总也得二百多两银子,这是当务之急。”古平原缓缓说道,“若要经商,便先从自家产的茶叶入手,现在茶树已经烧没了,与其买来茶苗等上两年,我看不如多花些钱,从别处移种茶树,如果顺利,连秋茶的采摘都不耽误的。” “这一笔银子也要二百多两。此外家里日常用度,还有老师请郎中抓药,也要预备出一百两。”古平原最后说道,“这样一来,还有大概二百两银子的余份。” 他这样精打细算,一笔笔将手头银两的用处分派明白,家人已经听呆了。古雨婷怔怔地问:“大哥,你几年到底是流放关外,还是学做生意去了,怎么算盘打得这样精。” 古平原一笑:“咱家是经商世家,我这大概是天生的好算盘吧。” “羞、羞……”古雨婷刮着脸做了个鬼脸,古平文更是乐不可支,古家多少年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古母含笑在旁看着,与大儿子眼光一碰,都发觉彼此眼里带着泪花。 古平原不忍再看母亲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二弟。“平文,大哥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今后想做些什么?若是想继续考学,大哥就用剩下的钱帮你请位好老师。” 古平文本来只是笑呵呵在一旁听着,没料到大哥有此一问,倒一时回不出话来。 “不要紧,你若是一时没有想好,过几日再和我说也不迟。”古平原拍拍弟弟的肩,安慰地说。 “哼,你看大哥多有主意,你啊,真是没用。”古雨婷只比古平文小了一岁多,从小就不怕她这位性格内向的二哥,逮住机会就不时要嘲笑几句。 古平文被妹妹一刺,涨红了脸,抗声说:“谁说我没用。大哥,我想好了,我也要跟着你从商。” 古平原不想弟弟竟如此说,偷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笑道:“有大哥为家里赚钱就够了,二弟还是用心考学,为家里光大门楣的好。” “不!”古平文别看平日软弱,此时倒直抒胸臆:“我其实也不是读书的料,就是考取了功名,也不会当官,还不如随着大哥经商。” 这也是一番道理,但古平原觉得母亲答允自己从商已是勉强,二弟这一说……他不禁又抬眼看了看母亲。 古母的脸上倒是并无愠色,反倒说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两兄弟在一起,我倒是更安心些。” 古母既如此说,古平原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弟弟,两兄弟说好在徽州经商,家中便由古雨婷帮助古母理家。 三、内部消息价值千金 郝老爷从省城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乔鹤年出人意料地完成了赈灾的差事,布藩台原本说好是要给他个州县的实缺,临了却又变了卦,只派了一个新安江水路巡察使的差事。乔鹤年一奉委便接了修码头的差事,期限甚是紧张,所以不能亲来古家村,就托郝老爷给古平原送个信儿。 “换成别人非气病了不可。”郝老爷不满地说,“稳稳当当的缺,变成了随时可撤的差,难为乔大人面无愠色地受了委札。” 古平原却立时表示了赞赏:“能忍便是过人之处。为官和经商的道理是一样的,见客三分笑,才能把生意做好。我们生意人的客自然是主顾,官场中人的客就多了,治下的百姓,周围的同官,顶头的上司,哪一样不周到都不行,都会出事。” “哎呀!”郝老爷大是讶异,“古老弟,你没做过官儿,可这话说得倒真是透彻。所以别看官老爷出外坐轿,大锣一响威风八面,其实有苦自家知。就像如今乔大人做的这个官,三年不到已经换了好几任了。” 新安江这条水道,航路繁杂,有漕帮的粮船,有江南大营运兵的兵船,有往来徽浙之间的客船,还有浙江首府杭州的官船。特别是官船,里面坐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巡察使是七品,遇上了必得登船参拜。新安江上来往的官船每天至少有十几艘,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水路巡察使都要告诫船夫一遇到官船,先远远拐进分岔的航道躲避,但一条大江平坦如镜,总有躲不开的时候,这时候就不仅要上船招呼拜会笑脸相迎,还要有所开销,至少是主人一桌燕翅席,连同下人也要打点一番,每次没个十两银子下不来,一年到头花费着实可观。 “巡察使的俸禄是每月十五两银子,你猜这笔开销从何而出?”郝老爷这一问,古平原会意地微微一笑。 这不必问,所谓悖入悖出,在官船上花的钱又不能报公账开销,结果必定是从过往粮船和客船上横加需索。水手一向抱团,性格又多彪悍,等到最后惹了众怒,船家聚众停船堵塞水道,则上头必定要撤某人的差来平息风波,这也就是为什么三年换了好几任官儿的原因。 “然则后来者上任,必定也要走这条老路,这种差实在应该叫‘灾官’。所以我说乔大人得了还不如不得。眼下,上头又说新安江上大大小小几十个码头都年久失修,限乔大人上任一个月之内把码头整修好,拨下来的公款一点富余没有,要是不能紧着花,搞不好最后还有亏空,真正是没意思透了。” “唔。”古平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住地喃喃自语道:“修码头……亏空……” 过了几日,古平原把弟弟找到自己房里,交给他二百两银子。 古平文不解其意,古平原道:“平文,本来我还愁分身乏术。你既然愿意经商,那我便分配你一个差事。你拿着这笔钱,到潜口镇上开一间杂货店。” “啊!”古平文没想到哥哥一张口就要自己去开店做掌柜。 “你放心,店址我已经选好租了下来,虽说铺面不大,但地点却是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里。伙计我也已经雇了两个,一个机灵一个勤快,都干过店伙,肯定是好帮手,我还请了族里的一位亲戚去帮你进货。这样你到了店里,只是负责把出入账记好,简单得很。”古平原知道他心里害怕,先给他去去疑、壮壮胆。 “大哥,你这些日子不吭不哈做了这么多事啊?”古平文张大了嘴,忽又有些自惭,“只怕小妹说得对,我可没大哥有本事,原本以为帮大哥做生意就是管管茶园呢。” “茶园我自己来打理,杂货铺以待人接物为主,你性格腼腆,要学做生意,正该到这样的地方历练。不过这间杂货铺,历练不是主要的,赚钱也不是主要的。” 一句话又把古平文说糊涂了:“那,那还开它干嘛?” “自然有用处。”古平原拉着二弟坐下,有一番开导的话要说,“我打个比方说,如果你与隔壁的店铺同时经营马草,每家店铺每日卖的马草价格大体相同,所卖出的物量也不相上下,这样的买卖十年二十年做下来,是你赚得多,还是隔壁赚得多?” 古平文毫不迟疑地答道:“这自然差不多。” “对了,别说十年八年,就是百八十年地做下去,结果也都一样,他赚一些你也赚一些,勉强维持生意罢了。” “大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古平文困惑地问。 古平原先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好,忽然有一天,朝廷要在附近用兵,要大批的马草,只要你能供得上,朝廷照单全收不说,价格还一律从优。这时候你与隔壁店铺会怎样?” “当然是争先去收马草然后卖给官军喽。” “那要是这个消息你知道,隔壁却不知道呢?” “那,那我自然赚的比他多,而且还要多许多,这笔买卖做完,说不定我就能把他的店铺给并了。” 古平原笑笑:“那为什么你能并了他的店铺呢?” 不待古平文回答,他先就自答道:“因为你的消息比他灵通,你的反应就比他快,你的反应比他快,自然能比他先赚到钱。更何况,马草要是被你抢先一步收光了,他就是知道了消息也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赚大钱。所以一个消息,可能就决定一家店铺的存亡,就看你是先知道,还是后知道,或是根本不知道。” 说到这儿,古平文慢慢听出点门道了,试探地问:“大哥是要我到镇上打探消息?” “不错。”古平原肯定地点点头,“杂货店里来往的人最多最杂,消息也最广最快,我把店铺安排在镇上最热闹的街里就是此意,等将来我们的生意慢慢做大了,我还要把店铺开到府城甚至省城去,那才真是四面八方的消息灵通呢。” “等到了那个时候,大哥你就派别人去吧,我可做不了省城的买卖。”古平文老实地说。 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哪个生下来就会做买卖,我这几招都是在关外时与来买人参、买毛皮的南北客商闲聊时偷学的,你用心做生意,虽是小本买卖,里面的道理是一样的,过上几年就赶上大哥了。” 古平文红着脸答应着,古平原又将紧要处细细嘱咐一遍,这才将本家的那位亲戚请来,让他陪着古平文一同前往镇里。 等到店里的家具货架准备妥当了,古平原却迟迟不放话让铺子进货开张,而是一遍又一遍往码头跑。到了码头就找乔鹤年,乔鹤年督促工匠本来忙得不可开交,可说也奇怪,一见了古平原来,便邀上郝老爷一起钻到工棚里秘密交谈。 如此几次下来,古平原告诉弟弟,把徽州府内所有能做缆绳用的麻绳都买下来,同时杂货店的进货暂时以船上的应用之物为主。古平文懵懵懂懂,两个伙计却肚里暗笑,潜口镇距离新安江码头不近,无缘无故谁会到这儿来买缆绳,看来新东家是个不懂做生意的人,只怕这杂货铺子开不长。 等到开业那一天,鞭炮放了十几挂,舞过狮子拜过财神,三盘六供依次排放整齐,最后是店东古平原亲手揭开匾额上红布,蘸着浓浓的墨汁,将“平记”的“记”字上面空着的一点填上,便是开张大吉了。 这店虽小,是古平原自己开的第一家买卖,他心里不能不激动,呆呆地望了半晌,回想这几年的遭遇,一时间真是五味杂陈,滋味难辨。但是大喜的日子不易多想往事,他很快回过神,指挥着弟弟和伙计招呼客人。 周围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的也有几十个,可是大都是等着看笑话。本来嘛,杂货铺卖油盐酱醋针线碗筷,这些东西一定有人买,甭管有没有老主顾,只要老实做生意,不愁没有买卖。可是“平记”用大笔的银子进缆绳,这种生意经谁都没听说过,缆绳这种东西老百姓哪有用处,这姓古的也不知发什么疯,偏偏进这种货,看来他今天是开不了张。 也有不少人进店逛逛,发觉除了缆绳,还有不少跑船的应用之物,像船上生火做饭的铁架锅,修补船帆的大号针线,这些都不是寻常杂货铺能用上的,不免就有人冷嘲热讽。 “这店开错地方了吧,开在码头上还差不多。” “莫非是五行缺土,非要把水路上的店开在山里。” 说的人越来越没有顾忌,笑声也越来越大,古平文面皮薄,红着脸在旁尴尬地站着,两个伙计见没生意可做,鼓着腮帮子站着,反正东家不急,自己当伙计的也不必着急。 古平原却始终颜色不变,脸上笑呵呵地,冲着进店的顾客拱着手,眼睛却不时望向街上。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时辰,一个正经来买东西的人都没有,古平文自觉又羞又臊,甚至有些埋怨大哥。正在这时,古平原眼睛一亮,冲着街上的一个人走了过去。 “这位老哥请了。”他冲人家拱拱手,那人也赶紧回礼。 “你们这儿是不是有家平记杂货铺啊?” “这话可巧了,鄙人就是平记的东家。” “哎,那我问一句,你这儿有没有缆绳?” 还真有人来买缆绳,一句话问得周遭众人睁大了眼,古平文还当自己是听错了,想了想没错,问的就是缆绳。他深怕放走了这个主顾,赶紧从柜台里出来迎了上去。 “有,有。您要多少有多少。” 那人说了个尺寸,古平文便带着他往后院去截,伙计也赶紧跟了上去。 “嘿,还真有人跑到镇上来买缆绳,啧啧。”有人咂着嘴。 “芥菜子掉在针眼里——碰巧而已!他要是还能卖出一条去,今天中午,你随便挑地方,我做东。” 但是这人的东道做定了,不出一上午,接二连三有人来买缆绳,把这一条买卖街上的大小店主瞧得是瞠目结舌,后来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大都是水手打扮,可是为什么江上的船夫会大老远跑到潜口镇上,指名道姓来“平记”买缆绳这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总而言之,一天的生意做下来,这条街上其余的买卖不提,单是十多家杂货铺的掌柜个个看的是直咽唾沫。古平文连同两个伙计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伙计说也看过好多家开张的买卖,从没有第一天就这么红火的。 关门上板之后,古平原也做了个东道,与弟弟一起请两个伙计好好吃了一顿,算是慰劳。他明天就要赶回古家村照料茶园,席上把生意重重拜托给两个伙计。古平文不以为然,两杯酒下肚,摆着手道:“大哥,你放心,像今天这样,咱们的生意还有什么难做的。不出几个月,我非并一家铺子给你瞧瞧不可。” 古平原正在给伙计敬酒,听了这话,心里很不高兴,但是面上没有露出来。 等让两个伙计走了,古平文喜笑颜开地拿起账簿,“大哥,你知不知道今儿一天赚了多少银子?”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古平原面色平缓下来,静静地看着兴高采烈的弟弟。 古平文正在兴头上,冷不丁听了这句话,当时就怔了一下。 “倒是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远道来买缆绳,我又为何会未卜先知让你预先进了这么多的货?” “这……”这一天生意好得不得了,古平文得意之余,根本就没来得及想这件事。 “还记不记得我提过那两家店同卖马草的例子。” “记得。” “一旦有了机会要把握住,可是若无机会呢,就一直等下去?” 古平文疑疑惑惑地问:“大哥,你的意思是……” “没有机会时要懂得变出一个机会来。我下面说的话你要放在肚子里,不可泄露出去。” 原来这一次的买卖完全是古平原和乔鹤年设计的结果。乔鹤年修整码头,在古平原的建议下,将码头向岸边缩了4尺,这样省工省料,而且一旦发水,码头不易被冲毁,是个长治久安的好法子,向上一报,立时就得到了藩司衙门的首肯。 这码头缩短了,水里原先的码头暗桩却仍在,船要离远些停,缆绳就要变长。古平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把徽州府内所有的缆绳都买了下来,而且安排好了时间,就在码头修整完工的日子,“平记”也就开了张,船夫要换新缆绳,打听之下知道都被潜口镇的平记收了去,那就无怪乎亟亟寻了来。 “缆绳是磨损易耗之物,隔几个月就要换,新安江上来往船只何止千艘。这买卖还有得做呢,别人也有得眼红,平文,你的眼睛不要只看着账簿,更不要得意忘形,免得更招人妒。” 古平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讷讷道:“是。可是大哥,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有点亏心?”古平原笑了,“我就猜到你会这么想。往日码头被水冲毁,都要加收来往船只的厘金来重修,如今码头缩短就更加坚固,再发洪水也不怕了,虽然这些船因此换了缆绳,可是从长远看却省了不少银子,其实是船夫们占了便宜。” “船夫占了便宜,我们也赚了钱,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对,生意正该这样去做。做生意要赚钱不难,可是赚了人家的钱还要让人家高兴,这就不简单了。平文,生意之道千变万化,以一个‘诚’字打底,手腕却要灵活。所谓‘诚’,如今缆绳被咱们买断了,可是不能囤积居奇,更不能以次充好,而是要把眼光放在拉主顾上。所谓灵活,就是要不拘一格,要知道处处皆是商机,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眼光和胆识了。” 他看弟弟怔怔地听着,知道他往心里去了,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我们虽然占住了这个独门生意,可是过些时日必定有人也进缆绳与咱们争利,能不能利用眼下这个优势,在新安水道上把‘平记’的招牌创出来,就全看你的了。” 古平文听着大哥的嘱托,一改方才有些张狂的态度,抿着嘴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可我一定好好做。” “少爷,这万万不可。您这么做,非把老爷太太气坏了不可。” 位于北京西城的李家宅邸在京城里面是数一数二地豪奢,建筑用的粘连法,将四个大宅用穿堂过道组成一处,比王府还要大,却又不违制。虽然碍于规例不能用明黄琉璃瓦,但高手匠人巧夺天工,专门烧制了一种变色琉璃,大白天阳光一晃就是明黄色,可要是凑近了细看,其实是土黄色,这样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光这一套瓦就花了不下十万两银子。故此京中有谚:“黄河水多,李家金多,黄河水流千里,李家宅望无边。” 李万堂的贴身听差李安此时站在李府的台阶上,不住地躬身施礼,脸上的神色十分惶急。 “让开!”说话的人声音又冷又硬,正是李家的大少爷,“李半城”的独子李钦。就见他的脸板得像块石头一样,挺身往内宅走,却被李安不顾一切地挡在门前。 “少爷,您把这身衣服脱了吧,这老爷太太都七旺八旺的,您说您这副打扮进去,这、这像什么样子。”说着,李安往左右使了个眼色,“快来,伺候少爷更衣。” “谁敢!”李钦大吼一声,恶狠狠地盯着李安,“你不过是个奴才,是我家养的一条狗,爷高兴就赏你口吃的,不高兴就让你滚!就凭你也敢拦着我进家门,你让不让开?不让我可揍你了!” 李钦说着就要动手,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就听照壁处有人咳嗽一声,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你闹够没有?” 李安赶紧回身,垂手站立。口中恭敬地道:“老爷。”门房、马夫以及门口的一应下人皆是如此,唯有李钦还梗着脖子,但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攥紧的拳头。 李万堂缓步迈出大门,上下打量了一下李钦,立时沉下了脸:“你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平白无故地穿孝袍扎麻绳,莫非是疯了不成!” “我、我……”在李万堂的呵斥下,李钦眼神里稍稍露出一丝畏惧,但很快一昂头,“我是替张大叔戴孝,他没儿没女,他、他是为救我死的!” 李万堂听了没言声,这时候从后宅跑出来一个丫鬟,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李万堂。 “什么事?” “夫人说,让少爷快把孝袍子脱了。死一个伙计而已,哪有东家为伙计戴孝的道理,这般胡闹,传出去简直惹人笑话。” “我不脱!”李钦听了闷声吼道。 李万堂看了一眼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进去告诉夫人,就说我知道此事了。” 等那丫鬟进去了,李万堂走前几步,站到李钦身边,一抬手,李钦下意识地一避,还以为李万堂要当众责打自己。谁知李万堂伸出手来,只是给他理了理孝袍衣襟,紧了紧那根已经发松的麻绳。 “既是代子女尽孝,那么别忘了七七四十九天之期。”李万堂说完这句话,转身进了内宅,留下李钦傻傻地站在当场,亦真亦幻,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老爷,这怕不妥吧。”李安跟进了内宅,一路随在李万堂身后,惴惴不安地说。 李万堂在荷花缸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外间物议且另当别论,夫人那里怎么交代。”李安窥着李万堂的脸色。 “你说反了。外间物议才是应该考虑的事情。你派家人出去,把李家公子为京商大掌柜服丧的事儿传遍四九城,越快越好。” “啊?!” “还有,3天之后在京商会馆安排一场祭祀,通知各家东家、大掌柜都来,我要为张广发办一场公祭。” “老爷,虽说张广发死在公事上,不过毕竟有辱使命,这样做岂不是把我们惨败给晋商票号的事儿都漏了出去吗?” 李万堂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缸沿,缸里的金鱼以为是喂食,纷纷围拢过来。 李安看着,目中忽然露出恍然钦佩的神色,“老爷,我懂了,我这就去安排。” 李万堂在庭院里停了一会儿,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仆人们素知他的性子,这时候是不许人来打搅的,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后宅的丫鬟怯生生走过来,说夫人有请,李万堂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移步进了后宅。 刚一进内宅庭院,就听“咣”地一声大响,从正房里丢出一件瓷器,摔在院子当中的水磨青砖上,登时粉碎。 那是李万堂平素最喜欢的五子莲芯青花瓶,宋时传下来的东西,是蔡京把玩过的恩物。这瓶制作精良,薄得透亮,一千多年了,历代主人都是珍视无比,连个岔口都没碰损,结果今日却在李太太的一挥之下了了账。 不用问,这准是李太太派人在门口守着,见李万堂来了特意摔给他看的。下人们都吓呆了,李万堂却丝毫不见动怒,只是仔仔细细盯着那堆瓷片,像是要把它的样子印下来,过了好一阵儿才慢慢开口吩咐一声:“扫扫。”便走进了屋里。 进来是个极宽敞的大厅,两边一处是李氏夫妇的卧房,一处是值夜丫鬟待的房间。坐在厅中的大理石圆桌旁的便是李太太,她穿着苏绸细纺的八宝裙,手里抱着她养的那只叫“青奴”的波斯猫,此刻虽然横眉立目但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儿,两边丫鬟仆妇垂手侍立,别说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李太太明知道李万堂进来,却不说话,抚摸“青奴”身上浓密的长毛,把李万堂晒在一边。 李万堂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开口,于是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平白无故发什么脾气?” “平白无故?”李太太仿佛就等着这一问,冷笑一声,“老爷,你莫非是明知故问不成?” 从后赶来的李安见老爷进来半天都没个丫鬟给搬个座,知道她们不敢,于是上前两步搬了把椅子,刚要给李万堂送去,就听波斯猫凄厉地惨叫一声,吓得他一哆嗦,转脸看去,见李太太恶狠狠地看着他,手指掐着“青奴”的尾巴尖,指节发白,显是下了重手。大概是李太太平日淫威甚重,连猫都怕极了她,尽管吃痛,却不敢挣脱。 李太太的声音寒得如同冰窟里吹出来的风:“李安,你好啊,你是老爷的贴身仆人,心疼老爷是不是?要是哪一天屋里着了火,你大概也是放着我不管,先救老爷是不是?你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安一声都不敢吱,放下椅子,跪在地上冲太太磕了个头,站起身退到一边去了。 “你今天是专门找我麻烦的。”李万堂算是看明白了。 李太太一拍桌子:“对了,就是找你麻烦。我问你,你在德胜门外坎儿胡同的那套四合院里面养了个女扮男装的婊子,对不对?” 李万堂暗暗一惊,苏紫轩的事儿很少有人知道,没想到此时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问了出来,他不露声色道:“胡扯,哪有的事儿?” “没有?你要是这么说,明天我就派人去砸了那儿,把那婊子揪出来游街,反正也不关你的事。”李太太斜着眼看着李万堂。 李万堂皱了皱眉:“你既然打听的这么清楚,那么总该知道,那处四合院我连一次都没去过,与那女子更是清清白白。” “哼,你要是去了,我早就一把火烧了那王八窝了,我就是不明白你平白无故养个女人干嘛,这才忍到今天。”李太太性子散漫,压根不是个深沉人儿,一忍再忍,终于被李钦今天的举动把火儿撩了上来,索性一兜子都问个明白。 李万堂沉默了一会儿:“我留这女子大有用处,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李家。你就不要再问了。” 毕竟夫妻一场,李太太看出来李万堂说的是真话,她考虑片刻道:“也罢,我暂时信你这一次。”话风一转,“那么钦儿呢,这么胡闹,你也不管?明儿我约了几家太太来打雀儿牌,难道你让钦儿穿着孝袍子给人家行礼,我的脸面还要不要。”她越说越气,连连拍着桌子。 “这是外面生意场上的事儿,你不要管。钦儿虽然是胡闹,倒也并非全无用处,这里面的道理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 “哦,外面养的婊子让我不要管,府里的亲儿子披麻戴孝也让我不要管,我问你,我还是不是这个宅子里的太太?”李太太一阵冷笑。 “没人说你不是。”李万堂始终心平气和,与李太太的疾言厉色恰成对比,“只是京城李家好歹也是京商里的大宅门,你说话做事还要有些分寸,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不待李太太回话,他撂下一句,“会馆里还有要事商议,其余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说完转身便走了。 李太太气得脸煞白,自言自语道:“笑话?好啊,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是谁瞧了谁的笑话!” 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细微却清脆的响声,伴随而来的是“青奴”一声比方才还要惨上几倍的厉叫,这一声把低着头的丫鬟们都吓得一哆嗦,原来李太太手掌使力一握,将波斯猫的尾巴折断了。 这下子“青奴”再也吃痛不住,从李太太的身上蹿出去,爪子挠地,几步就跑得不知去向。 李太太看向自己的手,手背上被“青奴”情急之下抓出了几道长长的血痕,早有丫鬟拿着手帕上来要给擦拭,却被李太太一巴掌打退。 “王嫂。”李太太抚着手背喊道。 一名仆妇越众而出,答道:“是,太太请吩咐。” “今后老爷在外面做的事儿,你多打听着。无论是公是私,大小轻重,都要回来禀告我。”李太太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一丝感情。 “是。”王嫂便待退下。 “慢着。”李太太又道,“找找青奴,找着了别吓着它,把伤治好喽。” “是。太太放心。” “治好了伤,就装到布口袋里,沉到荷花缸淹死。” “……”没人吱声,仆妇丫鬟心里都缩成一团,阵阵寒意在心头掠过。 李太太慢悠悠地自顾自说道:“我养的东西,长大了敢跑,还敢抓我,哼,还反了它了!” 古平原把杂货铺的生意交给弟弟,自己一心打理茶园,都知道茶性喜湿恶燥,这过了火的茶园还能不能种出茶来,谁都心里没数。 死马权当活马医,古平原雇了两个人将茶园里的浮土翻出,又花钱从附近种植松萝的茶园移来一批茶树。他善于品茶,但对种茶却是外行,请了一位茶田师傅来料理茶园,自己也跟着边帮边学。 这期间他不惜重金延请附近的名医来给老师治病,可是白老师毕竟年纪大了,受的伤又太重,始终不见大好,一段时间以来,白老师有时认得古平原,有时糊涂认不出,这一天早上却是双目炯炯,一改往日浑浑噩噩之态,古平原进房探视,看了心里便是一喜。 “平原啊,坐、坐吧。”白老师从被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床前的椅子,吃力地说。 “孩子,我知道你回来了,可是直到今天才是真的相信,前些日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白老师拉着古平原的手,眼里不住地淌着泪,缓缓叹了口气。 “老师……”古平原自幼没有父亲,是真正的视师如父,听老师颤巍巍说着话,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像是生怕一眨眼自己又消失了一样,他心里“轰”地一声,泪水真像开了闸一般。 师徒二人泪眼相对,执手无言,过了好半晌,古平原打破沉默,他打算对老师说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说说受了报应的陈孚恩,还有百姓给老师在黄河岸边建的生祠,白老师却摆一摆手,勉力咳了两声,喘息着说:“我看得出来,你这几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想必也长了许多的见识,‘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吃苦受罪不见得是坏事,耽于安乐也未见许是好事,我只想听你说一件做了之后从没后悔的事情。” “做了之后从没后悔的事……”古平原咀嚼着老师这话,仿佛是世人看来应该后悔,自己却从未后悔,想着他不禁脱口而出:“我这次回徽州之前,用百万之数的银子救了一个人的命。”这说的是常玉儿,古平原说完,不自觉地又隔着衣裳,碰了碰那枚翡翠扳指。 白老师闭着眼听着,满意地笑了笑,既没问古平原何来百万两银子,也没问被他所救的是何人。 “老师。”古平原等了半晌不见老师有话,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就够了,不必再多说什么。你没忘了我教你的孔孟之道,重义轻财,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是,老师教导我的道理,平原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不管走到哪儿,都不敢有须臾忘记。”古平原俯着身,端详着老师苍苍的白发,想着他当年在黄河中流为民操劳,在山野草庐教自己读书,喉头又是一阵哽咽。 白老师说了一阵话,大概是精神疲倦,仿佛要昏昏睡去,忽又想起一事,重又抓住古平原的手:“孩子,你被充军关外,能回来就是万幸,今后安安分分老于户牖也就是了。我这一辈子也当过几天官,现在这世道,当官的若不欺心,上司下属都不容你,难做得很!” 古平原知道这是老师的肺腑之言,郑重地点头答应,随后说道:“老师,您省些力气,歇歇再说吧。” “不,趁着我现在还明白。”白老师咳了几声,勉力道,“我是看你从小长大的,其实早已视你为婿,我是不成了,只望你能好好待依梅,将来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我死了也能闭上眼。” 白老师不知女儿被乱军绑走,眼下生死不明,古平原心里五味杂陈,他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答道:“老师放心,我这一辈子绝不辜负依梅妹子就是。” “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真的是放心了。”白老师一脸欣慰,指了指门边,“干脆,趁着我还明白,把依梅也叫进来,这事儿当着你们俩的面说开了。” 古平原一愣,心知老师是昏沉中把自己的妹妹古雨婷当成了他的女儿。 “怎么?叫她进来啊。” 古平原尊师重道,从来没在老师面前说过一句谎话,这时候张口结舌,白老师催问了几句,他万般无奈只得把实话说了。没料到老人急痛攻心,当场呕血晕过去,醒过来已然得了怔忡之症,整日不言不语,双目无神,如同痴呆。 古平原既悔且痛,此时也是无法可想,他也想过找到白依梅兴许便能治好老师的病,可出事那时长毛、官兵、还有苗沛霖的匪兵,三伙人马打得乱成一团,谁知道白依梅是被哪伙人抢走的。古平原这些日子但凡有机会就托人打听,却都如泥牛入海,全无半点消息。 就这样,古平原一边挂心老师一家,一边经营茶园,没想到的是,转栽过来的茶树十中居然活了八九,请来的茶工师傅说,这一茬茶园的收成许是还不错,古平原辛苦半年,眼见秋茶有望,总算是可以放下心了。 “鹤公,这点银子你必定有用处,还望收下才是。”古平原把一个钱夹放在桌上,轻轻一推,递给八仙桌另一侧的乔鹤年。 他今天抽了个空到了水路巡察使的驻所,却赶巧遇到江上粮船撞了兵船,兵大爷脾气火爆,漕帮的水手也不甘示弱,乔鹤年正为了调解而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日头落西方才擦着额头的汗进了官厅。 所谓的官厅不过是间征用的民居而已,乔鹤年是北边人,不耐南方酷热,命人在四面墙上都打了孔窗,蒙上一层薄纱,又别出心裁引来江水在瓦房左右和后面挖出池子,只有前面留着通路,一番布置居然宛然水榭,清凉宜人很是别致。 “难为鹤公想得到,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片江水环绕的水榭只怕连巡抚大人也要嫉妒三分。” “黄连树下弹琴——不过苦中作乐罢了。昨日我送两淮盐政使过境,去拜会徽州知府孟大人,人家的签押房里用火盆在四角吊着冰,化了再换过,那才是神仙。”乔鹤年说着接过钱夹,打开一看不免动容,“这真是厚馈,平原,我实在受之有愧。” “平记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归根到底是鹤公帮忙,吃水不能忘了打井人。”说着,古平原往前凑了凑身子,“我听郝老爷说过这水道上的事儿,想必这两个月也闹了亏空吧,若是依旧在过往船只上加厘金,岂不是步了前任的后尘。”他看了一眼钱夹,“鹤公放心,这笔开销平记还承担得起,决不让鹤公为难就是。” 乔鹤年眼睛一亮,“既不扰民,又能办差,若真如此,我这个官儿就好当了。” “鹤公,你晓不晓得,歙县的知县大老爷乌纱顶戴被撤了。” “也是昨日去知府衙门才知,我这个替罪羊没有杀成,自然要另寻一只来杀。”乔鹤年语气平淡,心里却不平静,与古平原两人互视一眼,发觉彼此想的都是一件事。 “眼下还谈不到,我刚被派差没几日,尚无功绩可言,何况一省的候补官不知有多少人想谋这个位置,眼下布藩台让县丞暂时署理,心里打的主意不问可知。”乔鹤年汲了一口江心水,摇了摇头。 平记为乔鹤年凑一笔应付往来官船的银子已经是颇为吃力,若说还要筹钱到藩台衙门去打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古平原一时也无法可想,官厅里一时沉默起来。 “平原,你也不必为难,老实说花钱买缺的事儿我没什么兴趣。”乔鹤年先开了口,接着又把话转到古平原关心的事情上,“眼下有一笔生意,是个赚钱的机会,就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鹤公说哪里话,赚钱的生意我自然有兴趣,就不知是哪一路的财?” “说起来,这件事实在是积德行善。” 消息是新安江上的水手带来的。自从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率军攻陷浙江首府杭州,巡抚以下的满城文武几乎死伤殆尽,为朝廷平长毛以来最为惨烈的一仗。杭州,人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已经百年没有遇过兵事了,又在江南最为富庶之地,家里藏有万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长毛这一来为了保财更为了保命,不能不扶老携幼地逃亡,可是又舍不得离开家乡太远,于是边逃边观望,发觉长毛追得不紧,逃到杭州城南边一处名为“天外天”的福地便停住了。 之所以逃到这里,是因为天外天是一处梵园,也就是放生之地。大凡富庶之地,家里常有信佛的老太太,没事就到集上,买了鸡鸭鱼鳖之类的放生,选的就是这一处天外天。像杭州这种地方,日日有集,很多家都没有三日余粮,逃难时更是仓皇出奔,来不及带什么吃食,所以天外天的鸡鸭就遭了殃,不到十日工夫,只剩下满地的鸡骨鸭毛。 “杭州城陷已然一月有余,听水手说,逃到天外天的人饿得连耗子窝里的食儿都刨出来吃了。” “鹤公是指点我到那里去卖粮?”古平原听明白了。 “卖粮?如今你就是挖些草根儿去,到了那里也不愁卖的。关键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要知道长毛可是近在咫尺,说一声来攻,只要两个时辰就能把那里碾为齑粉。否则明摆着的好生意,为什么没人去做?” 古平原走到门边,望着东逝的江水思索着,忽然问道:“李秀成这个人,我听说是长毛里的秀才,是真的吗?” “一点不假,长毛里若说还有人才,文是伪忠酋李秀成,武是伪英酋陈玉成。” “这个人可嗜杀?” “不但不嗜杀,而且很注重民心,说实话,要说在百姓中的人望,哪个也比不过他。” “那就是了。既然两个时辰就能打下天外天,却迟迟一个月都不动手,想必是李秀成有令,约束部下不得骚扰这些难民。照此看来,运粮过去看似如履薄冰,实则如履平地。” “你可想好了,真要是陷在里面,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乔鹤年是真为他担心。 古平原笑了:“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就像鹤公说的,这是一件积德行善的事儿,老天爷也会保佑这笔生意能做成。” 古平原知道商机不可失,特别是这种生意,机会更是转瞬即逝。他让弟弟在潜口镇上的磨房里定做了几百斤的白面肉馍馍,同时在江上渔民手中购得了一批咸鱼干。货好进,运货的伙计却不好找,花了重金才雇来几个敢收钱卖命的壮汉。连同几辆独轮车一起上了一条回空的粮船,沿新安江、富春江一路往东,直奔杭州城边。 古平原知道,虽说李秀成有军令,但是自己这批粮食却是不受保护,所以行船时加着小心,好在漕船水手有经验,夜路无灯也可驾船,这就少了许多危险。天外天原本就有一侧通着江边,下船之后几辆独轮车吱吱呀呀,不多时就看到了许多憧憧的人影。 等来到近前一看,古平原虽然胆子大,可也不免心里打了一个突。这哪里还是人,分明是一个个饿鬼,饿得皮包骨,一副竹架子上撑着衣服而已,看那走路直打晃的样子,只怕随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古平原指挥着几个伙计,将独轮车推到人群中,然后掀开其中一辆车上蒙着的油布,馍馍散发出的香气顿时把这些灾民的眼睛都吸引了过来,人也不由自主挪着双腿凑了过来。 江南人物的俊雅知礼此时方才显得分明,如此情形下,居然还有一位老者上前勉强一揖,张几次嘴才发出声音,“这位小哥儿,敢问你这馍馍可是卖的?” “是。”古平原担心他跌倒,伸手相搀。 “那、一个馍馍要多少钱?” 这个问题临来时古平文和乔鹤年都问过,古平原却一直没说,此时他回身拿过一个采茶用的背筐放在地上。 “各位看着给就是,实在没钱,白吃也行。” 谁也没想到是这个卖法,跟来的伙计都睁大了眼,心说这位古老板真是疯了,甘冒奇险运来粮食,要个天价也不过分,居然说什么“没钱白吃也行”,敢情是来做善事的。 这些人彼此看看,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那老者看样子似乎是杭州城中的耆老,定睛看了看古平原,又问了一句:“你这粮食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 “徽州,沿新安江而来。”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 老者点了点头,“那可不近哪。”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在独轮车上拿起一个白面馍馍。 伙计们心想,看见没有,有一个白吃的,就算开了头了,谁都不给钱,那咱们这趟连水脚钱都得赔进去。 “咣当。”老者拿了馍馍,然后往筐里丢了块东西,颤巍巍走开了,边走边咬了一大口馍,馋得边上众人直咽唾沫。 一个伙计好奇地探头往筐里看去,吓了一跳,一块不下十两重的金子正躺在筐底。 十两金子就是二百多两银子,比这一趟进货的本钱还多,伙计看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再看古平原的脸上也有一丝讶异,却是一掠而过。 有人第一个掏钱,后面的人便有样学样,有往筐里丢元宝的,有丢银票的,还有丢首饰细软的,不多时筐里的银钱珠宝已经冒了头,独轮车里的馍馍却还没见底呢。 伙计们早就看傻了,这一趟何止是一本万利。古平原心里也暗暗吃惊,他想过一旦到了天外天,这里若有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会出高价买走这些馍馍,但是没想到杭州城的富户这么有钱,出手这么阔绰,这一趟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年轻人,你这一趟可发了大财了。”那个老者吃饱喝足,神态也从容下来,笑呵呵地看着古平原。 “老丈,我说实话,临来时没想过赚这么多。” “肯说这句话,足见你是个诚信经商的人。那你知不知道,你说了可以白吃,我为什么还出手就是十两金子?” “这些馍馍顶多就够这里的人吃上三天,您怕我三天之后不来,那您就还得挨饿。”古平原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所以就算你真的慷慨大方,我们也不敢白吃你的。”老者眼里笑意更浓。 古平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出手就给了十两金子而不是一两呢,就算是一两也不少了,你下次还是会来。” “这……乞道其详。”古平原一时被问住了。 老者用狡黠的目光看了看旁边正在交头接耳的伙计,“因为我要他们把这个事传扬出去,知道的人越多,今后运粮食来卖的人也就越多,彼此竞争,不必讲价,粮钱自然就降了下来。所以看起来这第一次我们吃了大亏,不过下一次,下下一次,我们花的钱会越来越少,通扯起来还是不吃亏的。” 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暗自咋舌,杭州人不愧有“杭铁头”之称,困厄之际犹不失本色,自己今后与浙商打交道,还真要留神在意。 “起初我担心你是趁机来‘杀瘟猪’,现在看来你是个实诚人儿,我是多虑了。”杀瘟猪就是敲竹杠,古平原当然不会做这种发难财的事情,这时旁边一个木棚里隐隐传来一声呻吟。 “哟,把他给忘了。”老者拿了个馍馍走过去。 木棚里躺着个30多岁的病头陀,衣衫破烂,面容瘦削,一张脸烧得通红,一看就是在打摆子,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他是这天外天管放生的僧人,说起来就是城里几家信佛的富户凑钱请他看着这些活物,别被人盗去吃了。”老者说着也苦笑,“我们刚来时他还好好的,前几日却感了风寒,一下子病倒了。” 风寒不是恶症,奈何此地无药,那便凶险了,看样子这个人要是再不用药,一条命很难保住了。这里缺医少药,要是传起疾病来可是大事,古平原心里暗暗记下,下次来时除了粮食,还要带些成药。 老者说得半点不差,古平原从杭州赚了一座金山回来的消息像长了脚一样,没出几日就传遍了徽州。侯二爷听到这个事儿后,气得不行,把得力的大伙计朱志找来,嘴里连声咒骂:“这个姓古的王八蛋,当初坏了我的好事,我正琢磨着怎么跟他算账,这可倒好,居然让他借机发了这么一大笔财。” “不行,这个好机会绝不能拱手让人,你,”他一指朱志,“有样学样,立刻采办粮食装船,去杭州天外天。” 朱志吓了一跳:“东家,那长毛可是杀人不眨眼哪。” “废物,人家姓古怎么不怕。”侯二爷连哄带吓,到底让朱志带着一批粮食去了。 两天之后,朱志哭丧着一张脸回来了,一船粮食怎么运去怎么拉回来,别说金山银海,就是一个大子都没赚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侯二爷都要气炸了。 “东家,您听我说啊。”朱志也一肚子委屈。 他把粮食带到了天外天,路上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可到了地儿准备开张卖粮,价格完全是按照侯二爷的指示,是天价,只准涨不许降。 “没人买,他们手头还有上一次古平原来时卖出的存粮呢。我就打算啊,等上两天,等他们的粮食吃完了,自然要来买咱们家的粮,到时候蝎子粑粑——独一份,由不得他们不掏金子。” “这主意没错啊,可怎么会一个大子都没赚到呢。” “等到他们又快断粮的时候,那个古平原又来了。敢情人家掐着点呢,价钱呢比上次低,连咱们的一半价都不到,杭铁头自然买他的粮食。东家你说了,不许擅自降价,我不敢做主,眼瞅着卖不出去,只得把粮船又带了回来。” 侯二爷只觉得嗓子里噎得慌,仿佛一个白面馍馍堵在里面,吞不下吐不出,瞪着眼睛刚想说什么,朱志又说:“回来路上,又有几家粮船闻讯去卖粮食了,我想啊,今后这天外天的粮价必然回落,再想像古平原那样大赚上一笔,是没机会了。” 侯二爷听得又嫉又恨,咬着牙正没奈何,朱志趋前低低道:“东家,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侯二爷没好气。 “我在天外天看见一个人。” “废话,那儿不全是人吗。” “这个人可不一般。您还记得吗,去年年初,李续宾李提督领兵在三河镇附近打长毛,当时本地商人一起请李大人赴宴,宴席上有个营里的帮办,官衔不过六品同知,蓝翎子而已,可是李大人却对他毕恭毕敬。” 朱志这么一说,侯二爷想起来了:“对,有这回事儿,可那个人他的身份……”他忽然意识到了朱志话里的意思,“慢着,当时朝廷的军队被陈玉成设伏,几乎全军覆灭,这个人已经阵亡了。” “可我看见他了,嘴里还嚼着白面馍馍呢。”朱志当天曾随侯二爷赴宴伺候,话说得笃定无比。 侯二爷半张着嘴,眼珠子转了半天:“啊”地一声,“我懂了。怪不得当初官府的告示上,有这么一句‘力战而死,骨骸未收’,原来是障眼法。” “是。不过依着小人的见识,这件事咱们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侯二爷没言声,站起身在厅里厅外来回走了好几圈,忽然转过头:“你说那个姓古的是掐着点去运粮贩卖?” “是。” “唔,你是不是有个嫡亲的大伯,叫朱老六,是个货郎。” 朱志奇怪地应了一声,侯二爷又道:“听说,他也时常去长毛的领地卖些东西。” 朱志大惊失色:“东家,您明鉴,我大伯可绝不是乱匪,不过是有些小贪心而已。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跟他说,让他再也不可到长毛那儿去卖东西。” “你放心好了,我没有难为他的意思,反倒还想让他多赚几个钱。去,让你大伯晚上下灯后到我家来一趟。”说着,侯二爷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朱志跟着他有七八年了,一见便知道他没安好心,可是大伯的短儿在人家手里攥着,没奈何只得点头答应,甭管是谁要倒霉,只要别牵扯到自己身上就谢天谢地了。 “老太爷,不得了了。”前番与古平原打交道的那位老者姓李,是个浙商前辈,开了一辈子的绸缎庄,如今歇手不干了,给儿子捐了个五品官,在京城鸿胪寺当差。这样的家世,兼之辈分又长,所以这群逃难的人都尊称一声“老太爷”。 他正在木棚中,对着那头陀说:“佛家师父,全靠了这位古老板帮忙你才拣回一条命。要不是他带了药来,早几日你怕就去见佛祖了。” 头陀支撑着坐起身,怔怔地不言语,眼里空洞无神,像是没听见一样。 “你这出家人怎么这样,人家救了你倒没一个谢字。”老太爷有些不满。 古平原倒没多想,只当出家人看破生死全不在意,反倒是前几日来时照料这个神智昏昏的和尚,他迷迷糊糊间往自己手里塞了一块玉佩,嘟囔着什么“人不能进祖坟,玉难道也不能进祖坟”。古平原不解,只得暂时把玉佩收了起来,现在看和尚醒了,他刚想把玉佩从怀里掏出来还回去,就听外面一个人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这些人都是惊弓之鸟,一看这架势顿时惊慌起来。 “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跑来的这个人是老太爷派出去的一个探子,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李、李秀成派兵马来攻打天外天了。” “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我听下城的吴二狗说的,他当了长毛,还当了个小头目。他还说派来的都是忠王府的王府侍卫,是李秀成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 “一晃儿快两个月了,突然来攻所为何事呢?”古平原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形势危急也没时间让他再想下去了。 古平原知道自己要脱身并不难,江边的船还在等着,可是这么多人没十条八条船是无法尽数撤走的。见眼前这帮人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古平原便只寻那个李老太爷说话:“老太爷,这时候不能再念什么乡土了,要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我知道。”老太爷连连颔首,又摇摇头,“当初实在走错了这一步,也怨我,人老舍不得离乡,眼下要逃可是无车无马,怕是害了大家了,唉!” “不要紧,进山有两条路,我估计长毛肯定也是分兵两路而来,咱们动作要快,把木棚子都拆了,用独轮车运到道上去。” “这拦不住人家的马呀。” “放心吧,我有办法。” 老太爷见古平原说得笃定,便把大家召集一处,拆棚子往路上运。 古平原也没闲着,命一个伙计即刻回到江边,开船往回走,半个时辰内遇到的船都要拦下来,和船老大说明白,甭管船上面是运粮运盐,全部倒到江里,然后火速赶来救人,至于货款将来由这些富户十倍赔偿。 古平原派出了伙计后,自己又赶到山路上,一把火烧着了那些拦路用的木头,火势一起至少能拖延半个时辰。 “如今保命重要,身外之物能舍则舍吧。”古平原把自己这一次贩粮所得的钱款,全都丢在了路上。老太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古老板说得没错,舍钱得命,快、快!”说着撸下一枚赤金戒指,往地上一抛,金光闪闪煞是引人注目。 虽说善财难舍,但是毕竟性命要紧,不多时就见火堆后面的路上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古平原还嫌不够,拣起几个首饰,往路边浅草丛中一丢,恰恰能被人发现。 “让这群长毛在草堆里去翻吧。”古平原一闪目发现那头陀也站在人群中,他走过去,拿出那面玉佩,“大师,这玉佩还给你。” “出家人要这东西有什么用,舍了吧。”旁边有人心疼自己的财物,见头陀摩挲着那面玉佩出了神,自然没好气。 头陀听了苦笑一声,忽然紧走两步,纵身就要跃入面前的熊熊烈火。 古平原反应快,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大师,万万不可。” “我死了,你们都能活!”那头佗大病初愈难以挣扎,却说了这么一句话。 古平原心下大疑,可是眼前的形势不容多问,让两个青壮汉子半拉半拽带着这头陀,自己领着大家直奔江边。 到了江边却是江滩空空,连一艘船也不见。古平原就觉得一颗心往下沉,难道是自己那艘船上的人贪生怕死一去不回,又或者船老大不信只凭一句话就有十倍的货款补偿,所以连一艘船也带不来。到江边有船便是一条生路,没船就是死路一条,自己若是把这些人引到了绝路上,这人命关天,责任实在担不起。 就在他心里七上八落的时候,就见从江湾处急速开出一条船,后面还跟着十几艘,为首的船头站着一个人,古平原一看便大喜过望。 这人正是乔鹤年! “鹤公,你怎么来了。”古平原踩着跳板上了船,一下子把住乔鹤年的胳膊。 “今日巡河,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好像要出事,所以命船开过了省境,却正好遇上你派来求援的船只。” 有官儿在就好办了,乔鹤年这几个月为江上船夫做了不少事,又不加收厘金,船夫们都记在心里,如今是报答的时候了。乔鹤年一招呼,没用小半个时辰就七拼八凑组织了一支船队。 古平原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乔鹤年当然也很感慨,他看了看江滩上这些惊魂未定的难民,冲着船夫下令,“先把人都撤到船上要紧。” 难民人数虽多,来的船可也不少,足够装上这些人扬帆远航了。乔鹤年若有所思,唤过一个船夫低声吩咐了几句。 古平原眼看装载着大批难民的船只都走了,唯有自己身处的这条船只是开出一箭之地便停了下来。 “鹤公,这是何意?再说为何江边还停靠一艘空船。” 乔鹤年稍显得意地一笑:“平原,你稍安勿躁,且看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不大工夫,就听马蹄声响,一队长毛马队呼啸而来,马上都是健卒,各拽刀剑下了马,杀气腾腾直奔江边。古平原紧张地看了一眼乔鹤年,忽听从江边那艘空船里传来几声惊慌的喊叫。 “不得了,长毛来了。” “快跑,快跑,别管船了,逃命要紧。” 随着这几声喊,从那空船上跑出几个船夫,二话不说“咕咚”跃入水中,脚蹬手刨不一会儿便上了乔鹤年的船。 “开船,慢一些。”乔鹤年轻声道,随后又大声喊着,“你们这些杀才,怎么不快开船。” 摇橹的船夫也扯着嗓门回道:“船上人太多了,摇不快啊。” 江面寂静,别说只一箭之地,就是隔着几里地,这般喊法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群长毛里有个头领,见不远处这艘船慢悠悠果然是开得不快,于是领着人匆匆忙忙上了江边的空船,摇橹如飞直奔乔鹤年这条船而来。 不多时,两艘船已经快要碰上了,后面船上的长毛却突然惊慌起来,摇橹的也不摇了,余者把刀剑都放下,全都伏低身子不知在干什么。 乔鹤年往边上看了一眼,方才爬上船的那个船夫道:“大人放心,他们此时才发觉已是晚了,堵不住的,非沉底不可。” 原来是在船上动了手脚,古平原佩服地看了一眼乔鹤年,提醒道:“鹤公,抓活的更好,不然尸体沉江,谁也不知道是大人的功劳。” 乔鹤年点点头,命令停船。不多时后面那船进了一舱水,慢慢沉入江中,几十个长毛手足乱舞,在江水里载浮载沉,几个船夫听要抓活的,跃跃欲试要入水擒人。 “再等一会儿,等他们淹得半死不活再救上来,免得上船之后再意图逞凶。”乔鹤年冷静地吩咐道。 古平原见那些长毛一个个被拖了上来,知道事情已经稳稳当当办成了,于是趁乔鹤年安排人手看押人犯之时,他进入船舱去看那个头陀。 “你方才说,‘我死了,你们都能活。’这话什么意思?”古平原的疑问始终横亘心中。 头陀起初一言不发,后来见船舱里的人都出去了,这才把那面玉佩又递给古平原,然后合什一礼:“贫僧没出家之前有个谥号,名‘愍烈’。” 有时候话不必多,一语惊人即可,像这头陀说的话就让古平原吃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谥号是朝廷赐给大臣的身后荣仪,换句话说死了的人才有谥号,而且若按谥法,“愍烈”这两个字,均是用在阵亡的官员身上,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何人? “你看看那玉佩,是父亲给我们四兄弟每人一块,上面有我们的名字,意思是兄弟同心。” 古平原依言一看,果见玉佩上刻着“藩荃华葆”四个字,耳边又听那头佗的声音响起:“我叫曾国华,家中排名老三。” 古平原心思快,看着这块玉佩,想着这个名字,再看看打头的第一个字,不禁耸然动容,“难道说令兄是……” “是。”曾国华点了点头,缓缓说着,“当初乱军之中误传死讯,朝廷得报赐了谥号、追授骑都尉,入昭忠祠受祀,入国史馆作传,而且赐了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一门忠义’挂在湘乡老宅的正厅上。我养好了伤找到大哥,本以为死里逃生是件大幸事,可是大哥问我,难不成还要朝廷把这些厚恤都收回去,把那块象征着曾家荣耀的牌匾摘下来?那该是曾氏家族多大的耻辱!所以,从那往后,天下就多了一个无亲无故的苦行头陀。” 古平原听着听着,从心底一直寒到脚下,怔怔地问:“那你就一直流落杭州。” 曾国华摇了摇头:“大哥派人一直把我送到安南,那里是异国蛮荒之地,我实在无法忍受,便偷偷跑了回来,3个月前才到了天外天落脚,原想着就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可惜还是被长毛知道了。” “他们抓了你,就可以要挟曾大人。” 曾国华一脸的苦涩:“我大哥是不会受人要挟的,不过长毛抓了我,可以公诸天下,这样朝廷为了纪纲,也不能不治我大哥的欺君之罪,长毛就去了一个最大的对手。” “怪不得李秀成急急派人来抓你。” “抓住了,曾家也就完了,甚至这大清天下也要完了。” 古平原这才明白眼前之人身上担着这样重大的干系,他一时没想好下一步应该如何去做,曾国华却说话了:“古老板,这些日子我瞧得明白,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这块玉佩请你拿着,等到我大哥灭了长毛的那一天,你帮我把这玉佩交还给他,葬入我在老家的衣冠冢。将来不论我死在何地,魂魄也会随着这块玉佩回到家乡。” “好吧。”古平原知道这是个麻烦事,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却又疑心曾国华仍有自尽之心,刚想劝解几句,曾国华道:“你放心,我不愿意就这样死了。长毛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总要等到长毛都死绝了,我才肯死呢。” “那你也要善自珍重,这一次必定是有人向长毛通风报讯,今后难保没有人再认出你来。” 曾国华咧嘴笑笑:“避人耳目的办法我已经想好了,”他像是不经意地拿起桌上一盏烛台,忽然拔掉半截蜡烛,用尖钉疯狂地划着自己的脸。古平原见状刚想要阻止,一转念又坐了回去,叹了口气闭上眼,只听得那铁刺划在面骨上让人牙酸的声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等他再睁开眼,就见曾国华满面披血,十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脸上纵横交错,疼得浑身抽搐,嘶哑着迸出一句话:“将来见了我大哥,把你看到的,告诉他!” 回到徽州码头,乔鹤年兴冲冲打算押解这批长毛到省城的臬司衙门。古平原却把郝老爷请来,一番密议之后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作,请乔鹤年暂时把长毛扣在码头,派了专人看管起来。 古平原与郝老爷分头行事。古平原将这次救出来的杭州人派车送往省城,特别嘱咐那些在京城里有亲戚的难民在路上写一封信到京报平安,自己负责找信客飞速送到京城。 浙江是文气最盛的一省,在朝为官的浙江老乡不知凡几,日日忧心家乡被战火蹂躏,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好消息,立时在朝野上下传扬开了。没过多少日子连军机处都知道了,却又不知详情,于是下文给安徽巡抚袁甲三,让他具文详禀。 袁甲三接到军机处的指示,也是一头雾水,正要命人去查,郝老爷代乔鹤年写的一封公事“恰好”就到了抚台衙门的签押房,文中详详细细记述了这一次的经过,只不过把被长毛追杀改成了乔鹤年有意引长毛上钩,一切都是计划周详的结果。 袁甲三这些日子被兵临城下的陈玉成压得抬不起头,军机处左一个申饬右一个命令,这个巡抚做得背晦极了。此时自己的属下未伤一兵一卒,活擒李秀成的亲兵几十人,真是极漂亮的一功,这一功来得正是时候。乔鹤年将这些长毛俘虏送到省城后,袁甲三在抚台衙门接见了他,温言夸奖一番,同时细问经过。乔鹤年小心应对,语气不骄不躁,话里话外把功劳都归到袁甲三抚民以德,所以百姓危急关头肯于帮助官军,故此才能成功。 袁甲三看这个乔鹤年虽是新任官,却明白晓事,心里更是高兴,于是命府里的师爷与乔鹤年一起起草了一通报功奏折,乔鹤年为袁甲三写的一句“越境保民,勇于任事,志士扬眉,发逆逡巡”,连文案师爷也拍案叫好,越发使得袁甲三对此人刮目相看。 不日之后,谕旨一下,所有此役有功之人皆有封赏,袁甲三指挥得当,赏穿黄马褂;乔鹤年亲临前敌,着加升一级,赏同知衔,遇缺先补。旨意里特别提到“越境保民”4个字,要天下督抚皆向皖抚学习,既有旨意,满心不是滋味的新任浙江巡抚李鸿章也不得不派人来向袁甲三道谢,因为被救的皆是他抚地的部民。袁甲三的脸上一扫阴霾,像飞了金似地得意,决定好好酬谢乔鹤年一番。 “歙县是个大县,政务繁杂,且是一省税收的膏腴之地,一向由正六品通判任县令一职。我的意思是就由乔老弟以从六品补缺,至于水道巡察使一职,听说你一向应对裕如,官民两面的评价都很好,既然如此也不必另委他人,就由你一道兼了吧。反正老弟之才我已尽知,断无不胜任之理。” 袁甲三一句话,藩司衙门即行挂牌署缺,转过天来,乔鹤年便是歙县的知县大老爷了。俗话说得好,“杀人县令,灭门令尹”,一年前自己还是个穷秀才,如今却一跃成为省内一等县的县太爷,握着一县的生杀大权。乔鹤年看看自己身上的鸳鸯补子,头上新换的砗磲顶子,忽然觉得恍如梦中。 转过头看,古平原和郝老爷都在冲着自己笑,乔鹤年拱拱手:“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二位尽心,乔某感激不尽。” “何必说见外的话,我自不必提,全靠了鹤公才能脱离险境,至于郝大哥嘛……”古平原瞥了一眼“老风流”,“他这几年一直在杂差上兜兜转转,还请鹤公栽培。” “郝夫子于刑名上很是精通,我正打算借重长才,既然说到这儿,我想聘你做县衙的师爷。歙县是个大县,坐衙问案,管理民政,这水道上的事情我自然忙不过来,也请郝夫子帮我的忙,我下‘关书’委你做个水道协办。” 这也就是说,一份师爷的修金,一份协办的俸银,每个月稳稳当当一百两银子到手,再加上三节另奉的贽敬,这样也算是很宽裕了。郝老爷乐了,“多谢东翁,那么今后我就是郝师爷了,呵呵。” “恭喜鹤公,恭喜郝大哥。”宾主其乐融融,古平原也为他们高兴。至于乔鹤年心里更是煲贴,能蒙天语嘉奖,而且特简提拔,乔鹤年只觉得在京里从恭亲王和宝鋆身上受的气,总算是出了一些。 恭亲王此刻正在和宝鋆生气。 他这几日心火甚旺,起因在于江南战事由利而转为不利,而归结到根上,起因就在自己的亲信户部尚书宝鋆身上。 江南大营与江北大营苦心筹划经年,眼看就要合拢围攻江宁,剿灭长毛老巢指日可待,就在此时,户部忽然断了各军的协饷。没有饷,别说打仗,能维持兵勇不哗变已是不易了。 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这些朝廷倚重的剿匪大臣急得如同热锅上面的蚂蚁,一个折子紧似一个折子地向京里催饷,见户部不理,又纷纷递私信到恭王府,主旨就是两个字——“要钱”。曾国藩的信中说得最是明白:“竭力经营,图此一举,事之成败,唯关军饷。使其功亏一篑者,万死不足蔽辜。”这无异于在指着鼻子骂户部了,而谁都知道户部尚书是恭亲王的嫡系,这般扣着军饷不发放,只怕日子一长,难免有人会怀疑是恭亲王从中作梗。 然而恭亲王真的是不明白宝鋆为何要在这关键时刻卡官军的脖子,要说宝鋆与曾国藩还是同年,二人平素并无过节,怎么平白无故来了这么一出儿。 忧谗畏讥再加上疑惑不解,恭亲王一见宝鋆打外面进来,脸上还挂着漫不经意的笑容,立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没有理他。 “卑职给王爷请安了。”宝鋆是个心思敏捷的人,也就是老北京话儿说的“机灵鬼儿”,一看见恭亲王面色不悦,马上笑嘻嘻地打了个千。 他与王爷在私邸素来是熟不拘礼,这一请安见礼,反成戏谑。恭亲王是动了真气,转回头质问道:“你为什么扣着军饷不给湘军?你可知道现在江南战场上九转丹成在此一举。李秀成已经从杭州拼命往北面打,要给江宁解围,若是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不能尽快合拢,只要他过了宜兴,陈玉成在三河镇就会发兵响应,这两寇合兵一处,非把长围撕出一道口子不可,跑了洪秀全一干匪首,数年辛苦付之东流。到那时,别说朝廷,就是这些统兵将领也饶不了你!” 说着恭亲王颓然坐下,伸手去抓茶杯,一摸是凉的,气得扬手摔到门前台阶上,吓得伺候的青衣小厮连滚带爬地赶忙收拾。 他对宝鋆从没有这般声色俱厉,奇怪的是宝鋆也不害怕,不慌不忙地静听恭亲王发完脾气,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放在书桌上,示意王爷看看。 “这是什么?”恭亲王边拿起来,边皱着眉头问道。 “我自去年接手户部,便开始盘账,南边打仗天天要钱,又不能封账来查,所以慢了,上个月才查完,拢了个大概的数目,昨儿刚刚整理成册。”宝鋆一指那本子,“王爷不是问我为何不发饷吗?原因就在这册子里。” 恭亲王打开来,里面是自咸丰元年开始对长毛用兵,整整十年的军费开销,以及国库每年的收入账。当然这不是细目,而是将每一年收入与支出的总账一一列明,同时写明国库余额。恭亲王心绪不佳,没耐心一行行地看,翻了几页便寻到末尾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恭王手一颤,账册掉在地上,人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带翻了小厮刚奉上的热茶。 恭亲王吃这一大惊,与康熙末年大学士张廷玉边走边听户部报各地亏空数目,听到总数时吓得一脚踩空平地摔伤的原因一般无二。 “一百万两!只有一百万两?”恭亲王几乎是喊了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宝鋆,又看看地下的那本册子,仿佛在做一场噩梦。 堂堂大清国的国库里,眼下就只有一百万两银子! 就算没有其他的用度,光是付给三十万湘军的军饷,一次就要一百五十万两之多,难怪宝鋆不给,就算是把国库搬空了,他也给不起,付不出。 “这、这是怎么弄的?”恭亲王好不容易定下神来。 宝鋆叹了口气:“王爷,这还用问吗?军兴以来花钱如流水一般,再加上庚申年那一场大赔款,赔给英法两国一千多万两银子。虽说朝廷岁入三千万,那不过是浮收而已,真正到了国库的不到三千万,这么一来二去,可不就穷的见底了嘛。据我看哪,现在正是我大清立国以来最穷的时候了。” “可这哪行啊,这么下去,打仗打不了,赈灾赈不了,就连官员的俸禄也发不出去,我大清岂不如同经商赔了老本,要、要……”恭亲王说不下去了。 宝鋆接道:“要关张了。” “唉!”恭亲王一声长叹,重又坐回椅子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叹我朝自顺治年间便‘永不加赋’,只能绝了从农田里打主意的念头,不过好在‘士农工商’里还有一路财源。” 恭亲王听宝鋆话里有话,抬头看向他。 宝鋆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王爷,当官的有权,经商的有钱,我有一招,能从那帮阔佬手里抠个千八百万的出来。” “哦?”恭亲王听了精神一振,“你有什么招数?” 宝鋆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王爷,您最喜欢喝的是武夷山的大红袍吧?” “你这是扯到哪儿去了?”恭亲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王爷稍安,听我慢慢说。这茶叶税是我大清税赋的重要来源,然而天下名茶虽多,都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谁排名天下第一、谁排第二、第三,从来没有定论。” “那是自然,人皆各有所爱,岂有定论。” “王爷此言差矣。”宝鋆摇摇手,“之所以没有定论,是因为各地茶商为了自己的利益,推崇不同产地的茶叶。要是朝廷肯出来说句话,那‘天下第一名茶’的封号可就是块金字招牌了。” “那又如何,不过就是个虚名罢了。”恭亲王还是不以为然。 宝鋆见他还没明白,只好把话点透:“王爷,您知道这‘天下第一名茶’六个字值多少钱吗?”他比了个“六”的手势,“不多不少,一个字一百万两,六个字就是六百万两。” “什么!六百万两?呵呵,我看你是疯魔了吧。”恭亲王根本不信。 宝鋆一急,吐了实情:“此事不假,京商就肯出这个价!” 恭亲王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了:“这么说,是李万堂出的这个主意。” “是他。”宝鋆见瞒不过,索性一兜子都说了出来:“那李万堂听说国库缺钱,自愿报效600万两,所要的就是封京商专卖的茶叶为‘天下第一名茶。’” “他想怎么封?总不成要一道圣旨吧。”恭亲王想起上一次李万堂所说的“毫无请托”,脸上浮起一丝揶揄的笑容。 “李万堂想在京里办个‘万茶大会’,将天下的茶商聚到京城,然后当众评出冠绝天下的‘十大名茶’。” “原来是这样,也算是心思独到。”恭亲王边考虑边慢慢点了点头。 宝鋆偷眼看了看王爷的脸色,慢慢说:“这次评选若是要想有分量,能得到天下茶商和茶人的认可,那评判之人就必须是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人物。” “比如说呢?”恭亲王故意问道。 “嘿嘿,比如说王爷……”宝鋆大着胆子试探道。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话说到这儿,恭亲王已经把宝鋆的来意看得一清二楚了,想了想之后,假意怒道:“放肆,我以秉国亲王之贵,难道能去给商人当评判吗?这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今后我还如何领袖军机,真是荒唐。” 宝鋆本就是试探,恭亲王的话他一字一句都没有放过,一听这话就知道恭亲王并不反对开这个“万茶大会”,只是觉得自己身份贵重,不愿亲临而已。 宝鋆多机灵,方才在话里就已经留下了余地,此时连忙转向道:“王爷,您没听明白。我只说要王爷当评判,这京里的王爷可不止您一位啊。” “呵呵呵,油嘴!”恭亲王笑骂一句,“不知哪位王爷要在你身上倒霉了。” “醇郡王如何?”宝鋆赶忙跟上一句。 “老七?他肯吗?”恭亲王犹豫地问。 醇郡王是道光帝第七子,恭亲王的亲兄弟,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他与同治帝的关系论起来还要近则一层,因为其嫡福晋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如今虽只是郡王,但晋升亲王是迟早的事情,恭亲王担心他也恃身份,不肯管这闲事。 “王爷是他六哥,宗室最重规矩,您说句话,七爷不敢不听,就算要在醇王府的大堂办,恐怕他也得答应。” 见恭亲王还有些犹豫,宝鋆再加上一句:“京商答应的六百万两,再加上其余九个入选的茶商必定都有报效,这下子,只怕一千万两还说少了呢。” 恭亲王实在是被那见底的国库吓着了,思来想去只得下定决心道:“好,就照你说的办,回头我和老七去说。这‘第一’就许给京商了,你要李万堂先把银子交上来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不过要通知各地茶商选茶来京,今年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再说既然名字叫‘万茶大会’,来的茶商少了也不成话,就定在明年开春采收春茶之后办吧。” “喳!”宝鋆喜得又给王爷打了个千。为了这件事,李万堂给了他二十万两的好处,银票现就揣在怀里,不必得而复失,自然欢喜。 宝鋆出了王府的大门,一眼看见李万堂在石狮旁等候,招招手唤过他。 “这事儿办的不容易,我磨破了嘴皮子,才哄得王爷答应了。” “多谢大人从中周旋。”李万堂像是早有预感,并不意外地答道。 “亏你能想出卡军饷这条计策,王爷急得团团乱转,现在这当口,别说你要‘天下第一名茶’,就是要封‘天下第一名人’,只怕王爷也应了你。”说罢,宝鋆与李万堂一起笑起来。 “你真是聪明,就算不喝茶的,听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一定要买来尝一尝,你们京商这一次等于捧到了聚宝盆,还不大发利市赚个盆满钵满。”宝鋆说着瞟了李万堂一眼。 “都是多亏大人帮忙,到时候京商必定不会忘了大人。”李万堂恭敬地答道。 宝鋆要听的就是这句话,满意地点点头。“王爷要你速速缴上那六百万两,快筹银子去吧。” 四、请最懂茶的人制茶 古平原忙于秋茶的采收,有一阵子没来铺子里了,见货品分类摆放整齐,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满意地点点头。 “大哥。”古平文从后面迎出来,自从当了掌柜的,历练了半年有余,他现在也显得干练了很多,脸上早已不是当初见生人说话就脸红的样子。 兄弟两个到铺子后面的房中坐定,聊了聊铺子的生意,古平原告诉弟弟,最近家中茶园里出了一件怪事。 事情发生在十天前,古平原正在与茶工一道采收茶叶,抬眼看见小妹古雨婷走了来,她每天这时候都来给大哥和茶工送饭,稀奇的是今天手里不知拖着什么东西,显得十分沉重,边走边招呼自己。 “大哥,你快来看看!” 古平原赶过去看时,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妹妹真是胆大包天,手里拖着的居然是一条死狼,看这狼灰毛铁背,獠牙外露,个头着实不小。 “这、这是怎么回事?”古平原怕那狼没死透,赶紧让妹妹松手走到一边。 方才古雨婷上山,刚刚走过山脚,就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从草丛中蹿出来,回头一看是一只大狼正凶狠地望着她,嘴角流着涎,看样子就要扑上来。 古平原明知没事可是一阵后怕,急急问,“后来呢?” “我本打算把饭菜喂给它,吃饱了不就不咬我了嘛。”古雨婷的样子很是认真。 哪有这个道理,古平原哑然失笑,“难道你的饭菜里有毒,把它毒死了?” “大哥你别冤枉我,给你做的饭菜怎么可能有毒!”古雨婷叫起来,“我才刚动了这个念头,这狼忽然就倒在了地上,不吭声不吭气,不一会儿蹬蹬腿就死了。我想狼皮剥下来冬天可以给娘做个褥子,于是就把它拖过来了。”古雨婷一点不见害怕。 “你胆子可真不小。”古平原蹲下身细看,又好气又好笑,指着狼头道:“你看看,这里好大一处伤,像是用石头砸的。”他又摸了摸,“头骨都砸碎了。我在关外听猎人说,狼这东西‘铜头铁尾豆腐腰’,头最硬不过,能一块石头把狼打死,这人好大的手劲。” 古雨婷懵懂中问道:“大哥,你是说有人救了我?” “这还用问?” “那是谁救了小妹呢?”古平文听着,也是颇为好奇。 “不知道。可是茶园里最近总丢东西,值夜的茶工连铺盖都丢了。后山上还时常有烟,等我赶过去时,火已灭了,像是有人在举炊。我走山路的时候也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我。” “会不会是侯二爷派人搞鬼,自从上次收茶不成,他就恨上了大哥,总在茶商中说,早晚要报一箭之仇。” “什么仇不仇的,谁跟钱都没仇。”“说曹操,曹操到”,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正是侯二爷。 古平原定的店规是“笑脸迎客”,甭管是谁,进店是客,他见了侯二爷虽然心里腻味,但是依旧笑着拱拱手:“侯二爷,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莫非是府上短了什么东西,又何劳亲自光顾,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们自然送到府上。” “哪阵风?是你古家茶园的香风啊。古老板,听茶工说,你家茶园里种出了一味好茶呀,怎么样,不请我品一品吗?” “哪有这种事,侯二爷只怕是误听人言了吧。”古平原不想和他打交道,今年的秋茶也不打算卖给他。 侯二爷见古平原想都不想便是推脱,脸色稍微一沉,却又露齿一笑。 “古老板,之前我们可能有点误会,不过生意上的事不能闹意气。只要你家的茶真正好,我今年一定给个好价钱,你看怎么样?” “茶好坏且不论,古某经营茶园并非是为了务农,今后我古家的茶自产自销,不劳侯二爷费心了。若是茶叶卖得好,或许也能跟侯二爷攀个同行,到会馆里一同坐坐。” “你要当茶商?”侯二爷狐疑地问。 古平原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 “哼,只怕你还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吧。贩茶第一要紧的是茶引,第二则是茶路,第三才是茶叶本身,这前两样你有吗?以为凭借一块破茶田就能当茶商,若真如此,全徽州岂不多出来几百几千个茶商了。”侯二爷一脸的鄙夷。 “事情总是从无到有,做了才知道有没有,若不去做那便永远没有。你说的茶引和茶路,眼下我确实双手空空,不过自会想办法,不劳侯二爷费心。” 侯二爷还没听完就气得一甩袖子出了门。古平文既担心又佩服地看着大哥:“这人是咱们徽州茶商里的一霸,既然盯上了咱家的茶田,可不会善罢甘休啊。” “不用害怕。”古平原看着侯二爷的背影,不屑地一笑。 “大哥,咱家的茶园真的种出好茶了?” 问到这个,古平原也不免有一丝兴奋,他把随身带来的小包一解,拿出一包用桑皮纸裹好的茶叶,小心地打开来,接着煮水冲茶,待茶叶在杯中舒展开,他将杯子往古平文面前一推。 “二弟,这是咱们家刚刚采收制好的秋茶,你来品一品。” 古平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可不像大哥,从小就跟着白老师学了一手品茶的绝技,我其实不懂茶……” 古平原打断他:“种茶人家,即使不懂品鉴,至少也能尝出茶的好坏,你倒是尝尝看。” 古平文依言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呷了呷,又舔起一片茶叶在口中嚼嚼,末了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把茶杯放下。 “怎么样?”古平原问道。 古平文的脸色犹疑不定:“我记得大哥移来的茶树是松萝,这茶叶虽香,但却……我说不清,但这和松萝山上所产的松萝不一样,这却是肯定的,难道大哥在制茶时用了别的办法?” 古平原摇摇头:“我就是想种松萝茶。你知道我们徽州产的茶,目前要属毛峰和松萝好卖,所以我花大钱请了制松萝茶的师傅,这茶树是松萝,制法也是松萝,不知为何制出来味道却不对。” 古平文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品着滋味道:“可是大哥这茶却别有幽香,我倒是觉得这香气与松萝各有千秋。” 古平原苦笑道:“那有什么用,人家茶商要买的是松萝茶,我们拿出来的茶没有松萝的味道,人家自然不认,除非你能说出一番道理,或者自创个牌子,奈何这其中的道理我却不知。” 古平文低头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大哥你何不去找闵老子问问。” “闵老子,那是何人?” “我在镇上开店半年,从来买杂货的街坊口中也知道了不少附近的事。这闵老子是徽州第一制茶师傅,原名闵汶水,一辈子茶不离手,说起茶叶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所以大家给他起了绰号叫‘闵老子’。” 古平文接着说道:“论起品茶制茶,这位老人家可是一流好手,听说他住在松萝山的桃花渡,大哥若能找他问问,或可解开疑惑。” 侯二爷回到铺子里,伙计们见他面色不善,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朱志硬着头皮站在一旁。侯二爷用指节敲着花梨桌面,眼珠不停转着,忽然招了招手,朱志赶忙凑过来。 “那个古平原敬酒不吃,看样子非灌他一杯罚酒不可了。” “东家,人家现在有县太爷撑腰,可是今非昔比了。” “县太爷?”侯二爷脾气上来了,“我舅舅可是在巡抚面前都说得上话,会怕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朱志不敢言语了,又听侯二爷道:“去,把你大伯再叫过来。” “他、他病了……” “死了吗?” “……” “我问他死了吗?”侯二爷眼里的凶光让朱志低下头去。 “没有。” “没死就要来,有他的好处。若是不来,给长毛通风报讯抓曾大人的弟弟,这个罪名……” “东家!”朱志吓得往地上一跪,“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他来见您。” 松萝山离着徽州最北面的休宁县城不远,松萝茶便是因此山得名,山上的“让福寺”有“倾千年缸水,种宝树松萝”的传说,而桃花渡就在让福寺的山脚下。 古平原独自一人来到桃花渡,经人打听,顺着渡口旁的一条小路走了一个时辰,便来到一处山坳。 “真是神仙居所。”古平原一见此处,便暗赞一声。山坳里种着几亩茶田,茶田中开了一条小道,尽头盖着青瓦白墙的一处小居,墙外层层翠竹,屋后一泓清泉。只是在茶田里还有一眼井,不知有泉水还要这井何用? 再走近些,古平原更是惊奇,眼前这片茶田虽然不大,却错落有致地种着十数种茶叶,古平原能认出的有“老竹”、“猴魁”、“毛峰”、“松萝”、“瓜片”等,可是认不出的还有好几种,尤其是一株茶树,他很疑此就是传说中的“涌溪火青”,但这种茶不能移栽,一移便死,几百年来只有十几株活在云雾萦绕的黄田,所产茶叶都是进贡之物,寻常人别说尝尝,看一眼都办不到。 古平原听老师说过这种茶树,但没见过,正在疑惑不解,就听那处小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见了古平原不由得一怔,古平原赶忙走前几步,一拱手。 “请问这里是闵老先生的居所吗?” 少年慌忙还礼:“正是,请问您是……” “哦,我叫古平原,是歙县古家村人氏,知道闵老先生的大名,特意带了种好茶来请他老人家品鉴。” 少年听了道:“这可不巧,我伯父去山上的让福寺了,那里的主持请他去品茶论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我去山上找他。” 少年忙摆手:“不成。不成,我伯父怪脾气,最恨人家在他品茶的时候打扰,你要是去了,非被赶出来不可。” “那好,我在这里等。” 少年又打量了古平原几眼,叹口气道:“那好吧,不过我可没有吃的给你。” 古平原笑一笑:“不要紧,我带了干粮。” 一等就等到天黑,闵老子这才回来,细一看是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头子,走路蹒跚,论起样子来实在是貌不惊人。 “这是谁啊?”闵老子一见家中有生人,皱起眉头问道。 古平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少年抢着说:“大伯,他说是喜欢喝茶的,带了好茶叶来让您品一品。” “呵呵,你有什么好茶叶是我没喝过的?”闵老子一脸瞧不起的样子。 古平原刚要开口,闵老子忽然一拍脑门:“坏了,我的拄杖忘在寺里了,得去取来,可别让那帮和尚当劈柴棍给烧了。” 说着竟自顾自地起身,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 古平原看看那少年,少年瞥了他一眼:“你也走吧,等我伯父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 古平原性子坚忍,越是不如意越能坦然自处,心道,好个闵老子竟然如此慢客,不过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我既是来求人,多等上一时半刻也无妨。 想着他便又坐下,那少年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随你,不过我可要睡了。” 这一等时间更久,直到定更,闵老子方才慢悠悠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看见古平原还在,斜着眼问道:“你还在这儿,想干什么啊?” 古平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揖:“久闻‘闵老子’的大名,今日不喝上几杯老先生亲手冲泡的好茶,晚辈绝不离开!” 闵老子听了这话,脸上方才放缓和了些,也不答话,走到窗边案几旁,白炭煮水,又拿过一套成化窑的茶具,都是比平常所用小上一号,但精致无比。 就见闵老子动作如风,转瞬间沏好了茶,自饮一杯,另一杯不用说是给古平原的。 古平原不敢怠慢,知道闵老子这一下已带出了考问的意思。无非是,要我品你带来的好茶?先喝我一杯茶,说得出茶的好处,便是同道中人,否则你便请回吧。 他接杯在手,先观茶色,续而细品,一口茶在舌尖转来转去,良久方道:“好茶,不知是何处所产?” 闵老子矜持地笑笑:“这是川茶,阆苑茶嘛,很普通的。” 古平原听了大笑道:“闵老子在骗人了,这是阆苑茶的制法,但品其味,绝不是川中所出。” 闵老子这才认真看了看古平原:“你知道是哪儿产的吗?” 古平原再品一口,极有把握地说:“这是将阆苑茶树不远千里移种到湖州府长兴县罗岕村而种出的新茶。” 闵老子动容道:“品得好!品得准!你再说说这水。” 古平原将茶水含在口中细品,皱眉道:“此水清冽无比,必是天下名泉。”他猛一抬头:“莫非是惠泉?” 闵老子不置可否:“惠泉?惠泉到此地怕不有几百里,水劳而神逝,其质难存,你品错啦!” 古平原细思之下,怎么品怎么觉得这是惠泉水,然则闵老子所说的道理也驳不倒,他苦苦思索,突然想起门外看似无用的那口井,灵机一闪,复又大笑道:“闵老子又诈我,这分明是惠泉!” “那你说说看,为何惠泉跑千里却依旧清冽?”闵老子嘴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古平原胸有成竹道:“门前有一眼井,既然屋后有泉,就不该打井。晚辈大胆一猜,前辈必是深夜淘井,用屋后清泉洗刷,然后静待惠泉新水至,垒石滤之,所得之水比寻常惠泉水还要清冽宜人。” 他一边说,闵老子一边在点头,等他说完,闵老子已然大笑道:“老夫今年整70,所见过的精于品茶的后生中,你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不敢当,晚辈的老师精于品茶,常说‘茶是水中君子,酒是水中小人。’要晚辈记得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 闵老子频频点头:“饮茶而明事理,可谓是得了茶中三味。” 他把话题一转:“你今天来找老夫,不是有什么好茶要让我品一品吗?” “是。”古平原借用闵家的茶具冲泡好了自家的茶叶,恭敬地端给闵老子。 闵老子打眼一瞧便笑了:“这是松萝,外面就种着半亩……嗯?”他方说着却敛了笑,轻轻一皱眉。 古平原知道他已闻出香气有异,不动声色只看着。 闵老子端茶在手,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杯中舒展的茶叶,闭上眼闻着杯中散发出的茶香,接着将杯中茶倾入口中,品了又品,这才睁眼道:“奇,奇呀!是松萝的茶种,也是松萝的制法,但却不是松萝。” 古平原站起身,兜头一揖:“前辈必然知道此茶的奥妙,还望不吝赐教。” 闵老子点点头,举杯在手:“松萝已是茶中上品,你这茶却比松萝更加韵味深长,细品之下有幽兰之香,茶汤比松萝更加翠绿明亮,再观茶叶,旗枪并举,白毫披身,胜过日铸雪芽。” 古平原想不到自家所产的茶竟有如此妙处,忍不住喜动颜色。 忽听闵老子问自己:“这茶你是怎么种出来的?” 古平原对此也是莫名其妙,便将当初放火烧山,移种松萝之事源源本本说出。他说到烧山,闵老子就是眉毛一动,后又细问了古家村的地势,这才点头叹息道:“这是天降福茶啊,你心好,所以有此善报。” “前辈此言何意?”古平原不解。 “你可知道,被烧过的茶园三年之内不能种茶。而且这三年里,每隔十天便要用纯净的井水来洗地。这是因为茶这东西最是喜湿恶燥,地里要是有火气,休想种出好茶来。” “晚辈也略懂其中之道,所以当初移种只是冒险一试,心里并无把握。” “按理说这火烧地是种不出茶来的,别说产茶,移种的茶树也都应该枯死。可是你这古家村地势绝佳,按你所说,山后就是新安江,村前还有一条支流,这等于是被两条水龙夹着。水气雾气日夜不断,再加上今年的雨水特别大,就抵消了地里的火气。不仅如此,那一点点残余的燥热之气,反倒将茶叶自身蕴含的凛冽之气勾了出来,就如同药引子将药性全部引发出来一样,形成了一股世上所无的绝妙茶香,” 闵老子评茶头头是道,古平原越听越觉得精到,真是心悦诚服之极。 闵老子接着道:“天雨、地河、人火,天地人三者合一方能出此奇葩,这真是难得的造化。只可惜你这茶制的不得法。用制松萝的办法来制此茶,并不能显出它的好处。我在古籍善本中见过一种古茶,按当时茶人的品鉴,与此茶味道相似,若是用的那种古茶的制法,嘿,那才妙呢。” 古平原大喜,脱口道:“我正愁不能打开生意的局面,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得了这么一味好茶。就请前辈帮我制茶,我必当重金酬谢。” 闵老子倒是一怔,问道:“你是生意人?” “是。” “哦。”闵老子淡淡道,“天色已晚,你先请回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说着起身,竟是送客之意。 古平原糊里糊涂地被“请”了出来,第二日再去,闵老子已是闭门不纳,第三日、第四日,接连3天,古平原天天前往拜访闵老子,却都吃了闭门羹。 古平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宾主相谈甚欢,却为何突兀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投宿在休宁县城里的一家客栈,心里苦恼,便到县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去逛。休宁是出了名的出当铺朝奉的地方,县城里更是一家接着一家的典当铺子,古平原逛着逛着,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一家典当。 “这不是称闵老子为大伯的那个少年吗?他到当铺来做什么?”古平原跟着走了进去,也不出声在一旁悄悄观看。 其实是不消问的,进当铺自然是当东西,少年当的是一套茶具,按当铺的规矩,喊了个“缺边少沿”,一套乾隆朝传下来的茶具只当了15两银子。 等那少年出了当铺,古平原转了过来,开口问道:“请问,方才那当茶具的少年常来么?” 朝奉连头都没抬:“常来,有时候是他伯父来。” 想不到闵老子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苦,既然如此为何又不肯接受自己的邀聘。 古平原百思不解,出了当铺还在低头琢磨,不留神撞到一人身上,连忙出言赔不是。 “不成,你把我撞伤了,赔一百两!”那人不受道歉,口气倒是横得很。 古平原以为碰上了讹人的,一惊抬头,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老风流?怎么是你啊。” 他撞上的正是郝师爷,有一桩歙县的案子,涉及到休宁的一个人证,本应提堂,可是此人瘸了双腿,于是郝师爷到休宁县来索供,不巧就看见古平原低头在走,有心跟他开个玩笑。 “古老弟,你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是谁欠了你的钱不还?” 待听到古平原说明经过,郝师爷一拍巴掌:“这事儿问我啊,我全知道。” 见古平原将信将疑,郝师爷索性和盘托出:“这闵老子一年前和茶商打过场官司,打输了,自家的一爿茶店赔了出去,这才一气之下迁居到桃花渡。所以你说自己是茶商,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了。” “他为何要和茶商打官司?” “上了人家的当呗。” 原来闵老子当初受茶商所雇,要研制一种新茶,将普通的“屯溪绿”带上松萝的香气,茶是制成了,可那茶商不认账,非说茶叶的香气不够,不仅不给报酬,还要按合约上的规定要闵老子包赔损失。 “既然闵老子制成了茶,那官府怎么会判闵老子输呢?”古平原不解道。 郝师爷苦笑:“这种事,各执一词,只好找评判。本地公认的几个品茶高手都收了侯二爷的红包,而且他的舅舅是茶商中有名的前辈,他打着这块招牌,那还有公道可言吗?结果闵老子一文钱没拿到不说,辛苦了一辈子赚的一家茶店,原本打算给独生女儿做陪嫁,结果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听说他女儿因为嫁妆菲薄,嫁过去之后受了公婆不少的气呢。” “难怪闵老子不愿意和茶商打交道,一想到女儿在夫家受气,就够老人家窝火的了。”古平原全明白了,想了想又问:“说来说去,那缺了大德的茶商是谁?” “这人你认识啊,‘油二爷‘嘛。” “侯二?又是他!”古平原眼里迸出一丝火花。 古平原本打算想个法子帮闵老子出口气,但是回到徽州之后,马上就是中秋节,事情只得先放下。这是6年来古家第一次大团聚,一大盘切好的西瓜,再加上古母巧手制成的各样点心,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开心不已。 “二哥也真是的,过节嘛,早点收了铺子,大家都在等他从镇上带回来的月饼,他自己倒是不知道着急。”古雨婷看看天色,埋怨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文是个慢性子。”古母笑着说了一句。 谈谈说说,眼见日影已然落山,虽还没有黑透,但古母见小儿子还不见踪影,心中也不由得着急起来,不时抬头向家门口看去。古平原想想,站起身:“小妹先陪着娘吃西瓜,我到村口去望望。” 他信步走出家门,见家家户户都是一派喜庆气氛,古家村本就殷实,一场大火并未伤了元气,缓了半年之后,几乎每一户的房子都翻盖了起来,与半年前的破落景象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缓步走过村中祠堂前的空地,心里不由得一痛,当初老师就是在这里被砍伤倒地,白依梅也就是为了救父亲,才被乱兵劫走,至今生死不知。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忽听前方有熟悉的马蹄声,知道是二弟回来了,稳稳神迎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回来的却不是二弟古平文,而是镇上杂货店里的伙计骑着那匹枣红马飞驰而来,远远看见古平原,下了马直奔他而来。 古平原一见他满面惶急,心里就是一惊,情知出了大事,果然那伙计一张口便道:“东家,不好了,掌柜的脑袋保不住了!” 古平原只觉得头“嗡”地一响,一颗心几乎没从腔子里蹦出来,就算是当初走黑水沼,他也没觉得有如此心慌过。 但古平原毕竟屡经大变,虽然惊慌,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怕有村人听到后跑去家中报信,母亲可是经受不住这般打击,于是先将那伙计拉到僻静之处,然后才开口询问究竟。 来的这个伙计,是当初古平原亲自挑的“一个机灵、一个勤快”中的那个勤快伙计,奈何应了“勤能补拙”的“拙”字,心拙口更拙,又加上着急,嘴里结结巴巴,一番话说了小半刻钟才算说完。 等到古平原听明白了,人立时傻在当场,心道弟弟这条命只怕真是保不住了。 原来古平文在镇上做杂货买卖,开始是依着大哥的指派,不图赚钱,只求稳扎稳打,后来生意越做越顺手,古平文胆子也就慢慢大了,心思也灵活起来,因为这水道上的生意都是古平原出的主意,古平文就开始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做笔大生意,也让家人,尤其是一向瞧不起自己的妹妹能够刮目相看。 说来也巧,他想做一笔漂亮生意,就有这样的生意上门。有一个时常从他这里上货的挑担货郎告诉他,庐州府三河镇上太平天国的军队里,有人出5两银子一条买辫子,要的是油光水滑,又粗又长戴在脑袋上能蒙人的真辫子。 古平文心下一核计,在乡下收妇女绞下来的头发,再编成辫子只要50个铜钱不到,一倒手就能卖5两银子,是100多倍的利,什么生意也不如这个赚钱哪。于是连夜派伙计到各乡各村收头发,回来之后请人赶工编制,不消几日便凑齐了100条大辫子,他要来个意外之喜,因此也不与大哥商量,便带着另一个办事机灵的伙计急匆匆地赶往三河镇。 “大爷。”那伙计带着哭音道:“原说到那儿就有人收货,银货两清3天就能回来,可掌柜的一去就没了消息,这都整整5天了。我听从三河镇那边来的人说,长毛抓了个卖辫子的商人,要砍脑袋示众,那可不就是掌柜的嘛,所以我不敢再瞒了,这才急着来找您。” 古平原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怒道:“5天不见人影你才来找我,你还不如等上5年。” 伙计畏手畏脚,小声道:“是掌柜的不让我说的。” “唉……”古平原长叹一声,知道二弟平文是想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怪不得伙计。 他心里暗自埋怨弟弟,100倍的利?而且花费的本钱又少,有这样好的生意谁会往别人嘴里送?这笔生意从一开始路数就不对,古平文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呢,脑子一热就去做生意,赔了银子是小事,真要是把命搭进去,可真是太不值了。 想到这儿,他问那伙计:“介绍这笔买卖的货郎,现在人在何处?” “他原说陪着掌柜的去三河镇,后来又说身子不好走不了,掌柜的心急就自己去了。”伙计说着说着,欲言又止。 古平原看出来了,脸一沉,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 伙计吓了一跳:“东家,我前儿个晚上打街里过,影影绰绰地看见好像是这个货郎从侯二爷家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包裹,看样子挺沉,许是银子?”他犹犹豫豫地说。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古平原已是心下雪亮,不用问,这是侯二爷下的套,冲的就是古家,买卖兴许是真的,但这是一招借刀杀人的连环计,毒辣无比! 长毛都把辫子割了,买辫子的长毛不用问都是准备开小差的逃兵,所以到太平军的地盘卖辫子是犯了大忌,如果古平文到了三河做这笔买卖被长毛发现,那是必死无疑。 万一古平文撞大运没被长毛发觉就做成了这笔买卖,然后带着银子回来,那就更糟了。侯二就会向官府告发,古家与长毛叛军做生意,与叛逆无异,到头来也要落得个杀头抄家的罪名。 “不,他不会向官府告发,那样对他没什么好处。一定是据此要挟,这样我古家的茶田就姓了侯了,这就是他打的如意算盘。” 一念及此,古平原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一个不留神,自家已经站到了万丈悬崖的边上,只要有人从后面轻轻一推,就要立时摔个粉身碎骨。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地瞧了瞧身后,仿佛那个要推他的人就站在不远处。 他本想派伙计去家里递个谎话,又担心这伙计笨嘴笨舌编不圆,干脆自己回了趟家,就说镇上有一笔大生意,二弟急着找自己去商量,连过节也顾不上了。至于古母高兴不高兴,古平原此时也真是顾不上了。 出了家门,他与伙计共乘一骑,过了镇上把伙计放下,再把店里几百两银子全都取出来带在身上,古平原孤身一人打马如飞直奔三河镇而去,他也只能是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但能有一分的希望,他也要把弟弟救出来。 枣红马撒开四蹄,第二日中午古平原就已经来到了三河镇的土城城门之外。这个小镇本来算不上出名,此时却是长毛与清军对垒的前线,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自从一年前率大军击垮湘军刘和的团勇占领了三河镇,就一直屯重兵在此。北拒庐州袁甲三的队伍,东面只待英王李秀成从杭州打过来,便要兵合一处,攻打江南大营,为天京的洪天王解围。 陈玉成在当下的长毛军中是出了名的能打仗,30不到就已经封王,全凭军功而来。安徽巡抚袁甲三自知打不过这个被蔑称为“四眼狗”的伪英王,干脆也就不打,只管屯兵庐州,反正封疆大吏守土有责说的只是省城而已,只要不丢了庐州,什么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与他干系都不大。 陈玉成要保存实力解天京之围,对庐州也没有觊觎之心。这恰恰就应了老百姓所说的“两好合一好”,别看两边的军队加起来超过了20万,旌旗一展遮天蔽日,整日骂阵声、讨敌声,喊的是震耳欲聋,彼此却连一支箭都没放过。 时间长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都懈了,老百姓一开始扶老携幼逃离家园,后来看看无事,又都三三两两回来了,还因为大批的军队驻扎,什么采办军需的、饮酒作乐的、赌博耍钱的、甚至逛窑子找婊子的,做什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反倒是比军兴之前更加地红火。 古平原几个月来一心扑在茶园上,对于此地的形势不甚了解,只知道清军与长毛在此对峙,原想着是片血腥战场,下马一看竟是片花花世界,一时间竟瞧住了。 “哎,老客,借个道嘞!”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拨了他一下,古平原这才回过神,知道自己牵着马拦了后面的道,歉意地笑笑,将马拉开,向旁避了避。 后面过来的是一整队的盐车,每辆盐车上都插着面白色的三角小旗,正中一个红点,看上去分外醒目。三河镇上本有一条杭航河道,直通杭州,是大运河的一条支流,闹长毛之后,这条河道被长毛占了一段,清军也占了一段,水路一直不通。古平原眼见盐车都是从镇外码头上停靠的船只上搬运下来,猜到只有扬州盐帮才有这样的神通能走通这条水道。 盐车队伍来到城门前,领头的一个壮年汉子冲着长毛小头目一拱手:“军爷,请了。” 那小头目上下打量了盐车几眼,仰起脖子拿腔拿调道:“哪儿来的啊?” 壮汉坦然答道:“军爷,我们是扬州盐帮的船队,是来给镇上的盐店运盐的。” “好吧,验过车交了税就快点进去吧。”小头目吩咐道。 壮汉一怔,争辩道:“军爷,这盐税方才在码头上已经交过了,这有缴税的凭证。”说着递过去一张纸条。 小头目看都不看,一挥手:“我知道,可那是码头收的,这儿是城门,要交城门税。” 码头离城门还不到100步,就要多交一倍的税钱,天底下也没有这种规矩。分明是欺负人。扬州盐帮是有名的富帮,大概这小头目是听说过,所以打算在这队盐车上诈几个钱花花。 壮汉气急了眼,刚要说话,已有同伴拉住了他。盐帮走南闯北,受官府勒索已是家常便饭,讲斤头的事情专门有人负责,不大工夫讲好了价钱,小头目一手拿钱,另一只手挥了挥,连验都没验,直接把盐车队伍放了过去。 这般明目张胆地勒索商人,古平原心中不忿,但是知道不能惹事,跟着盐车队走到了镇子里面,立住脚站在街边,心下一片茫然,不知从何处着手寻找弟弟。 街边有一处饭馆。三河镇靠近巢湖,巴掌大的巨蚌、儿臂长的草鱼、各类湖鲜是应有尽有,至于煎炒烹炸的各式菜样则更加的出奇,全是事先做好摆在店口,客人进店伸手一指,回锅热过片刻不到便端上桌。 古平原是个事事肯用心的人,虽然忧心忡忡,但也有所感悟,认为饭馆将做好的菜摆出来,色香味俱全,比起挂幌子吆喝菜名更能吸引食客,是个值得记取的好办法。 他奔波了一晚上,水米还没打牙,此刻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寻思着进了饭馆,一面吃喝,一面向跑堂的打听点消息。 他挑了临街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两个小炒。跑堂的十分巴结,送上一小壶酒,说是本店新酿的果子酒请客官尝尝鲜。 古平原自知一夜未睡精神不济,不敢沾酒。问那跑堂的伙计,太平军抓来的俘虏都关在什么地方?跑堂的也是瞠目不知以对,想了半晌才道:“大概是在他们的军营里吧。” 古平原听了哭笑不得,这答了等于没答,俗话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现在有10万之众驻扎在镇上,那军营的规模可想而知,这要如何去找? 想不出头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匆匆扒了个七分饱,出了店,牵上马,沿着街往北走。三河镇上有条“一人巷”,奇窄无比,不容二人错肩,却是通往镇中心的一条近路。古平原经人指点,走了这条窄巷,刚从巷口穿出来走到一条大道上,就听不远处鸣锣开道。 “肃静……回避……”几面大锣“咣咣”响着,前面的导子上写“英王府”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后面是一辆8人抬的大轿子,走得不快不慢,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面前。 古平原眼睛一亮,来的莫非是英王陈玉成,他几乎是立时就动了当街叩阍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拦轿喊冤。 但古平原不是毛头小子,做事情总以稳重为先,因此先就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老人家,请问前面这顶轿子里坐的可是英王陈玉成?” “嗯,不是,不是。”老者摆摆手,“英王陛下巡城我也见过几次,从来都是骑马,从没坐过轿子啊。” “那……这打着‘英王府’的牌子,会是谁呢?”古平原不解地问道。 “这老朽可就不知了。” 他不知有人知,旁边一个市侩模样的中年人,就是俗称的“无不知”,什么事儿都愿意显摆自己多知多懂,接口道:“这你都不知道?那轿子里是英王新娶的王妃,也姓陈。” “对!”在他旁边也有一个知道的人,低声道:“听说这陈王妃美貌无比,我听那些从天京过来的老长毛说,就连太平天国出了名的美人洪宣娇,还有天王府里的女官陆鸾凤都被她比下去了!” “啧,啧。”一干围听的人欣羡的自然是陈玉成的艳福,古平原却大失所望,来人对他而言并无用处,只待轿子过去他还要向前赶路。 没想到的是,就在轿子经过身旁时,地面不平,前面的轿夫腿一软险些摔倒,轿子一歪,里面的人伸手一扶,将轿窗的纱帘扯起一半。古平原正好注目轿子,视线一落在轿中人的脸上,便是大吃一惊,脱口叫道:“依梅?” 他这一声喊得可不小,至少小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周遭的人顿时一片嘈杂,轿夫、护轿的长毛兵也都俱是一愣。 轿子里的人当然也听到了这一声,抬眼一瞧,顿时呆了。这轿中的‘陈王妃’正是被乱兵掠走,失踪半年多的白依梅。她与古平原虽是五六年没见,然而分别的时候都已是成人,加之互有情意,相貌深印心中,此时乍见彼此一望就都认了出来。 两个人对望着这么一发呆,街上的百姓可就纷纷聚了过来。伴在轿旁的几个下人中,有个仆妇比较聪明,看出王妃是遇到了熟人,可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媳妇也不能当街与男子攀谈,更何况是王妃了,这要是当街相认,传了出去岂不是笑话,英王怪罪下来,跟着的下人也都有不是。 于是这仆妇急走两步,在轿窗前与王妃低语两句,随即放下纱帘,高声道:“起轿,回府!” 轿夫听了依言而行,古平原一急想要追上去,仆妇来到他身边,用低低的声音道:“这位少爷怎么称呼?” “我姓……”古平原突然想到方才听人说,这王妃姓“陈”,虽不知白依梅为何要撒谎,但自己冒冒失失地这一答,也许就要给她带来麻烦,因而沉吟不语。 仆妇见状也不再问,只道:“王妃请您到府中叙话,请随我来。”说着前头带路。 古平原跟着她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宅院的角门,这便是“英王府”了。真正的英王府在天京,这里不过是陈玉成指挥军务的暂住之所,宅院不大,前后不过三进,但防着清兵派刺客,关防却极是森严,只是有那仆妇领着却无碍,从角门而入,穿过一个小花厅,来到后堂的偏屋。 屋内只有个侍候的丫鬟,给古平原奉上一杯香茶,便掩上门不言声退了出去。古平原只得按捺下焦躁的心来静等,不多时门枢一动,一人走了进来。 古平原抬头一看,来人正是白依梅,就见她穿着一件金丝银线、圆领宽袖的凤袍,头戴珠钗,身佩美玉,面上虽带泪痕,却难掩俏丽的容颜。 两人这一见面,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要问的事情也太多了,反而都有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 过了半晌,古平原才开口道:“你、还好吗?”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问,白依梅也过了许久才垂下眼帘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好,也许不好,但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答了这一句,她也跟着问道:“我爹爹他、他……” 古平原知道她是怕听到噩耗,事情不敢全都吐露,只拣着好的答道:“不要紧,老师的刀伤已然无妨,我是在兵乱后不久便回到了村中,为老师延医治病,总算是保住了老人家的一条命。” 白依梅眼圈一红,珠泪盈盈而下,对古平原下拜道:“多谢你了,我此生恐怕已难在爹爹面前尽孝,只求你为我照顾爹爹。” 古平原也不能伸手去扶,只得闪身避开,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也不明白,相隔不远,你为何不回家中看看?” 他情急责备,白依梅却颇有不知如何回答之苦,想了想婉转道:“我被乱兵劫走,纵然无事,难道能再回村中吗?” 古平原心中如电光石火地一闪,“名节”二字在心头划过,登时明白了白依梅的苦处。她说的没错,即使她没被兵匪所污,村中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一旦回去,便成了人人背后所指的失贞女子,今后别说嫁人过日子,就是出门打个水,也要趁天黑才行。退一步说,就算白依梅不怕旁人议论,也要顾及老父一生的清白声誉,所以她宁肯不回乡,宁肯让人以为她死在乱军中,至少能保全家里的名声。 但问题是白依梅到底遭遇了什么?到底有没有被人玷污?又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陈玉成的王妃?这些事古平原都想知道,却都问不出口。 白依梅见他如同骨鲠在喉,知道他想问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那日为了救爹爹,为苗沛霖的兵劫了去,他们败走后,把我带到一处山野中,想要……” 古平原听得心中一痛,打断她:“你不必说。” 白依梅摇摇头:“不,别人且不论,至少我想让你知道我的遭遇。他们没有得逞,是王爷带着军队经过,正好把我救了。当时他急着带队伍撤离,也不能分出人手送我回家,我便跟着他到了三河镇。后来我想一想,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便在这儿住了下来,好在王爷一向都很照顾我。我栖身太平军中,若是被官府知道了会祸及爹爹,甚至连累到你们家,所以就报了假名。” 古平原恍然大悟,喃喃道:“陈物必古、古物必陈……我明白了。” 白依梅站的时间长了,一双莲足有些弱不着力,在圆凳上坐下,语气带着些伤感,却又努力使声音平静:“过了几个月,王爷派人来向我提亲。我想,我要么是死,不死就要找个人托付终身。他救过我,没让我被那群歹人侮辱,而且始终待我以礼,我嫁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恩情。” 古平原默默地听着,心里如同几把刀同时在戳,他知道白依梅心头之痛也许比他更深。这真是天意弄人,倘若古平原早回十几日,两人的结局便不会如此。 “我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你是被官府放了吗?”白依梅关切地问。 古平原在此自然无需隐瞒什么,当下源源本本把自己这一年多的经历说了,只听得白依梅脸色煞白,半晌才开口道:“你真是拣了条命回来的,既然是逃人身份,那么今后一切可要当心。” 古平原见她此时此刻对自己依旧如此关心,一时心神激荡,趋前一步握住白依梅的柔荑,冲口而出:“我带你走,我们两家搬到别处去,搬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就什么也不必怕了。” 白依梅万没料到他会如此,一怔之后连忙把手挣出,背转身子。 古平原急了,从怀中拿出那根白玉簪子,将手平平摊开,激动地说:“这枚簪子。我在关外生了重病,大夫说要用人参,可我一个流犯哪里来的钱,朋友要我把簪子当了,我死都不肯,后来人家告诉我,说是想趁我昏迷时偷偷当了簪子换药,可是我的手攥得紧紧的,谁都掰不开,要拿那枚簪子,除非掰断了我的手指。” “为了这簪子,我曾经差点被人打死,也没把它弄丢了,我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我真的死在关外,能带着你的信物入棺材,也没什么遗憾了。”古平原说着,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求求你别说了。”白依梅的身子颤抖着,她要用最大的忍耐才能让自己别转过身扑到古平原的怀里,“你别忘了,我已经嫁人了,更何况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真的不能!” 是不能,而非不想!古平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心中真正要说的话,痛心之下,倒退两步,将那枚玉簪放在桌上,双手支着桌子颓然不语。 “依梅,我可以进来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白依梅一惊,看着古平原询问的眼神,轻声道:“是王爷。” 陈玉成!古平原早就听过这个人的大名,太平军中的第一勇将,无论旗营还是绿营,见了英王陈玉成的旗号都是望风而逃。 白依梅一时不知所措,古平原略一思索,上前打开了房门,他不卑不亢地站着,望着面前的这个人。 门口站着一个英气勃发的将军,个头不高但是劲气内敛,双目如虎,两眼下各有一块伤疤,这便是清军蔑称“四眼狗”的来历。 白依梅见丈夫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彼此的目光谁也不让谁,真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真要是动了手,古平原自然不是陈玉成的对手,“若是王爷杀了他,那今天也就是我的死期。”白依梅暗暗打定了主意。 “这儿是本王的王府,你敢挡在门前不让本王进去?”陈玉成冷冷道。 “她是我要娶的女人,你敢拦着不让她走?”古平原针锋相对并不示弱。 “他没拦过我,我说过了,是我自己不能再回去!”白依梅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再次涔涔落下,有辛酸、有委屈,更有一种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一把揪过来问个清楚明白的郁怒。 “你听到了,即便是成亲那一夜,本王也依旧问过她,是她说要永远留在王府里做我的妻子。难道你以为我陈玉成是个趁人之危的人,哼!”说到这儿,陈玉成的声音里才带了一丝怒气。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惟其如此心里才像刀割一样疼,方才的气势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手紧紧握住门框,眼神不再与陈玉成相对。 “事情我都知道了。”古平原虽然顺利进了王府,但是早有人去报给陈玉成,说王妃私下见了一个男人。陈玉成与白依梅相识半年,虽然不见她说起,但隐约感到她有惦念的人,而且预感到就是今天这个男人。陈玉成遇事从不回避,也不耐烦儿女情长,当下就赶过来要把事情干干脆脆地了结。 “我也想知道当日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若不是真心话,现在便随他去吧,我绝不阻拦。”陈玉成看向白依梅,语气和缓下来。 古平原也看向白依梅,从那殷切的眼神便可以看得出他心里盼着那一声:“我随你去。” 然而他到底是失望了,白依梅迟怔了片刻,闭上眼决绝地摇着头。 “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怎可以说这样的话。” 古平原在心里叫着:“那么当初的海誓山盟呢,如今就真的可以一笔抹去?” 但是他终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白依梅,看着她眼中那一抹锥心刺骨的痛楚,他感到自己与白依梅之间的那根线已经断了,这种感觉化作绝望就像关外的北风一样将寒意带入他的心里。 陈玉成自然也看得出他与她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却毫不在意地豪爽一笑,对着白依梅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那么这位古朋友远来是客,是依梅的客人,也就是我王府的座上贵宾,我还要去料理军务,就请依梅来招呼你吧。”说完冲着古平原点点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出现了一阵难言的沉默,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望着。过了好一会儿,白依梅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叹了口气:“他信任我,我更不能对不起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呢,这般造化弄人。你回村子后,千万别告诉爹爹我的事,他老人家一辈子忠君爱国,若是知道我嫁了叛逆,只怕要活活气死。” 这一点古平原也想到了,微微点点头。 “对了。”白依梅道,“你好端端跑到三河镇上做什么?莫非是打听到了我的消息特意来此?” 一句话提醒了古平原,他心中暗骂自己糊涂:“并非如此,我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你。这一次来三河镇,的确是有急事,我弟弟被太平军抓了,只怕要砍头!” “啊!”白依梅听了也是吃惊非小,待到古平原将详细情形一说,不由得秀眉紧锁。 她想了好一会儿,仿佛是打定了主意,先是对着门外吩咐道:“翠儿,去看看把守王府的卒长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丫鬟答应一声去了,白依梅这才说:“平文的事情我一定要管,但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这样吧,你先到后门去等,若是事情顺利,我再请你进来。” 古平原听了点点头,两人恋恋不舍地对望一眼,依旧是那个仆妇引着他出了西角门,来到转角处,叮嘱道:“这位少爷,您不要随意走动,若是有消息,王妃定会派我来找您。” 这一等,时间可不短。从正晌午时等起,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申时末,眼看太阳快落山了,还没有消息。 古平原性子已经是年轻人中沉稳一路的了,可也等得焦急万分,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转圈。正没奈何处,忽听有人喊了一句:“大哥!” 古平原一抬头,心中大喜,就见弟弟和那个伙计正冲着自己走来。 “大哥。”走到近前,古平文又叫一声,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吧,可受了伤?” “没有,没有。”古平文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我……” “回去再说吧。”古平原知道弟弟心里难过,原本想好好说他一顿,此时却又不忍了。 “幸好遇上了依梅姐,不然……” “咳咳……你拿上银子去雇辆马车,不然没有脚力,你们两个怎么回去?”古平原立刻岔开话,借故叫那伙计去办事,等他走远了这才皱着眉道:“平文,不是我说你,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做事情不懂得三思而行,卖辫子的事情就算了,白依梅的事情难道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吗?” 古平文被大哥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还哭着,这下子连眼泪都不敢落了。 “要是我猜得不错,是她以王妃之尊,私自放了你们吧?” “是,那伙计没见到依梅姐,她只请我一个人进了内堂,说了会儿话,就让人把我们从角门放出来了。” 古平原摇摇头:“不行,她担的干系太大了,我进去再找她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大哥,你进不去王府了。依梅姐说了,她不再见你,只要我们快走。其余的事情她能解决。她还说王爷断不至于为了个商人会为难她。对了,这是依梅姐要我交给你的东西。”说着古平文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香囊。 古平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方才自己遗落在王府的玉簪。 这玉簪是当初他赴省城乡试时为白依梅买的,也是他省吃俭用为心上人买过的最贵重的礼物。他还清楚地记得白依梅接过簪子时,脸上又惊又喜复又娇羞无限的神情,就是那一天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中进士点翰林,风风光光地回乡来迎娶她。 然而,这一切都已如镜花水月不可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王府一道高墙,将二人隔在两个世界,秋水伊人,今生能否再见一面都是未知。 古平原手捧着簪子,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拳头越握越紧,忽然听古平文一声惊呼,古平原惊醒过来,这才发觉玉簪竟然被自己一掰两断,尖利的碴口刺伤手掌,鲜血一滴滴流在地上。 “大哥!”古平文见状惊道。 “她还有什么话没有?”古平原闭着眼,强忍着心中的痛苦问道。 “依梅姐要我对你说,世上的好女子多的是,请你忘了她,这玉簪将来送给你的新婚妻子,就算是她给新人的贺礼。” 古平原木然地点点头,见远处那伙计已经雇好了马车在等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带上古平文离开了三河镇。 一路上,古平原一直都没有说话,古平文也不敢开口,三人只是闷头赶路。回到潜口镇,为防侯二爷再使坏,古平原让两个伙计将店里的排板上了,暂时关店。他与弟弟二人则要回古家村一趟,当初情急之下撒的谎实在不高明,只怕古母担心,二人都是孝子,所以一安排好店里的事情就急匆匆往古家村赶。 只剩兄弟二人,古平原便有话要说了,此刻他已将心情平伏下来,考虑了一会儿,说:“无论如何,今后不要再和长毛做生意。” 古平文红着脸低头答应。古平原看看他,放缓了语气:“二弟,只怕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长毛是叛逆乱党不假,但如果势大,我们私下里与他们做些生意倒是不妨,一则赚钱,二则放些交情在里面,万一将来长毛占了徽州,我们也能提早趟条路子。” 古平文没想到大哥如此说,一愕道:“那大哥又为何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长毛做生意?” “因为长毛快完了。”古平原很肯定地说,“我原本就听说洪秀全在天京几年都不上朝,平日都在后宫淫乐,而且大肆封王,一个太平天国,刚建了十年,连半壁江山都算不上,就有几百个王爷在作威作福。又搞什么男营女营,当官的几十个老婆,寻常夫妇私自见一面就要砍头,搞得天怒人怨。这一次到了三河镇,发觉他们的士兵也已经腐朽了,敲诈勒索、饮酒作乐,这些都是亡国之象。你再看看清军那边,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都是不世出的人才,锻炼湘勇、淮勇,早晚要打垮长毛。” 古平文怔怔地在一旁听着,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古平原接着说道:“我们经商做生意,银货一进一出固然重要,但还要看清楚什么人能打交道,什么人不能打交道。比如长毛,就快要完了,你却偏偏和他们做生意,等将来官军搜出长毛的账册,按图索骥找上门来,那场祸事就不得了。” 古平文这才茅塞顿开,佩服地说:“大哥,你真是了不起,镇上的买卖家都是有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谁会想到看今后的事情呢。” “能看过去的商人,只能亦步亦趋地随着别人做生意。看清了眼前大势的商人,就能顺水推舟掌握自己的生意。若是能先人一步,看明白将来的局势,那么便可以做真正的大生意了。” “那大哥你呢?”古平文来了兴致,笑问道。 古平原却没笑,低声道:“平文,你知道吗,真正的大生意有时候甚至可以左右一国的兴衰,如果我有机会做这样的大生意,那就好了。”说着他回过头,明知看不到却还是向着三河镇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这句话古平文却听不懂,刚想问,忽听前面有人在喊:“大哥!二哥!” 二人都是一愣,这才发觉原来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古家村的村口。 叫他们的正是小妹古雨婷,看样子她在村口等了有一阵子了,脸上的神情急切无比,话却说得飞快:“你们去哪儿了,急死我了,托人去镇上找,你们也不在,急得我没办法,只好一趟趟地跑到村口望。” 古平原连马都顾不得下,急急打断小妹的话,问道:“怎么了?” “还用问,出大事了!” 古平原身子一震,小妹不待他追问已经接着道:“你前脚刚走,老师身子就不好,郎中已经来了好几趟了,说是只怕不中用了。” 古雨婷话音一落,就见大哥抬手就是一鞭,催着枣红马冲进了村子。 “青瓦白底马头墙”的徽州村落里都是又窄又长的石板路,骑马缓缓而行倒是不妨,像古平原这般纵马狂奔,只怕自村子建成以来还没有过,就见村中行人纷纷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倒像是村里来了抢匪一样。 古平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耳朵里只响着妹妹那句“只怕不中用了”,心里急得一刻刻的,来到家门口,一甩缰绳翻身下马,迈过门槛时忘了抬腿,一跟头摔在地上,只觉腿上的旧伤钻心般疼,却也顾不上,爬起来几步就冲到老师住的堂屋外。 郎中恰好从屋里一掀门帘走出来,看见古平原浑身尘土急惶惶地跑了进来,忙对他摆了摆手,古平原会意,近前低声问道:“请问,我老师的病……” “唉!”郎中叹口气,“他已是油尽灯枯,要不是你一向用大补之药为他调养,只怕也保不到今日。” 古平原心往下沉,怔怔地望着郎中不言声。郎中又道:“病人看起来身子挺好,神智也恢复了许多,但只怕是回光返照,要我说,预备后事吧,问问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其余的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屋内干净整洁,药香扑鼻,也难为古平原这半年来悉心照料,白老师人虽痴痴,生活起居却是一如往日,半点罪都没遭。古平原悄悄来到老师床前,望着瘦骨嶙峋的老人,眼眶立时一湿。他见老师缓缓张开双目,忙转身拭泪,强作笑颜道:“老师,我回来了。今日看起来身子好多了。” “是吗。”白老师微微一笑,“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我是不中用了。” “老师……” 白老师摆摆手:“唉,我这么大岁数了,生死早不放在心上,可惜啊,我最好的学生回来了,我的女儿却丢了。”他一闭目,两滴眼泪从眼角滚落。 古平原一路回来就在想这件事,话是早已编好的,立时道:“老师,大喜事,依梅已经找到了!”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但愿这件喜事能让老师的病有些转机。 “找到了?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啊。”白老师显见得是不信。 “依梅刚出村口不远就被官军救了,只是忙着剿匪,来不及送她回来,就把她一起带着。您在休宁不是有一户亲戚嘛。” “对,是我的老妹妹住在那儿。” “那就是了,官军一口气追到休宁县,依梅见离姑母不远,就投了过去,这兵凶战危的,人家也不敢送她回来,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好在彼此至亲无碍,这不,我刚去了一趟休宁,见了依梅,等过几日地方上太平了就把她接回来。” 这一番谎话其实有不少漏洞,但白老师神明已衰,再加上乍闻喜讯心神一乱,半点也没听出其中的毛病,倒是喜得不能自抑,不住地望天祷告:“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古平原心中难过,口上还要说道:“老师您放心吧,依梅她一切都好。” “放心、放心。”白老师老泪纵横,“平原啊,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吧。我怕是看不到你和依梅成亲了,你去把她接回来,我要亲口对她说,将她许配给你,这样我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古平原听了这话,心里又苦又涩,像是生咽了一只黄连。可是不敢被老师看出来,连声答应着出了屋。 “大哥,这可怎么办呢?”古平文在窗外全都听见了。 “唉!”古平原虽然多谋善断,奈何此刻心乱如麻,也是没了主意。 古平原一时一刻也忘不了白依梅,他自流放以来,原本是已对白依梅不做婚姻之想了,只盼着她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但这一次见了面,不仅担心她跟着陈玉成将来会有祸事,而且那一份早已封存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如春潮涌动般难以遏抑,整日里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白依梅的倩影。 入夜后,古平原在房中静对孤灯,面前的桌上放着那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他呆呆地看着,脑海里又浮现出白依梅的身影,两人相隔不远,却是相思难相见,古平原只觉得这份痛苦比起远戍关外做苦役还要难熬。 就在此时,身后的房门一响,风吹灯晃,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古平原回过头,见是自己的母亲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古母一眼就看见那簪子,叹了口气坐下来。古平原给母亲倒了杯水,自己也坐下。 古母半天没开口,开口时声音低沉:“依梅的事情,你弟弟都告诉我了,这孩子真是命苦,5岁上死了娘,现在爹又眼看不中用了,自己还流落到叛逆军中,这遭的是哪门子的罪啊。” “都怪老天爷不开眼。”古平原跟着说了一句。 “胡说。”古母呵斥道,“老天爷也胡乱说得?看不打嘴。” 古平原知道母亲信佛,一向对毁僧谤道的言语不满,便不再说。 古母接着道:“他们都以为你只是忧心老师的病,我却早就看出来了,你还在想着依梅对吗?” 古平原垂头不语。 “听我说,你和她就是俗话说的有缘无分,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你再怎么想都没有用。要说我也心疼这孩子,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可是弄成现在这样子,谁都没法子啊。” 古平原不知怎么犟劲上来了,抗声说了句:“可我已答应老师……” “不要说了!”古母生气道,“恩师病重,那是你安慰老人家的权宜之计,莫非能当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那长毛王爷把依梅休回来了,你还要娶她不成!” “怎么不行?” 古母气得一拍桌子:“当然不行!你是长兄,是这家的顶梁柱,岂可娶再醮之妇!族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你,议论你的弟弟妹妹,难道说你连家门的脸面都不要了吗!再说,她嫁给了长毛,就是附逆,你若娶了她,会给我古家一门带来多大的祸患,你想过没有?” “我……”古平原一时语塞。 古母摇了摇头,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其实这些都谈不上,依梅也不可能回来,所以你想了也是白想,白白伤了身子。” 古平原心乱如麻,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古母想了想,手一伸将一个荷包拿了出来,从里面取出一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 “前几日玉婷给你洗衣,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便拿来给我看。这是女人家的物件,你从哪里得来的?” 发现这扳指后,古母一直没言声。她原本怕大儿子在外面惹上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后来白依梅的事情一出,她又担心儿子忘不了依梅,倒不如把这扳指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真是好姻缘倒不妨结下,以免古平原因为相思一时冲动闯出什么祸事来。 古平原自然不知道母亲的心事,乍一见常玉儿的翡翠扳指,他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常玉儿的笑容,慢慢又与白依梅的倩影重合在一起,直至一片模糊。 “这……这……”古平原一向口齿不差,难得有张口结舌的时候。 古母见他为难,倒也心里不忍,这个家从几乎破家到日子重又红火,都是大儿子的功劳。他日夜操劳,古母都看在眼里,也真是心疼,不愿给他心里添乱,但是娶长房媳妇是家中的大事,甚至一个家族的兴旺与此都有极大的关系,古母不能不狠下心。 见母亲不肯放过,古平原只得把常玉儿的事儿简短截说讲述了一遍。他可不敢说自己私逃入关,只得说是在被赦回家的路上大病一场,幸亏被常四老爹救了,才有了此后的种种遭遇。 “哎呀。”古母听后心里又惊又喜,“这个姓常的女孩子性子良善,而且带着一股儿刚劲,既贤且能,要是能娶进门可真不错,必是个又孝顺又能持家的儿媳妇。” 这样想着,她把翡翠扳指放在古平原面前,顺手拿走了白玉簪,不等古平原说话,她已站起身,走到门边,回头不容反驳地说了句:“总之,你想与依梅重续前缘,我是绝不同意,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收她作干女儿。” 留下这句话,古母回了房,古平原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三斧头劈的是心神大乱,几乎整夜没睡。 “你……”白依梅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古平原,见他一脸疲惫,不明白为何短短三日竟去而复返。 古平原面带戚色,声音喑哑,“老师……快不行了。” “啊,什么!”白依梅心头一颤,“你上次不是还说……” “我那时是骗你的,怕你担心而已。你再不回去,怕见不上老师最后一面了。”古平原说着伸手要去拉白依梅。 白依梅忽然警觉地退后一步:“你是不是想骗我跟你回去?” 古平原一愕,随即负气道:“你不相信我?我不会用老师的性命来骗你,那岂不成了畜生!”他点点头,“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古平原若说的是假话,让我乱箭穿心……” “别……”白依梅情急中上前捂住古平原的嘴,古平原心情激荡不已,顺势把她拥在怀里,白依梅挣了几下,怎奈古平原的双臂牢牢地搂定了她,滴滴泪水落在她的额头发际。白依梅心头一酸,便不再动,任古平原抱着自己。 “我回家去,不能不先和王爷说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白依梅轻轻挣开古平原的怀抱。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房中静静的,屋外的华庭也是静静的,原本应该在此的丫鬟和仆妇此时踪影皆无。房中的曜石圆桌上放着一张素笺,笺上粗疏却又不拘一格的字迹正是陈玉成所留。 “既然未忘,何必强留,心若不在,人何必在。珍重!” 白依梅持笺木然立了许久,手一松,那笺悠悠飘落于地。 白依梅不会骑马,为了尽快赶回古家村,只得与古平原共乘一匹枣红马,守城的长毛士兵见“陈王妃”与一个陌生男子骑在一匹马上出城,吃惊之下噤得连问都没敢问一声。 古平原一手执缰,另一只手轻轻环在白依梅的腰间,两人几乎是身贴着身,彼此之间几无间隙。一开始没有人言语,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好久以后,白依梅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本来打算等你一辈子的,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古家村等你,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再也回不去……” “我知道,我懂,我都懂……” “将来我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白依梅虽然语气平缓,却像是在发着誓。 古平原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听见自己在心底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环在白依梅腰间的那只胳膊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白依梅的忽然出现带给古家的既有惊喜又有担忧,白家父女劫后重逢伤心落泪,古家人都陪着掉眼泪,古平文、古雨婷都只是高兴依梅姐终于回到了家,可是古母脸上却深有忧色。 “有没有人看见她进村?”古母问古平原。 “我特意挑的时辰,进村时已经定更了,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那就好,这几日你们出门都要小心在意,谁也不许把依梅这孩子回来的消息走漏出去。”古母吩咐着。 “为什么呀?”古雨婷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想不懂这好事为何要瞒着村里人。 古母把脸一沉,“别问了,照做就是。” “还有。”她看了一眼大儿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些日子就让依梅住到我屋里吧。” “我还想和依梅姐一起睡呢。”又是口快的古雨婷。 “住嘴!”古母发火了,她既害怕“陈王妃”的事儿被官府知道,同时也担心儿子古平原与白依梅之间旧情复燃。 古平原知道母亲的用意,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女儿的回来仿佛是福星高照,意外地冲走了白老师身上的灾星,本来已是回光返照的人,身子骨竟是一天好似一天。到了第5天头上,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喝上一碗红枣小米粥,把古平原和白依梅高兴得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罢早饭,白老师让女儿把古平原和他的母亲都请到屋中,卯足了精神有一番话要说。 “古大嫂,你我两家相识已然有十多年了。令郎古平原是我的得意高足,可以说我把一辈子的本事都交给了这个门生,我虽然没有儿子,可是有这么一个徒弟能传我的衣钵,实在是死而无憾。” 一句话说得屋中的几个人眼圈都红了。 “爹,您身子正好着呢,别说不吉利的话。”白依梅劝道。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天好日子。”白老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前些日子我以为自己不行了,便把依梅托付给平原,蒙他不弃,愿意和我白家结这门亲。可那毕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如今我身子好点了,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想问问古大嫂的意思,愿不愿意我这个女儿给你做儿媳妇?” 屋里三个人听完这句话立时都傻了眼。这可怎么回答!说同意,难不成真的办亲事,古母是一百二十个不能答应。说不同意,理由呢?古母是看着白依梅长大的,两个人好得像亲母女一样,凭什么不愿意她当自己的儿媳妇? 说真话?把实情一说,白老师就能当场气死,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只短短一会儿的凝滞无言,就让白老师看出气氛不对,他疑惑地望望古平原,又看看古母,“难道说古大嫂不愿意……” “不,老师,我愿意,我娘也愿意。”古平原忽然不顾一切地开口说道。 “平原!”古母厉声制止着。 白依梅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悄悄扯了扯白老师的袖子,低声说,“爹,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这、这……”白老师看出事情不对,一急之下大咳起来,古平原和白依梅赶紧过去,一边一个帮他捶背抹胸,彼此间眼神一对,都是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院门被人大力一脚“咣”地踹开,好像有一伙儿人闯了进来。 几个人闻声都是一愣,古平原和母亲赶紧出屋,一看就是大吃一惊。 就见七八个捕快腰里挎着刀,横眉立目地站在院中,手里各拿铁锁链。 “谁是古平原?” 古平原心里一沉,莫非抓自己的人从山西撵到了安徽,可是自己在山西除了对常家人之外,跟谁都没说过老家的住处,难道说常家人又出事儿了? 事到临头,怕也无用。他走前一步拱了拱手:“在下就是古平原,敢问几位衙差大哥,找我什么事?” “嘿嘿。”捕快头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哗啦”抖开铁链把古平原套上,然后才说:“不止是你,还有个叫白依梅的在什么地方?” 白依梅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知道此去绝无善果,一横心走到屋中央,对着床上的爹爹跪下,重重磕下3个头,额头已是红肿一片。 “依梅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了!”突遇大变,白老师急得心里像火烧一样,张皇地看着女儿。 白依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起身含泪望了一眼病骨支离的老父亲,黯然走出了屋,站在房檐下对着那帮差役道:“我是白依梅。” “不是!”古平原大声叫了起来,“她不是白依梅,白依梅不在这儿!”原来这帮差役是来抓“陈王妃”,古平原心里一阵惊恐,白依梅被朝廷抓到那必定是有死无生。 “你说不是,那找个人来认认就知道了。”捕快头向院外喊了一声,“侯二爷,劳烦您给指认一下。” 古平原瞪大了眼,看着侯二爷一步三摇从外面走进来,他先得意地看了看被铁链锁着的古平原,然后抬眼只看了一眼白依梅便对捕快头道:“就是这淫贱材儿没错!” “姓侯的!”古平原狂吼一声。 “姓古的,你不是不服气吗?告诉你,我早派人盯着你家呢,你往三河镇跑了几次我都知道。你不是不给我茶叶吗?没关系啊,等你古家的茶田因为逆产之罪被发派官卖时,我干脆连田一起买下来,岂不是更好。哈哈哈……”侯二爷看着古平原眼里的怒火,得意大笑起来。 “原来你就是‘陈王妃’,果然是个美人儿,难怪陈玉成这个大长毛会娶了你。哼,一个是发匪匪首的家眷,一个窝藏匪首家眷,全都押走!”随着捕快头一声令下,差人把白依梅也用绳子绑上,将两个人推搡着带了出去。古母惊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自己的儿子才刚回来半年就又被官府抓走了,而且这一次的罪名比上次还重。她撵了两步,还没出院门,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便人事不知了。 此时正是上田干活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往田里走,古平原与白依梅这一被带出来,顿时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人们纷纷从东西南北聚拢过来,当然谁也不敢阻差办案,但都是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白依梅怎么失踪半年忽然回到了村里,又为什么与古平原一道被抓了起来。 等到了村口,围观的人更多了,很多人从茶田赶回来看,古雨婷也闻讯从茶田跑了回来,一见大哥和白依梅被抓,吓得魂都飞了,扑过来哭着问:“大哥,这怎么回事儿啊,为什么抓你?” “快找人去镇上把二弟叫回来,把娘和老师照顾好要紧。”古平原此刻能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了。 忽听村口通往潜口镇的路上,一阵鸣锣开道,一辆蓝呢轿子被两个轿夫飞快地抬了来,后面还跟着一架驮轿。 古平原眼尖,一眼看出驮轿上的人是郝师爷,那么前面这顶轿子里就是乔鹤年了。果然乔鹤年穿着六品官服下了轿,看见古平原被绑,脸色便是一沉,拿出官威问为首的捕快头:“你们是哪儿的差人,怎么到县上拿人却不先知会一声本官,岂不是太没规矩了?” “回县大老爷,我们是省里臬司衙门的,臬台大人临来时吩咐,这个女人是重犯,一定要直奔古家村,先把人抓到再说,故此没有到县上禀告,请大老爷恕罪。” 乔鹤年听他把掌管一省刑名的臬台大人拿来当挡箭牌,顿时就是一怔。这是侯二爷的计,他知道乔鹤年与古平原之间有交情,所以直接把此事告到了臬台衙门,然后带着人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扑古家村,等到乔鹤年得知风声赶了来,人已经被抓,又是这个罪名,再想回护便难了。 “莫非还要星夜上省?” “那倒不是,我们来得匆忙,囚车木笼都没带,还要麻烦县里给准备。” “这都好说。”乔鹤年嘴里应承着,回头看了看郝师爷,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善策为古平原开脱。 “先到县衙再说吧。”郝师爷凑前悄声说道。 也只好如此了,一行人刚要动身,就听从村口一处土坡上传来一声凄厉老迈的声音。 “等一等!”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是个白发苍苍却一身儒雅的老者拄着一根藤杖,站在村口那棵古松前。 “县大老爷,各位差官,老朽有一句话,要当众讲清楚!”白老师拼着全身的力气在喊着,风过喉头欲待要咳,却用藤杖死死抵住心口,憋得满脸通红强自忍耐了下来。 “爹!” “老师!” 白依梅和古平原同时喊出声。 “私通长毛的人是我!窝藏长毛家眷的人也是我,是我强逼着女儿嫁给了长毛,这不关他们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的罪!”白老师一字一顿,毫不迟疑地说。 古平原听得心都碎了,没人比他更了解老师了,一辈子忠君爱国,最后却要自认“私通逆匪”的罪名,还要当众承认把女儿嫁给了长毛匪首,放在平时,老师宁可受凌迟也不会败坏自己一生的名声。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捕快头办的案子多了,可也没想到有人敢把这样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一时倒愣住了。 “都听好了,我再说一遍,这些都是我老头子的罪,与他人无关。”白老师咬着牙说完,把藤杖一甩,瞪着眼睛冲着那棵瘿瘤遍体的大松树猛跑几步,一头撞了上去,就听“咚”一声,树上的松针纷纷落下,白老师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爹!” “老师!” “白老师!” 白依梅和古平原悲戚哀痛的喊叫声同时响起。古平原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挣开身边的捕快,踉踉跄跄往老师身边跑去。 村民一向敬重白老师为人正直,热心乡里,更有不少人都听过白老师讲学,算起来也是半个弟子,见他冷不防撞树自绝,村民人人落泪,纷纷围拢了过来。 “老师,老师!”古平原双臂背绑,跪在地上,不住地喊着,过了一会儿白老师慢慢睁开眼,眼睛看向古平原,语气微弱地说,“平原啊,你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总哭鼻子就没了刚劲儿,就办不成大事了。” 这是古平原年幼入私塾,有一次被同窗嘲笑是个没爹的孩子,他和人家打架,又被扯坏了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心中一时气苦,不由得哭了出来,当时白老师问了经过,便是用这句话来安慰他。此时又说起,古平原真是心如油烹一般的难过,恨不得自己马上就死了,只要能就救回老师一条命就好。 “我做过县丞,略知刑名,有人出来顶罪,官府就不会难为你们。”白老师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我的心血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别忘了我教你的那些道理,老师舍了这条命换得你一条命,便是一万个值得。” 古平原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连连点着头。 白老师已见涣散的眼神从人缝中望出去,看到了不远处跪在地上哭得已经岔了声的白依梅,缓缓闭上眼流出两滴浑浊的泪水,“唉,我可怜的女儿啊,这世道,这世道……”声音渐渐不可闻。 “老师!”古平原一声痛叫,扑在老师身上放声大哭。边上的村民也都抹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哭声骤然加大了一倍。 乔鹤年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幕惨剧,与捕快头商量着,“既然是有人出来当众认罪,这两个犯人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不必即行收押。” “县大老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臬台大人让我们来抓人,谁敢双手空空回去,难道不怕吃官法?”捕快头有些不高兴地说。 “请问差官大哥,这臬台大人下的令是怎么说的?”边上的郝师爷问道。 “有人到衙门出首,说是古家村有人窝藏伪英酋的王妃,大人让我们弟兄把这个陈王妃连同窝藏的人一起抓回省城。” “明白了。”郝师爷熟悉刑名,最会抠这些字眼文章,“王妃就是王妃,那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这窝藏逆属的人却不是这个古平原,而是方才撞树而死的那个老头子,这他方才当众都认了,有这么多人证在,岂能再冤枉好人。” “这……”捕快头也怔住了,觉得郝师爷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郝师爷不等他想明白,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已经悄悄递了上去,“你我都是衙门中人,‘衙门里面好修行’,救生不救死嘛。这样,让我们县大老爷具个结,这姓古的随传随到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上,捕快头不能不买账了,省城里的差人下到各县办案,也要全靠知县配合才行,如今卖个交情,今后必有回报,更何况眼前就有一笔银子好拿。 “行,既然县大老爷肯替人具结,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抓这一个吧。”捕快头指了指已然哭昏在地的白依梅。 “到底走哪条路?” “我不能告诉你!” 两个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歙县县衙的后堂嗡嗡直响。 “古老弟,你不要火气这么大。”郝师爷在旁紧着劝说,“乔大人为了你这案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个县令给罪犯作保,这是听都没听过的事儿,大人也做了,你还要怎样?” “我要他把衙差押送白依梅上省的路线告诉我。”古平原脸红脖子粗,他心里清楚乔鹤年这次够交情了,眼下过分的是自己,可是他更清楚,白依梅一旦被押送到省里大狱,受活罪不说,最后免不了一刀之苦。 “岂有此理!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帮你做杀官劫囚的事儿。平原,我劝你也不要再管了,这个女人救不得!”乔鹤年一脸的不悦。 “救不得也要救!你不是没看见,我老师为了救我都做了什么。”古平原像头被激怒的猛虎,几乎是对乔鹤年嘶吼着,“难道要我看着他的女儿就这么上法场。” 屋里的两个人顿时都沉默了,白老师为了自己学生所做的事情,任何人看了都不会无动于衷。乔鹤年与古平原相交有年,更是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你不肯说。好,既然如此,你我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古平原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乔鹤年一言不发看着他,直到他走到门旁了,这才忽然对着郝师爷道:“郝夫子,昨日我与你论诗,你说前几日去山中访友,得了一首诗,我想了一夜,方才也和了一首,你且听听。” 郝夫子莫名其妙,自己昨天并没有和乔鹤年论诗啊?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寒意侵。牧童急走追黄蝶,飞入南岭赤松林。”乔鹤年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吟着诗,“郝夫子,本县这首诗做得如何?” “哦……好,好,果真是好诗。”听到“南岭赤松林”,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郝师爷心里暗暗赞赏,这个新东家有才有智,将来在官场上必定是个红员。 古平原立在门旁,身子一动不动,半晌才用低沉得难以辨清的声音说了一声——“谢谢。” 除了陈玉成,没人能从官府手中把白依梅救出来。尽管古平原万般不情愿,还是得快马扬鞭再次来到三河镇。 等他到了三河镇附近,离着镇口还有10余里,耳边只听一片喊杀声惊天动地,中间还夹杂着洋枪洋炮的轰鸣。再往前走,大地都在颤抖,空气中飘着极重的血腥气,不用看就知道前面这仗打得必定激烈无比。 原本对峙的清军和长毛为何会忽然搏命厮杀?起因就在安徽的本地匪王苗沛霖,他有个外号叫“阴司秀才”,为人最是奸诈,生平最大的愿望是在皖北称王。如今官军与长毛对峙,苗沛霖夹在中间,既是左右逢源,又时刻担心一不留神被哪一方给吞了,于是他想了一条计策,打算先下手为强,削弱这两方的力量。趁着夜色分派出两伙人马,一伙穿着大清军的饰,另一伙则是长毛的打扮,分别去偷营袭寨,打了之后便夺路而逃,将两股追出来的军队往一处引。 黑灯瞎火的,两方面的人马都是出来追敌,谁也没提防一开始的敌人是假的,后来遇上的才是真的,结果一交锋就打得难解难分。苗沛霖看到计策成功,悄无声息地撤走了自己的兵马,作壁上观等着看好戏。 真是一场好戏!清军和长毛对峙了大半年,彼此都知道肯定免不了有一场恶战,但是什么时候打,就连袁甲三和陈玉成心里都没底,更别提下面这些将官士卒。所以别看平日里庐州城歌舞升平,三河镇热闹熙攘,可是绷在这十几万大军心里的弦眼看就要断了,可巧就在这时候,苗沛霖来了这么一手,立时引出了双方的三味真火。 袁甲三以为陈玉成来攻庐州城,陈玉成以为清妖要打三河镇,结果本来是小股部队的碰撞,双方不断派出援军,最后在方圆十里的地方打得是烽烟四起,就连苗沛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计竟然如此成功。 这可害苦了古平原,眼前处处刀光剑影,满眼尸横遍野,上哪儿去找陈玉成啊? 可是时辰不等人,要是等打完了这一仗再去找英王的中军大帐,那白依梅早就被押到省城了。古平原半点都没犹豫,一抖缰绳纵马就往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去。他虽然只见过陈玉成一面,但是深信这个人一定会站在战场最危险的地方。 往里面冲了不到二里地,冷不防道路一侧的树后面一排洋枪打过来,枣红马嘶鸣着倒在地上,古平原急忙甩蹬离鞍,才没被马压在身下。他刚想翻身爬起来,就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冲着自己,端枪的正是长毛。 其中一个人走前一步,把枪口顶在古平原的胸前:“别人都往外跑,你却冲进来,是不是清妖的探子?说!” 自己的性命悬于人手,古平原并没害怕,反倒是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当初在大漠,常玉儿冒着箭雨勇闯那达慕,是不是也像如今这样危险,这样不顾一切。自己是为了白依梅,那她呢,是为了我?古平原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出现了这个念头,没等他继续想下去,那长毛小头目把枪往前一顶,凶狠地说:“他娘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问你话呢!” “对,我是袁巡抚派来的人,他派我来找英王陛下。”古平原情急之下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 “姓袁的王八蛋让你来找英王陛下?”小头目上下打量了一下古平原。 “不错,袁巡抚眼见这一仗打不赢,自己必受朝廷严谴,丢官罢职还好说,弄不好要革职拿问,干脆决定投降天国,把这庐州城献出来。” 这话真是匪夷所思,几个长毛互相看看,都是难以置信。 “你他娘的敢骗我?信不信老子一枪牺牲了你!” “军爷,你想想,我又不疯不傻,难道故意跑到这战场上来送死?你可以搜我,我没带利器不是刺客,袁巡抚有句话要紧的话,英王陛下只要一听就能相信他,请几位带我去见英王,到时候若是英王也不信,我宁可被乱刃分尸,绝无怨言。”古平原情词恳切,说得又在情在理,弄得长毛小头目也疑惑起来,难道说袁甲三真的要献城,那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好,就带你去见英王,敢说假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陈玉成的大帐果然就在战况最惨烈的地方,他正对着地图分派人马,抬眼见到古平原被押了进来,登时也是一怔。 “是你……” “白依梅被官军抓了,若是押解到省城便有死无生。”古平原开门见山,一句话让陈玉成皱起了眉头。 “还等什么,调一队人马去劫囚车救人啊。”古平原见陈玉成沉吟不语,急急催促道。 “不行,你打外面来,也看见了,此时正是战况纠结之时,每一分战力都要派上用场,我不能用天国的弟兄去救她。”陈玉成摇了摇头。 “说什么!”古平原怒气勃发,“你别忘了,她是你的……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见死不救!还有,若不是她嫁给你这个长毛叛逆,又怎么会被官府抓起来,身陷大辟之刑,你还敢说不救!” 陈玉成依然摇头不语。 “你……”古平原气急了眼,冲上前狠狠一把拽住陈玉成的衣领。 “哗啦”一片刀剑出鞘之声,方才古平原口出“长毛叛逆”这四个字,营里的将官无不怒目相加,只是碍着王爷没说话,这才没人动古平原,这时候见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对王爷无礼,个个拔剑在手,就要把他砍成肉泥。 陈玉成一言不发,如星星般闪烁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古平原,神态不怒自威,古平原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手,却依旧是双目回瞪着陈玉成。 “顺天义黄文金!”陈玉成忽然喝了一声。 “属下在!”应声而出的一员战将双手抱拳,单膝跪倒听命。 黄文金,就是那个曾经在祁门包围曾国藩,差点将其活捉,又攻陷湖州府,生擒团练使赵景贤的长毛“黄老虎”?古平原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本王命你暂代中军指挥一职,直到本王返回。记住,我不在军中的消息就是大帐里这些人知道,绝不可走露半点风声。” “是,属下遵命!”黄文金站起身,“王爷,你带上王府护卫五百人再加上一个火器营,应该万无一失了。” “你没听见本王方才的话吗?激战正酣,此时战场上不能抽离一兵一卒。” “那,那您……” “不能因为私情坏了天国的大事,救王妃的事,我一个人去。”陈玉成斩钉截铁地说。 一言既出,满帐的人都惊得呆住了。 “放心,陈某的大好头颅还要留着打进北京城时喝一杯天王赐下的得胜酒,不会就这么交给清妖。”陈玉成见古平原一路上忧心忡忡,豪言笑道。 古平原瞥了他一眼,陈玉成的确是个值得佩服的人,反叛里有这样的人物,而不能为朝廷所用,是大清的大不幸。如果生于平安之世,又没有白依梅的事情夹在中间,古平原倒是很愿意交这样一个朋友,但是如今两个人能联手把白依梅救出来就是万幸了。 “你不要大意,押送的衙役足有七八个人,个个都有刀枪,再说万一他们临时加调了人手,那就更不好对付了。”古平原提醒着。 古平原不幸言中了!臬台衙门的捕快头知道“陈王妃”是重犯,于是用了重铐枷锁,特大号加固的囚车木笼押送,这还不够,他一个捕快不够资格调动绿营,却把歙县的捕快班全都调了来,一起押送白依梅上省。 四十几个差役押送一辆囚车,车里还是个弱质女流,出县城的时候看热闹的老百姓围得人山人海,直到十几里外才渐渐散去。捕快头一路上小心在意,走到了南岭赤松林,见两旁都是参天古木,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往前方,心里面直犯嘀咕,盼着赶紧走出山林,到了官道上就安全多了。 这时就听踢踢踏踏,前面有马蹄声,捕快头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很快就放下心来,来的只有一匹马,看样子是个过路的。 事情偏偏就不是他想的那样。就见这匹马走到近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上人望了一眼后面囚笼里的白依梅,冷冷看着眼前这群差役,一动也不动地挡在路中央。 “哎,你眼瞎了不成,看不见衙差办案吗,赶紧把路闪开!”捕快头没好气地说。 “衙差?哪一国的衙差?”这人不慌不忙回了一句。 这句话一说,顿时引来了差役们的注目。 捕快头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好面熟啊?特别是眼下两块疤……捕快头心头闪过一个人,吓得心里忽悠一下,试探着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太平天国中路主将,英王陈玉成!” 一句话算是炸了营,差役们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陈玉成,那是连清军第一悍将鲍超都不敢轻撄其锋,曾国藩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只能蔑称“四眼狗”来泄愤,就是眼前这个人。 “长毛十大将”的画像悬赏全国,他们都见过陈玉成的画像,此时越看越像,特别是眼下的伤疤更是明证。 “你、你想干什么?”捕快头哆嗦着还算能说出一句话来。 “放了囚笼里的女人,饶你们不死。”陈玉成始终气定神闲。 “嘿,你也不看看我们这儿有多少人……” 捕快头话没说完就被陈玉成打断了:“你这清妖,真以为本王是一个人轻踏险地么?” 话音未落,一旁的树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看样子是有埋伏,而且人数还不少。捕快头脸色变得惨白,陈玉成带来的自然是精兵强将,自己这几个衙差,还不够人家填牙缝的呢。 这帮人吓得体若筛糠,树林里的古平原见此情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陈玉成要孤身犯险,古平原只得想了一计来帮他。他从经过的市集买了100只鸡,把鸡喙扎上,翅膀捆好,用一根绳子绑住腿倒吊在树枝上。趁衙差的注意力被陈玉成吸引,古平原把一袋小米撒在地上,又用刀割断了鸡翅膀上的绳子,那些鸡饿得久了,看到小米,不顾一切地扇着翅膀,带动树枝如同千百伏兵在树林里一样。 捕快头的脚步不由主地就往后挪着,其他人有样学样,都在悄悄往后退,这时候只有要有个人撒腿而逃,余者必定涣散。怎料就是这个时候出事了,有一只被倒悬着的大公鸡挣得用力,鸡喙上的布带脱落,“咯咯”一声长鸣,把那些衙役吓得一哆嗦。 “鸡?”捕快头情知有异,转念一想,陈玉成,那可是朝廷悬赏10万两的要犯,这个人要是抓到手,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不见得有第二回,真正值得一拼! 想到这儿,他胆子壮了起来,咋呼着大喝一声:“弟兄们,别被这长毛逆匪唬了去,搞不好他就是一个人,围住他!” 有人指挥,又看树林里并无长毛冲出来,40余个衙役胆子都壮了起来,大呼小叫一拥而上,把陈玉成围在中间。 陈玉成毫无惧色,缓缓拔出一把雪亮的长刀,一踹飞虎蹬,左手执缰,右手左右砍杀。他这匹马是久经沙场的神骏,跟着主人出生入死,眼下被包围了,这马也是镇静自若,不时一个飞踢,正中从后偷袭的衙役面门。 但是一个对40余个毕竟是人数悬殊,陈玉成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央,那捕快头看出破绽,大喊道:“前面的用刀,后面的用枪扎,先把他的马放倒喽,人就好对付了。” 古平原听得心里一沉,知道这样下去,陈玉成绝对打不过这些刀枪在手的衙役,自己不会武艺,帮不上忙,眼下这些衙役都去围攻陈玉成,得赶紧趁机把白依梅救出来。他心里想着,脚下已然向囚笼冲去。 “嘿,这么多人打一个,要不要脸!”一声大吼之后,从另一边的树林里忽然蹦出一个蒙面大汉,手里拎着一根九节鞭,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对着衙役们就是一通猛砸。这个人的武艺居然很是高强,加上一根专破长兵器的九节鞭,呜呜抡开挂着风声,一扫就扫倒一片。 内有陈玉成,外有蒙面人,都不是好惹的,这些衙役毕竟不是当兵的,别看人多,论打仗可是乌合之众,勉强抵挡了几下就败下阵来,拖着地上死伤的同伴,慌不择路地四散逃开。 见他们跑了,那蒙面大汉啐了一口:“孬种!”他瞟了一眼从树林中走出来的古平原,扭头就要往山上走。 古平原越看越是起疑,尤其是那声音,配上这副铁塔似的身躯,还有那根九节鞭,“黑塔兄弟!”他张口叫了出来。 这一叫,那蒙面汉子不走了,背对着古平原停下脚步。 古平原知道,这里太危险了,衙役们回去一说陈玉成在此,搞不好能把通省兵马都引来,得赶紧离开。他与陈玉成一道砸开木笼囚车,把白依梅救了出来。 在歙县大牢,乔鹤年暗中吩咐不许为难她,所以白依梅没受什么刁难,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是莲足,一双小脚就这一路上站在木笼里也够难受了。古平原看得心疼不已,把腰间的水葫芦递过去,白依梅喘息稍定,伸手推开那个水葫芦,“你用过的水器,我不能用。”说着她看了一眼陈玉成。 “可……”古平原急了。 白依梅看着他眼中的依依深情,知道此事若不做个了断,古平原这一生都别想好过,长痛不如短痛,不得不往彼此的心口扎上一刀,“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爹的后事就只能拜托你古家了。” “这何消说得,可是,依梅……”古平原的话再次被白依梅打断。 “古少爷!我是个有夫婿的女人,我的夫婿叫陈玉成,除了他,不能有别的男子叫我的名字,你听懂了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古平原的胸口,他晃了一下,呆呆地看着白依梅。 白依梅也是心如刀绞,避开他的目光,继续说着绝情的话语。 “女子三从四德,既是出嫁便要从夫,从今往后,我的事自然由他做主,不劳古少爷再操心动问。何况我是太平天国的王妃,你是大清朝的人,你我今后再不要见面,永远也不要见面了!” “那我入太平天国!”古平原嘶声一吼,以往再难总算有个盼头,可要是说永远不能再与白依梅见面,那样的日子怎么熬得完。 白依梅凄然一笑:“别说傻话,回去替我谢谢伯母多年来的照顾。你……保重!” 说罢,她望向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陈玉成,对着他点了点头。 陈玉成策马上前,冲着白依梅伸出一只手,把她抱上马背,随后冲着古平原拱了拱手,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古平原欲哭无泪,傻傻地看着那匹马渐渐跑远,直到踪迹不见,白依梅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古大哥,这儿可不能长待,万一官兵回来可就麻烦了。”身旁有人说话。 古平原无神地抬眼看去,那蒙面汉此时已经摘了面巾,可不是刘黑塔嘛。 “黑塔兄弟,真的是你啊,你怎么会来了徽州?”刘黑塔随张宗禹的捻子作战,被僧格林沁的马队赶入贺兰山中,谁知竟会在此出现。 “这可说来话长。不过,嗐,我这人也不会说话,那女子分明是与你绝情绝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又何必这样难过呢。”古平原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刘黑塔这个粗豪汉子都看得出来。 古平原苦笑一声:“我不难过,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我比什么都欢喜。” 马蹄声还在山间回响,青梅竹马的恋人却已无从再见,古平原无限惆怅地最后望了一眼远方:“走吧,先回古家村。” “慢着!”刘黑塔见古平原不解地望着自己,指了指树丛里,“那里面还有一百只鸡呢,难道留给山神上供不成。”说着咽了一口唾沫。 回古家村的一路上,古平原才弄清楚,刘黑塔跟着几个捻子散入贺兰山,原打算去河南集结,可是路上出事了。 “捻子本来是帮穷人打仗,没想到这几个王八蛋饿极了居然要抢穷人家的东西,白吃白喝不给钱还要抢钱,还把人家一对老夫妻打伤了。嘿!老子能干看着吗,就跟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各走各路。” 刘黑塔至此心灰意冷,觉得当捻子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一路回到山西太谷。他也经历了不少事,多长了个心眼,先不回家,找到当地乞丐细一打听,这才知道不久前王天贵被古平原设计打败,名下产业全数易主,眼下不知去向,常四老爹则在古平原帮助下回到了常家大院。 “既然是这么个情形,我就不忙回家了,反正家里一切都好,也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刘黑塔担心自己当过捻子,可别被人认了出来,那又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于是决定远走避避风头,过个三年五载再回家,一切也就风平浪静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是去哪儿呢?刘黑塔得知真相后,对古平原万分感激。同时,想起自己错怪了人家,当时骂得那么狠,这个直肠子汉子此时想起更是愧悔无地。他听古平原说过家乡在徽州古家村,人家对常家有大恩,自己干脆到徽州报答一二,于是便一路找了来。 回到了古家村,古平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师办丧。白老师的丧事完全由古平原一手包办,他求得母亲的同意后,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礼为老师披麻戴孝,从告丧、小殓、大殓、哭灵、烧“落地钱”到请僧尼做法事,古平原是事必躬亲。 上祭之时,古平原一声悲恸,双膝跪倒,手死死抓着地面,伏地大哭,把这些年心头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在泪水中宣泄出来,哭得是昏昏沉沉难以自抑,闻者无不落泪。 一直到“头七”做完,古平原悲伤过度,再加上操劳伤身,终于支持不住大病了一场。 可就在古家村笼罩在一片沉痛的气氛中时,远在潜口镇的侯二爷又动起了歪心思。 “东家,算了吧,这次已经撕破脸了,再往下可就没有和缓的余地了。”朱志怕侯二爷还要利用自己干什么缺德事,紧着劝道。 “就是因为破脸了,才更要干到底!”侯二爷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两道凶光,“他不是喜欢烧茶田吗?这次我让他自作自受!” 刘黑塔来到古家,自觉得一个青壮汉子不能住在有女眷的宅子里,于是也没和谁商量,自己卷了铺盖到山上茶田旁的木棚子里住,也算是看守茶田。 这一天晚上,天刚擦黑,刘黑塔在木棚里用柴刀削着一根大毛竹,他正削得来劲儿,木棚子外有个女人的声音。 “喂,刘大哥,你在里面吗?” 刘黑塔粗声粗气答应一声,就见帘子一掀,古平原的妹妹古雨婷拎着个二尺见方的木盒子走了进来。 她那双眼睛灵活得很,一进来就瞧着地上的毛竹问:“整日看你摆弄这东西,这竹子漫山遍野多得很,你倒把它当宝贝。” 刘黑塔也没想起来让座,听她这样说,便答道:“在这儿不稀罕,可通山西都找不出一根这么粗大的竹子。” “那又不能当饭吃。”古雨婷这次避着家人上山,有些话要问刘黑塔。 “你这个人大老远来找我大哥,可怎么到了地方又避而不见,整日躲躲闪闪,后山总有人架火烧柴,是你干的吧,究竟为了什么,要躲这么久?”古雨婷直截了当地问。 刘黑塔一愣,他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当初误会了古平原而愧于见他,支支吾吾半天没个话。 “我听大哥说,你一露面,大哥一喊你,你就不走了,这又是干嘛呀。”古雨婷是三兄妹中好奇心最重的一个。 “你不说,好吧。”古雨婷把那木盒子掀开一角,里面飘出饭菜的香气,“毛豆腐、臭鲑鱼,还有炒石耳,配上一瓶青梅酒,你不说就没得吃,我再拿回家去。” “别、别!”刘黑塔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古雨婷,指了指食盒,“还不是因为这饭菜太香了。” 原来他整日在山上远远看着这片茶田,自己餐风饮露,挖个芋头都是一顿美味,看着茶田里的古平原和茶工好吃好喝,到时辰就有古雨婷给送饭吃,香气飘出多远,把这大肚汉馋得实在忍耐不住,其实早就想到古家饕餮一饱。古平原认出了他,这么一叫,他也就坡下驴不再藏头露尾了。 听说是这个缘故,把古雨婷笑弯了腰。 “你这人可真逗,那天把我从狼嘴里救出来的也是你吧?” “还说呢,我还以为能吃顿狼肉解解馋,你倒好,把一头狼都拖走了,人不大,劲儿可不小。”刘黑塔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给你,快吃吧,别饿坏了。”古雨婷年过及笄,女孩子从小到大没有爹,总是幻想家里能有一个力气大的神仙保佑,最好就像画上贴的门神那样,膀大腰圆不受人欺。这时候看刘黑塔吃得狼吞虎咽,她没来由地脸上一红,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转身掀开门帘便走了出去。 “火、火……”古雨婷一脚刚跨出去,就失声惊呼。 刘黑塔一愣,两步抢出去,再一看可不是嘛,茶田四面都起了火。火势虽然初起,可是这片茶田不小,要是茶工都在还能分头灭火,眼下只有刘黑塔和古雨婷,等把人都召唤来,只怕茶田也烧光了。 “怎么办?”古雨婷知道这片茶田是大哥的心血,急得手足无措,话里带了哭音。 “别慌!”刘黑塔回到木棚里,抄起两根大毛竹,他的劲儿大,别人扛一根尚且勉强,他双臂一夹就是两根,噔噔噔跑到引水渠旁,将毛竹一头伸入引水渠,用手一扳一扣,像拉风箱一样来回拉着,就见从毛竹的另一端喷出水柱,远远浇到茶田里。 刘黑塔身大力不亏,把两根做好的毛竹都用坏了,火也扑得差不多了,总算抢救及时,只烧了茶田的边沿而已,有几处远的地方水柱喷不到,刘黑塔便舀了水去救,大步流星好似巨灵神下凡,把一旁的古雨婷看呆了。 火都灭了,古雨婷这才缓过神来,看着也禁不住呼呼喘气的刘黑塔,喃喃地说,“原来你做那毛竹是扑火用的。” “在山西,这玩意儿叫水炮,专门扑火的。”刘黑塔吁了一口气,“我做这玩意儿倒没想过灭火,只是闲来无事,觉得浇茶田一瓢一瓢地舀水太过费时,不如用这水炮,想不到还真歪打正着用上了。” “呀,你受伤了。”古雨婷眼神落在刘黑塔的脚上,那上面沾着血迹,想必是光顾着扑火,不留神踩到了树枝尖桠。 “小事,小事。”刘黑塔毫不在意,古雨婷却不由分说撕下自己的裙摆,蹲下身为这位“刘大哥”包起伤口,反倒弄得刘黑塔手足无措起来。 “这条毒蛇不能不除了!”古平原躺在病床上,知道自家茶田险些被烧毁之后,他就下了决心一定要除了侯二爷这一害。哪怕不为别的,就算是想到老师的惨死,这个仇就不能不报。 前来探病的乔鹤年沉吟着说:“我听说这个侯二的舅舅是徽州茶商的前辈耆老,连巡抚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你可不要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乔大人这话说的是。老弟,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像他这种人,迟早有天收。”郝师爷也说。 “不!”古平原决心已下,他这些日子病恹恹无精打采,此刻想到了向侯二爷复仇,这才觉得有了精神。“天要是不开眼,难道就任凭他作恶。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草率从事,必定要拿他一个致命的短儿,打到七寸上这才好下手。” 送走了乔鹤年和郝师爷,古平原把弟弟找了来。 “平文,这半年来你照料杂货铺的生意,想必也认识了不少买卖人,眼下你去做件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古平原安排弟弟先去打听侯二爷的生意。这事好办,几天之后古平文便有回音。 “他家的茶比别家的价格要低上两成,所以卖得非常好,西藏那边来的客商几乎都被他收拢了过去,这也是他最主要的生意。” “低了两成?这可不是小数目啊。他每年出货的物量是多少?”古平原听了弟弟报的数,心算一下,疑惑道:“他是卖得不少,可就算是薄利多销,按这物量来算,和那减下来两成货款基本上是打了个平手,以侯二的贪婪,怎会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买卖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古平文摇摇头。 古平原忽道:“莫非他是在茶叶上做手脚?” “不会吧,以次充好那是茶商的大忌讳,他敢吗?” “不见得不敢,这样,你去他店里把几种茶都各买一些回来,我们看看再说。” 可是在买回来的茶里,并没有发现蹊跷的地方,这下子古平原也摸不到头脑了。 他坐回椅上,揉了揉太阳穴:“我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一定不会按正路发财,所以想逮他的狐狸尾巴。可是现在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毛病,这才真是不好办了。” “是啊,他就是靠卖茶叶赚钱,价格是明摆着的,茶叶我们也看过了,都没问题啊。” 古平原冷笑一声:“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会是个童叟无欺的商人。你再给我说说他家的生意。” “主要是本地零销和大宗卖给藏民。侯二爷手里握了一大票的茶引,所以能卖很多茶到西藏。他在本地主要卖松萝和毛峰,卖到藏地的大多是屯溪绿。” 古平原接口道:“屯溪绿里也有好茶,但整体而言比不上他在本地卖的茶叶。藏民嗜食牛羊肉,不大吃蔬菜,他们喝茶主要是为了消化克食,倒不太在乎茶叶的品质。”说到这儿,他猛地站起身,倒把弟弟吓了一跳。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在卖到西藏的茶叶上做了手脚。在本地他不敢,因为这儿会品茶的人太多,可西藏就不一样了。” 古平文一听之下也大是兴奋,但随即说:“那可就不好查证了,卖到西藏的茶都是制成茶砖,打包捆好,到西藏才卸货。” “笑话,打了包就不能拆包么?你沿着西藏客商走的路线,到镇外的货栈去,用双倍、不,三倍的价格买他们一包茶。天下的商人都一样,没有哪个会眼睁睁放着三倍的纯利而不去赚。” 古平原料事如神,侯二爷卖给西藏客商的茶被古平文顺利带了回来,兄弟两个挑开茶包,将茶砖打碎揉开,倾倒到桌上仔细验看。 “大哥,你看这片叶子,这……不太对吧?”古平文眼尖,拈着一片茶叶犹犹豫豫地问。 古平原接过来细一瞧,倒吸了口凉气,也不多说,将这片茶叶放在一边,有样寻样继续挑拣。这下子他似乎心里有了谱,不多时就拣出了一小堆。 “你再看看。”古平原指着那小堆茶叶对弟弟说。 古平文握了一小把,看了看,又嗅嗅,不敢肯定地说:“我觉得有些不像屯溪绿,可是又说不准,这香气可是屯溪绿啊!” “没错!”古平原愤愤道,“不仅不是屯溪绿,而且根本就不是茶叶!” “啊!”这古平文可是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只是以次充好,没想到连茶叶都不是,“那,那这是什么?” “泡开来看。” 等在杯中一泡开,就看得更加明显了,果然叶片的边缘与茶叶有细微的不同。 “这是半文钱一大筐的槐树叶,修剪后炒青,乍一看和茶叶差不多。”古平原一语道破,“真是钱迷心窍!我说他为何要闵老子研制将屯溪绿带上松萝的香气,根本就是移花接木,从一开始就是要用槐树叶来冒充屯溪绿,只是怕直说了闵老子不肯帮他,才撒了个谎,得到了将叶片染香的方法。” “难怪他敢用低两成的方法来卖茶。”古平文也是恍然大悟。 古平原吐了口气:“他也不敢全卖槐树叶,而是掺着卖,你看,他大概掺了三成左右,就这样,也足够他大赚一笔的了。” “这侯二爷的心也太黑了,大哥,咱们怎么对付他?”古平文也气得够呛,侯二爷压价,等于霸占了西藏茶路,而且用的又是这样卑鄙的方法。 “我去找乔大人。哼,他不是有个在巡抚面前能说上话的舅舅吗,这一次,我非当众掀开他的王八盖子看下水不可,哪怕他舅舅是玉皇大帝,也保不住他!” 听了古平原的计划,乔鹤年与郝师爷都点头称妙,乔鹤年道:“这么一来,迅雷不及掩耳,在众人面前把他的奸商面目揭穿,到时候县里面动公事,没收他的茶引,谅省里也说不出什么。不过此时我不宜出面,就让郝夫子陪你演上一出好戏吧。” 郝师爷面带笑容,不住点头,“古老弟的事儿,我自然效劳,何况是这么一出好戏。” “这个侯二,今后别想再在徽州商界立足!”古平原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杀意。 五、古平原获得第一笔“风投” 三日之后大清早,在侯二爷的茶庄外,来了一位康巴客商,一进门点着名就要装车两千斤的屯溪绿。 “哎呦。”朱志知道来了大主顾,“爷,您先等着,容我去找掌柜的来跟您谈,” “快快的去!”康巴商人操着不流利的汉语不耐烦地说。 “是、是。”朱志撒腿如飞跑了两条街,赶到侯二爷的私宅。 侯二爷正在院子里逗鸟,一听来了西藏大客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赶忙跟着朱志来到店铺。 他倒是通两句藏语,与来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着朱志使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边。 “是头肥羊!”侯二爷张口就道,“妙的是他不是专门贩茶的茶商,听那意思是到此地做生意赚了一笔银子,想顺道带茶叶回西藏去卖。” 朱志跟着侯二有年头了,一听这话里的意思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您是说反正他也不懂茶,又是一锤子买卖,干脆……” “干脆来个大的。咱们库房里不是有一批‘对半掺’吗?我说先可着‘三七掺’卖,等来了瞎蒙雀儿再卖出去,这不是就来了嘛。”侯二爷得意地笑笑。 “明白!”朱志一哈腰,径直去找康巴商人办交涉,看样子谈得很顺利,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指挥着众伙计从后院的库房里往店铺大堂搬茶包,不多时堆了高高一座茶山在地中央。 此时在茶庄里,有两个人假装看茶,暗地里却一直在留意这边的动静,这两人正是古平原与郝师爷,他们打扮成市井小民的样子,店伙计的目光又都落在康巴商人身上,别说注意,就连招呼他们的人都没有。 其实这康巴商人是郝师爷从邻县来做买卖的西藏商队中雇来的一个小伙计,挑的就是那股子聪明劲儿,装起大客商来有模有样,看样子已经唬倒了侯二。 古平原虽是漫不经意地依次看着店里摆出来的茶叶,眼角余光却一直扫向侯二爷。下一步才是关键,果然朱志挠着头奔侯二爷走来。 “掌柜的,他把银票都拿出来了,可突然说非得要在茶包上打上我们茶庄的戳子。” 侯二一皱眉:“你没告诉他,本店销往外地的茶包一概不打印记。你就说这是因为我们的茶卖得便宜,怕本地茶商知道了不依。” 朱志咧着嘴说:“您教我的这套说辞我一直拿来哄那帮西藏客商,可这个康巴人是头犟驴,怎么说都不听,非要打戳子,不然就收银票走人了。” 侯二爷听了一时作声不得,他不愿在掺了“东西”的货物上打自家戳子,怕的就是万一出事,有个腾闪避让的退路,可眼前这笔买卖的确馋人,究竟做还是不做呢? “怕什么。”他心中暗想,“这是一锤子买卖,再说我卖了那么多‘茶’,也没有哪个西藏人能识破。” 他心中这么想着,却不在伙计面前直说,只道:“也罢,这是今儿开张第一份买卖,搅黄了不吉利,就按他说的,打戳子!” 朱志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是图省力,怕再把这堆小山似的货物搬回库房太麻烦,于是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说。 打戳子简单,不多时地上的茶包就都打上了“侯记”茶庄的戳号,这下子康巴商人才算是满意,交了货款,领了货单。他的大车就在店门口等着,茶庄伙计便依次将茶包搬运上车。 侯二爷站在茶庄大堂里,笑呵呵地看着伙计们装车,心里盘算:“一千斤的茶叶卖了两千斤的价儿,嘿嘿,妙,妙极了。这么着,到了年底我还能再娶一房姨太太,府城里春香楼的小红就不错,嘿嘿嘿!” 他正在想美事儿,忽然从旁边走过一人,一拱手:“侯二爷,请了!” 侯二爷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来,这不是郝师爷吗?他怎么这副打扮跑到我的茶庄里来了。再一看边上还有一人,正是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古平原。 他也连忙一拱手:“郝师爷,怎么有空到我的茶庄,也不吱一声,看我慢客了不是?” 郝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有话道:“侯二爷的买卖好得很,大清早就卖了两千斤的茶叶,再使把劲儿,别说茶叶了,就是街上的树叶也都叫你卖光了。” 侯二爷心里有鬼,听了登时脸色就是一变,刚想说点什么,就见门口一阵大哗。 只听那康巴客商拽住大伙计的手腕,方才还笑眯眯的脸突然扳了起来,喝道:“不许再装了!” “哎、哎、这才刚装了一半呢,这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怎么就不装了?” “哼哼。”康巴商人冷笑一声,“方才忘了件事。” “什么事?” “我要验货!把茶包拆开。” “啊?”茶庄的伙计们都是一怔,验货可以,但都是付货款之前验,验的也都是茶庄里拿出来验不出毛病的“货”,从来就没听说过交齐了银子,把货装上车再验的事儿。 朱志脑门的汗都下来了,侯二爷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张口就是:“不能验!” “为什么不能验?方才我忘了,这才要现在验。而且我已经交了银子,这批货是我的了。”康巴商人扬了扬手里的货单,大喝一声,“我想什么时候验就什么时候验!” 话说的是啊,货是人家的了,凭什么不让人家验?侯二爷往两旁看看,他的茶庄也设在镇上最繁华的街里,街坊四邻看见有热闹,又是候二爷的买卖,谁不要过来瞧一瞧,眼见着已经聚了一大帮的人。 侯二爷脸上的汗珠子也落了地,他急中生智,叫道:“这是买卖街,你要当街验货,挡了人家做买卖,官府知道了怪罪下来怎么办?不能验!” 强词夺理倒也是一番道理,茶庄伙计们听掌柜的这么说,也跟着起哄,忽听一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我倒是觉得验一验不妨吧!” 人随话到,正是郝师爷。他半年前来镇上视察过城防,百姓多有认识他的,此时不禁议论纷纷。 侯二爷眨眨眼,眼珠转了几圈,看看打起官腔的郝师爷,再看看他旁边冷冷望着自己的古平原,眼光再扫向茶包上“侯记”的戳印,身上忽地打了个寒颤。 “我、我不卖了,我退银子。”侯二爷知道中了圈套,颤声道。 “侯二爷,没收银子之前你可以说不卖,这收了银子,货就是人家的,你说不卖就不卖了?王法、道理,都讲不通啊。”郝师爷不紧不慢地说。 “这、这、郝师爷,您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等验了货我自然要讨一杯茶喝。”郝师爷扬起脸看都不看他。 “别废话了。”康巴客商从腰间嗖地抽出一把精钢所制的短刀,二话不说就挑开了一包茶包,茶庄伙计再想拦已经晚了。 “啪”地一声,一块茶砖在地上被摔碎,古平原快走两步,弯腰拣起两块碎茶,在手中揉开,只扫了一眼,就平摊双手将“茶叶”向前一捧。 “大家请看,这是茶叶吗?” 围观的有不少都是做茶叶生意的买卖人,再说徽州盛产茶叶,就没有几个不喝茶的,此时围拢过来一看,都是大吃一惊。 “呦,这不是屯溪绿啊!” “可不是嘛,看着像,闻着也像,但不是。” “那这是什么啊?” 侯二爷的脸早就绿了,此时蹿过来,一掌打落古平原手中的茶,恶狠狠地道:“这就是屯溪绿,是新种,谁敢说这不是!” 碍于侯二爷平日的霸道,他这一发威,还真镇住了众人。就在大家小声嘀咕的时候,人群外有人说道:“让老朽来看一看。” 众人一闪,一个少年扶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因为他在徽州地界实在是太有名气了。 “闵老子!” “不敢当,老朽闵汶水,想验验这茶,不知诸位信不信得过我老头子。” 一个茶店的掌柜应声道:“说到茶,要是信不过闵老子,那还能信谁啊!” “说得没错!”大家群起响应。 侯二爷本想阻止,眼见众怒难犯,愣愣地站在一旁。 闵老子从地上抓起一把茶叶,掂了掂,用手指拨了两下,不屑地冷笑一声,将茶叶丢到地上,仿佛是怕脏了手似地双手拍拍。 “诸位,今日这茶老朽不敢妄评,因为我一辈子只评茶,却从没评过槐树叶!” “啊!槐树叶?”立时间整条街都轰动了,人挨人,人挤人,都在往侯记茶庄前挤。 “不错,正是槐树叶,大家要是不信,可以亲自验证。”古平原大声道。 街上众人纷纷捡起碎茶砖,仔细看去,这一被说破,人人都认了出来,“没错,是槐树叶!”,“把树叶当茶卖,这可太坑人了!” 郝师爷一面安排镇上的地保维持秩序,一面命他带来的衙役到茶庄里搜检,不多时,衙役来报: “后面有间仓库,里面堆的都是槐树叶。” 郝师爷点点头,望向脸上油汗直淌,早已堆歪得不成人形的侯二爷。 “侯二爷,请吧,到知县衙门去一趟,这官司有得你打了。” 侯二爷抬起无神的眼睛,正对上古平原那双冷似寒川的双眸,他不禁激灵打了一个冷颤。 “此事一出,不会再有任何人和他做生意了。侯二库房里的那些毛峰、松萝、屯溪绿,还有那一大堆的槐树叶,就等着堆在那里发霉吧。”郝师爷吸了一口旱烟,笃定地说。 “闵老先生,这个,您请收好。”古平原脸上笑意盈盈,将一份书简隔桌递了过来。此刻他与闵老子、郝师爷都在知县衙门的签押房中,侯二爷的案子刚刚审结,他们作为证人还未离开。 闵老子本在捻须笑着,一见问道:“这是何物?” 古平原也不卖关子:“乔知县秉公明断,将侯二这些年所发不义之财统统罚没,这是老先生那家茶店的店契。” 闵老子沉默下来,将手掌放在书契上轻轻拍了两下,许久没有言声。 古平原与郝师爷对视一眼,知道老人心中感慨,为了免除那一份尴尬,两人故意将话题岔了开去。 “我说老弟,这一次可真是大快人心,铲除了侯二这一霸,今后茶农与茶商的日子都好过多了。”郝师爷叼着旱烟袋,眉飞色舞地说道。 “不查也不知道,他竟然掌握着两万多斤的茶引,这些年使着卑鄙的手段也不知逼垮了多少小茶商,才能霸占来这许多的茶引。” “要不怎么说钱迷心窍呢,他要是知道进退,光是这些茶引就够他一辈子吃香喝辣的,还要做假茶,哼,真是自寻死路!” “不知那些茶引今后会归到哪家名下?” “这我也不知,按规矩罚没的茶引应该是发还官府重新分配吧。” 两人正唠着,听差康七走了进来:“郝夫子,大人请您去呢。” “哦,老弟你陪着闵老先生且坐,我去去就来。” 郝师爷一去,闵老子便叹了口气,古平原不解地问道:“老先生,方才还在笑,如今为何叹气。” “笑嘛,是笑那侯二自速其死。叹气则是叹老朽真的是老了,辨不清好人歹人,明明是心怀叵测之徒,偏偏去帮他制茶;明明是古道热肠之辈,却将其拒之门外,这岂不是是非颠倒了吗?” “老人家过奖了。” “你这个后生,通茶道,懂茶理,最难得的是没有被铜臭蒙了眼睛,要知道‘茶性易染’,心怀贪念的人从来不能做成茶叶的大生意,而像你这样的人做茶商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古平原被闵老子连番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就见郝师爷急匆匆赶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道:“古老弟,大喜、大喜!” 古平原一愕,站起身:“郝大哥,此言何意啊?” “方才户书跟大人回,侯二霸占的两万斤茶引真正在他名下的只有三千多斤,其余的都是‘顶引’,即使想要缴回藩司衙门,也是无由可稽。所以大人的意思,问你有没有意愿接手这一万多斤的茶引?” 好事从天降,古平原一时竟不敢相信,呐呐道:“一、一万多斤?郝大哥,你且容我想一想。” 他坐下定了定心神,要说古平原内心对此事真是求之不得,一万多斤的茶引意味着他一跃而成为徽州数一数二的大茶商。但茶引只是买卖茶叶的资格,要是没本事的茶商,反而会受过多的茶引之累,因为每一道茶引后面都跟着不菲的税额,赚不到钱变成白白贴税,到时候茶引越多,税费越重,甚至破产抄家都有可能。 古平原想了半晌,抬头问道:“郝大哥,请问什么是‘顶引’?” “这个老朽知道。”闵老子抢先答道:“所谓茶引,就是一张纸卷,分为上下两截,上面一截交给茶商作为买卖茶叶的资格凭证,下面一截留给藩司衙门作为存底。至于‘顶引’,则是将别人的茶引买过来,引上的名字不改,但买卖茶叶的资格却归了自己。像侯二嘛,他多出来的茶引却不是买的,而是将小户茶商逼得走投无路之后硬占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听了默默点头,见乔鹤年走进了签押房,他毅然起身道:“鹤公,这批茶引我不能要。” 乔鹤年原以为这个礼物在古平原是大喜过望,没料想他却不要,脱口问了句:“为什么?” “小门小户做生意不容易,被侯二霸了茶引就等于绝了一家的口粮,现在难得遇到这么个机会,就请鹤公把茶引一一发还他们吧。” 郝师爷听罢,仿佛从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着古平原,猛一伸大拇指:“罢了,老弟,这下我是真服你了,要说惩治侯二,老哥哥我使把劲儿大概也能做到,可这么大个发财的机会送到眼前,要说推出去不要,嘿嘿嘿……”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闵老子不住点头,一拍大腿站起身,“后生子,你家的茶田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闵老先生,您这是?”古平原又惊又喜。 “去帮你制茶。”闵老子大声说着向外走去,古平原与郝师爷相视而笑也跟了出去。 自从斗垮了侯二爷,古平原一家可谓是喜事不断。 先是闵老子来到古家村小住了几日,整天绕着古平原家的茶田转来转去,直到一场秋雨过后,闵老子才找到古平原。 “后生子,当日评你家的茶,我还少说了一样。” “请前辈指教。” “古家村的地势就是俗称的‘水龙护城’,一般的雨云在天上都要经过电闪雷鸣,雷电俱为五行中的火,所以雨里就带着火气,可你古家村这雨是两江蒸发出来,刚过山头便落下,没有经过雷电,一丝火气不带的纯阴之水,否则也不可能在半年之内便将这火烧地转化为种茶的良田哪。” “那依前辈所言,我这茶应该如何制法?” “便如我所说,用古书中的制茶方法,我再依着此茶的特性,将覆火味变的工序改良,就一定能将此茶的好处十足制出。” 古平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从这一天起,便将茶田交予闵老子,每日好茶好饭,任他施为。闵老子则一心一意要在老年之时创出一味天下名茶,所以也日以继夜地研究制茶之法。 就在白老师的丧仪满“七七”的那一天,闵老子匆匆赶到古家,他是个茶痴,也不避讳女眷,径直走到堂屋中,寻着古平原,将一直攥着的拳头打开,双掌一捧伸到古平原面前,面有得意之色道:“真是好茶啊,我闵老子一生制茶,今日总算制出了天香妙品。”说着他捻须大笑起来。 古平原捻起一撮茶,放在手中,喃喃道:“制成了?” “可不是,制成了!”闵老子说着,借用古家的茶具冲了一杯茶,亲手端到古平原面前,“古老板,按照茶人的规矩,这头茶要茶园的主人来品,请吧。” 古平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怔怔地看着掌中的茶杯,眼眶渐渐湿润了:“不,我的老师一生嗜茶,这杯茶我要端到老师坟前,祭祀他老人家。”说着他抱歉地看了一眼闵老子。 “唔,敬师如敬父,我总归是没有看错你这个人。”闵老子倒是不以为意。 坟前祭祀的人中,除了古家人,还有刘黑塔和闵老子。 古母带着古平文和古雨婷,将白老师生前最喜欢吃的几样小菜摆在坟前。 闵老子庄容道:“白老师,你我虽然无缘一见,可是你教出了一个好弟子,我很羡慕你。” 刘黑塔粗声道:“我在蒙古就听古大哥提起过您,古大哥很了不起,你是他的老师,想必更了不起。” 古平原端着那杯茶,将一半洒到坟前,另一半放在老师的墓座上。他用低沉的声音道:“老师,我来看你了。以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生意,是为了谋利,还是为了扬名?如今我知道了,我会把你教给我的道理都用在生意上,有朝一日让天下人都对商人高看一眼。到了那时候,我会告诉所有人,我古平原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我的老师当年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做生意就是做人!我有这样一位老师,所以我的生意做得比谁都要好!” 说到这儿,古平原已是泣不成声,他跪爬半步,双手把住那块冰冷的墓碑,把脸贴了上去,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发着誓:“老师,我一定会赚许多许多的钱,如果有一天,依梅遇到了危险,我会用谁也拒绝不了的财富保她平安,我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祭祀过后,回到山上的茶棚,闵老子再亲手冲泡一杯新制的茶叶,急不可待地递了过来:“尝尝看!” 古平原端杯在手,一股幽兰之香便似有似无地飘入鼻端,原来的茶叶也有兰香,却是浓郁有余,内敛不足,今日这茶香得是恰到好处,在面前一晃,仿佛奇经百脉都沉浸在茶香之中。 古平原按下心头惊异,再将磁瓯中的茶饮下半盅,先让茶水在舌尖打个转,随后流入舌下喉间,品了半晌,呷一下嘴吐出气来。 “如何?”闵老子眼中带笑地问道。 “回味无穷!入口之后细品,唇边、舌尖、喉内,各处香味不同,如同攀黄山三十六峰,始信之后有莲花,莲花之后有天都,连绵不绝,妙处横生。”古平原赞不绝口。 “品得好,品得好哇!”闵老子被他搔到痒处,脸上放出光来。 “前辈真是厉害,这茶比起之前用松萝制法所成的茶叶要好太多了。” “哪里,哪里,没有你古家茶园种出的好茶,我纵有手段也无从施展。”闵老子摆摆手。 古平原心中一动,说道:“还望前辈给这茶叶赐个佳名,今后也好名扬四海。” 闵老子大概是早有准备,也不推辞,捻捻胡须说:“我记得向你提过,这茶的制法源自一本古书,书中记载有种茶叶与此茶味道相似,然则那茶叶早已失传,按书中所言,该茶其香似兰,其毫胜雪,故名‘兰雪’。依我看,你这茶不妨以此为名。” “兰雪、兰雪……”古平原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喜道,“便是它了。” 古平原品茶是高手,种茶制茶却是外行,但他虚心求教,人又聪明,闵老子也肯用心教导,跟着这么一位好师傅,古平原没过多久已是习得了一身的好本事。闵老子没想到人到老年制出一味好茶不说,还收了个好徒弟,算是后继有人,当下真是心满意足,索性将家都搬到了古家村,打定主意要在此终老。 又过了些日子,郝师爷又风风火火地找了来,原来户书清查退返侯二爷霸占的茶引,退来退去,还是有五千余斤没有人认领。 “那些买卖家都是已经破产了的,很多已经举家迁走,无从查起,乔大人的意思这批茶引就是退返给盐政衙门,也是只便宜了那帮胥吏,倒不如作为奖赏给了老弟,也不要你出什么手续,更无需费用,只要今后按引缴税便是。” 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古平原大喜过望,有了这五千斤的茶引,只待闵老子将茶叶大批制成,他便可以在徽州茶商里大展拳脚了。 有了茶叶,又有了茶引,真是双喜盈门,然而“祸兮福所伏”,祸患的种子也在不知不觉间种下了。 “李钦最近在做什么?”李万堂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初雪问道。 李安恭恭敬敬地答道:“回老爷,少爷整日在读书。” “读书?”李万堂摇了摇头,“只怕又是些绣像小说,神怪志异之类的吧。” “这可冤枉少爷了。少爷的书案上都是《皇朝经世文编》《四洲志》《河运全案》,等等,我也记不住那许多名字。反正大同小异都是讲经济说洋务的书。” “他看这些书?”李万堂有些惊奇,这些书里都是谈钱法、盐政、河务、漕运的文章,想不到一向纨绔的李钦会转了性儿看起这样的书来,联想到前几个月他为张广发守孝,竟然真的斋戒40余日闭门不出,李万堂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安偷眼看去,从李万堂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小心翼翼又道:“老爷,‘四大恒’钱庄那边的票子都汇齐了,现在要凑够600万两,就只差京里典当行的款子了,不过……” “怎么了,是不是杨明轩那个老头子又出什么花样?” “老爷料事真准,就是他倚老卖老,暗中鼓动京中的典当行抵制这次的筹款,说什么这都是前人一个大子一个大子攒下来的辛苦钱,不能这么糟蹋。” “与官结交,花费再多也不算糟蹋。这个不识时务的糟老头子!”李万堂凝神看着挂雪的树枝,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个叫杨明轩的当铺大朝奉今年快80了,论资历,论辈分,京商无出其右,是真正的老前辈,说出一句话来有不少人听。这样的人李万堂轻易不去碰,可是这一次,凑不齐600万两,就得不到“天下第一茶”。 “说起来,杨明轩那家‘同和当’里还有咱们李家的股,要不然我替老爷去联络各家股东,来个釜底抽薪,逼他回家去养老,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李安出了个主意。 李万堂刚要说话,一个声音在门前响起:“笨!做了还不如不做。” 说话间,李钦走了进来,对着李万堂一躬身:“爹爹。” “嗯。”李万堂答应一声,随即沉下脸来,“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成何体统。” “他出的主意太笨了,这不是陷我李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嘛。”李钦一指李安,虽有收敛依旧是桀骜不驯之态。 李万堂倒没有过多计较,只是追问了一句:“这主意怎么笨了?你说说看。” “明摆着嘛,杨明轩那么大岁数,徒子徒孙无数,李家要是整他,传了出去大家面上不说,背地里肯定没好话,那就失了人望。眼下我们要筹款,又不能像官府那样‘劝捐’,只能靠李家在京商中的人心,若是人心一失,别说600万两,一文钱都拿不到。” 李钦侃侃而谈,李万堂脸色阴晴不定,李安更是惶恐不堪。 “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李钦还待往下说,李万堂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李钦一怔,“做什么?” “让杨明轩俯首帖耳啊。你方才说了这么多,若是只说不做,那有什么用。”李万堂静静地看着李钦。 李钦只顾说得嘴响,还真没想过自己怎么去收服一个80多岁的倔老头,眨着眼没词了。 “看来你读了一堆书,依旧只是纸上谈兵。”李万堂缓缓道。 李钦最听不得这句话,一张脸涨得通红,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走到门边忽然停了下来,再回身已是心平气和:“这事不难,但要从外省调几个掌柜回来帮我。” 李万堂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李安看少爷走远了,担心地说:“这事儿少爷能办好吗,不然再筹划条路子,可别到时不成,凑不齐银子。” “不必了。”李万堂像是已经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我让你一直盯着的那对主仆如何了。” “那僮儿倒是时常出门,可那姓苏的自打回京后,从没出过大门半步,简直像居家修行一样。”李安说起来都直咋舌,“不过,她前儿出去了一趟,昨儿又去了一趟,都是同一个地方,可都没进门,只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子。” “哦,是哪里?” “新任神机营统领伊桑阿的家,他方才娶了亲,这两天在大办亲事。” 李万堂一边听,一边推开门走出去,这片庭院每逢下雪,除了李万堂是不许任何人踏足的。他走在庭院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心还没有死,那就很好!”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小姐,你看了3天了,还要看多久啊。” “他还算是个念旧情的,进去的故交,但凡混得不如意的,拿的回礼比送的贺礼还要多。”苏紫轩盯着那两扇朱漆大门,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完全没听到四喜的话。 “看了这么久,我们也进去贺贺。”说完,苏紫轩拔脚就往那处挂着红灯彩绸的大宅院走去。 四喜吓了一跳,跟在后面讷讷地说:“就这么进去,小姐,你再想想……” 再说也晚了,苏紫轩已经到了门口。门上一天接的拜客足有几百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秀的公子,刚一愣神,苏紫轩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入府中,而那门上回过神来想叫,愣是咽了口唾沫没敢。 正厅里搭着戏台,专为新婚大礼而设,连唱3天不断的“和合戏”正演到热闹处,老生三杰的余三胜正来一出《四郎探母》,嗓子一亮便是满堂彩。一片喧哗中,苏紫轩穿过二堂,走进了寂静无人的东花厅,点手唤过廊中侍立的一名青衣丫鬟。 “去把你们老爷请来,就说当年在潭拓寺一同上香的老朋友来看他了。” 不大工夫,就听外面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厉声对下人吩咐:“都退出去,没我的话,不许人进二堂。” 苏紫轩听着,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却是转瞬即逝。 “紫萱格格……”来人甫一进屋便愣在当场,凝视着已缓缓起身的苏紫轩,恍惚间向前走了几步,双臂一张就待要将她拥进怀中。 苏紫轩一动没动,只是用那双明眸冷冷地瞪着那个人,看着他僵直了身体,呆立在地中央。 “伊统领,恭喜你了!得了醇郡王的赏识,一下子从守陵的陵差被调任神机营统领,又娶了刑部尚书瑞昌的独生女儿,真是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啊!”苏紫轩的话里可听不出半点贺喜的意思,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门洞里吹进来的风。 此时外面的贺客若是有一个人进了这间屋子,一定会奇怪像伊桑阿这样能文能武又精明干练的青年将军,怎么会仿佛平空矮了半截,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伊桑阿喃喃自语着,抬眼望向苏紫轩,像是在祈求她的原谅。 苏紫轩讽刺地一笑:“所以你就另娶了别人,而置我这个没过门的妻子于不顾。” “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每晚都在我的梦里,甚至现在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伊桑阿抗辩道。 “这么说,你看见我很高兴了?”苏紫轩笑意中讽刺之意更浓,“那好吧,我如今回来了,你也可以免了相思之苦。既然婚堂都是现成的,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也甘愿伏低做小,你去向外面的人说,就说紫萱格格回来了,愿意今日就嫁给你做妾。” “我……这……”伊桑阿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我来猜猜看,大概你一直瞒着此事,不敢说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吧。”苏紫轩背着手在伊桑阿面前走着,眼睛却没放在他的身上,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谈别人的事情。 “我真奇怪,当初你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哈哈珠子,要不是阿玛赏识你、提拔你,你能有今天?只怕还在善扑营当个刀手吧!他老人家当初待你如此之厚,甚至把他钟爱的女儿许配给你,这样的大恩,你竟转眼就忘了。” “我没忘……” “没忘?当日在热河,是醇郡王亲自带人抓了我阿玛。到了京城,是瑞昌亲审亲判定了斩决。这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竟然先投靠后攀附,你还说没忘!”苏紫轩眼里射出两道寒光,直逼伊桑阿那张痛苦得扭曲不成人形的脸。 “都知道我是你阿玛的亲信,所以你阿玛一坏事,我就被贬去守陵。你知道整日在那四四方方的陵园里是什么滋味,那就是口活棺材!我若不另找出路,这一生一世就要耗在那个鬼地方,在那里等着老死!”伊桑阿哑着嗓子嘶喊着,“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真的没想过你还活着,不然、不然……” 苏紫轩静静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中带了一丝柔情,但一闪即没,取而代之的是冷硬无情。 “伊统领,我说了今天是来贺喜的,你还没看过我的贺礼呢。”说着,她冲四喜使了个眼色。 四喜将随身带的书箱捧过来,放在伊桑阿身前,掀起了盖子。 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伊桑阿如同看见了一条毒蛇,身子吓得往后一仰,匆忙间险些翻身栽倒在地。 “怎么会落在你手上?”伊桑阿不敢置信地问。 “这一年多,每当想到这东西,你大概都是吃不好睡不好吧?”苏紫轩淡淡一笑,“也难怪,当初是你帮我阿玛弄到了这东西,追查起来,怕不是要满门抄斩,就连刚娶的那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也要陪着一起杀头。” 伊桑阿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来,这个敢杀虎搏熊的汉子已经快要崩溃了,他伏首不语,眼里忽然闪过一片杀机。 “你能徒手裂狮虎,杀个弱女子当然不在话下。”苏紫轩像是看到了他的心里,忽然话风一转,“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就杀了我,夺回这东西,今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就可以安心做醇郡王的亲信,瑞大人的东床快婿了。” 伊桑阿咽了口唾沫,显见得心中在激烈地挣扎,但终于痛苦地摇了摇头。 四喜一直屏着呼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合上书箱的盖子退到一旁,微微闭上眼,心中直念阿弥陀佛。 “你可想好了,别等我出了这个府门再后悔。” 伊桑阿颓然坐到椅上,把脸埋到双手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走吧,别再回京城了,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等他再抬起头,苏紫轩主仆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可笑,他还以为我在京城,只是为了等到此时来责备他。” 四喜跟在后面,边走边吐舌:“小姐,你胆子真大,就不怕他卖了咱们或者是下了狠手。” “卖咱们,他不敢,那是玉石俱焚的事儿,他刚得了大好前程,又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至于杀了我嘛,他想必是动过这个念头,之所以不动手,一半是念旧情,另一半嘛,他也料不准这书箱里的东西是真的还是伪造的,也就不敢把事情做绝了。” 苏紫轩冷酷地笑着:“他如今在神机营,可不比先前那个闲差,今后必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次只是打个招呼,下一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四喜佩服地点点头,忽然想到别说伊桑阿,就连自己整日提着这书箱不离手,还不是一样不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真是假。 转眼秋去冬来,徽州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家家户户都出来观雪景,孩子们忙着打雪仗,村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古平原可没这么好的兴致,闵老子要收集雪水来年泡茶,他在一旁效劳,帮着搬蓄水坛子。 正忙着,他眼角一瞥,看见弟弟站在门外悄悄冲他招手,古平原整整衣服走出来,问道:“这么大的雪,山路难走,你怎么回来了?” 古平文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嘴唇蠕动几下,好不容易才开口道:“今儿是初一,店里连夜盘完了上个月的账。大哥,您看一看吧。” 古平原听说连夜盘账,就知道出了事情。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掌柜的就是二东家,没人催着查账,又何用连夜盘账? 他伸手接过账册,打开一瞧便是一惊。 “店里上个月盈余这么少?” “是,比刚开业那个月还要少很多。”古平文老老实实地说。 “这几个月来,生意始终是蒸蒸日上,为什么会一下子跌得如此之惨,难道说,你将货价提高了?”古平原问。 “没有,还是老样子,而且按大哥说的,有些货一时稀缺也没涨价,为的就是留住老主顾。所以虽然到了冬天,新安江水道上的生意少了许多,可是我们和本地商人货郎间的买卖一向红火,并没有影响进项。” “那是不是店里的伙计见生意好就摆架子得罪了客人?” 古平文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整日在柜上看着,伙计连我在内都是笑脸迎人,从没得罪过人。” “这就怪了……”古平原一时也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是啊,我也纳闷呢,尤其是以往到店里进货的挑担货郎都不见了踪影,照这么下去,店里的货可都屯住了。” 古平原安慰道:“别急,或者是有什么变故我们暂且不知,你回去再细细打听一下。” 古平文听了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大哥不是说咱家办这杂货铺就是为了打探生意上的消息吗,我也把这话一向告诉店里的伙计,他们去安庆城的‘四美酱园’进货,城里的买卖街上贴了这告示,大哥你看看。” “万茶大会?”古平原这半年来一直在留心茶叶生意,不过也没听过这个新鲜词儿,端详着手中的告示困惑地皱着眉。 “我知道大哥一定要问,所以特地到县里的会馆去打听消息,刚巧这布告也到了县里。听说这一次是京商策动了官府,由官府主持,要办一次规模空前的品茶大会,评出‘天下十大名茶’,最稀罕的是,要请一位王爷来做评判。” 古平原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弟弟话音一落,他一伸手便抓住了古平文的手腕。 “我正在发愁如何能让兰雪茶创出名气,真是天助我也。” “大哥想要去夺个名次?” 古平原笑了:“二弟,亏你怎生想来。天下名茶何其多?个个流传有上百年才能有如今的名气,我们家的茶虽然好,可是没有根基,想去夺‘十大名茶’的头衔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既然是京商策动此事,想必名次早已在人家的掌握之中。我是想能在这次大茶会上让来自大江南北的茶商都品一品我们的茶,好能借此打开销路。” 说着他又看那布告,一字一字看得仔仔细细,越看眼睛越亮,等看完了,仰头想了一阵,长出一口气。 官府的告示写得很明白,来年的开春,等到春茶采收之后,便要在京里召开万茶大会,凡是参会的茶都要交一份银子,才有资格参与“十大名茶”的评选。 “平文,现在已近岁底,距离万茶大会的日子不远了,我们也要早做准备。” 一想到参加万茶大会还要交银子,虽没说交多少,想来数目不会小,古平原不禁有些头疼。 他手里空有五千斤的茶引,奈何拿到的时候秋茶已被收购一空,这一季却是无茶可贩。茶引不能白拿,即使没有贩卖茶叶,只要手里握着茶引,春秋两季都要缴茶税的底钱,所以来年先有一大笔茶税要缴,这笔税钱可是不少,再加上他贴补给乔鹤年用来给打点水道来往官船的钱,古平原现在手头已是有些捉襟见肘。 古家的茶园不大,一茬茶叶的收成不过几百斤而已,他一心想的是凑一笔银子,将自家茶园周围的山坡茶地都买下来,至少也要让“兰雪茶”来年有几千斤的产量,这才能成其规模。而一旦到京里打开销路,有人下了订单,立时就要有大担大担的茶叶运出去。 “现在看来,买地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这笔开销太大,我们暂时没有办法来做。不过秋茶就不能卖了,连同来年的春茶大概能攒上两千斤,到京之后,若是我们的茶得到了好评,大茶商来订货,分匀些也勉强够用了。不过参加万茶大会要交的银子却不能省也省不了,此外还要雇人,缴茶税,还有运茶叶进京的费用,至于水道上的贴补更是不能做“半吊子”的事情,“穷家富路”到了京里不能手上没银子,这么算下来,估一估少说也要两万两银子才能办这件事。”古平原在心里算着,一条条摆出来。 “两万两?!”古平文倒吸一口凉气:“杂货店现在几乎不赚钱,秋茶又不能卖,我们家现在哪有这笔钱啊。” “你说得对,所以我要到府城的茶业公会去想想办法,那里可以低息拆借,比到钱庄去贷款,利息上要划得来。” 古平文听了“会馆”二字,忽然道:“听说这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防止各地参加万茶大会的茶种太多太滥,户部要求所有参加大会的商人都必须从本地会馆拿一份荐书,有了荐书才有参加的资格。” “照这么说,我更要去会馆一趟了。” 古平原觉得凭借“兰雪茶”的品质,在会馆拿一份荐书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他偏偏就料错了。来到徽商会馆里的茶业公会,一提来拿荐书外加拆借银两,接待他的执事倒是很客气,拿出纸笔问他是铺保还是货保,古平原想了一下,问道:“我有一片茶园,不知能不能做货保?若是不行,歙县衙门里的郝师爷也与我相熟,可以请他来做中人。” “有茶园就可以了,地契带了吧。”执事问道。 “在这里。” “这借银人写哪位,是阁下吗?” “是,就写潜口镇古家村的古平原。” 一听这话,执事把笔搁下了,抬眼仔细瞧了瞧他,开口道:“你就是那个揭穿了假茶叶的古平原?” “正是在下。” “哼,你本事挺大的嘛,怎么也缺钱用啊?如今也要来求人拿荐书!”执事变了脸色,阴阳怪气地问。 古平原听他语气不善,心里一愣,陪着小心说:“想必万茶大会的事情公会里也听说了,这是咱们茶商的盛事,我也想到京里去见识见识,所以来拿份荐书,借些银子上京。”说着把拎着的小包拿到桌上,“这是古家茶园新制作的‘兰雪茶’,请各位尝一尝。” 他说得虽然恳切,可执事却只是冷笑着在听,压根没瞅兰雪茶一眼,听完了又是“嘿”地一声:“说你本事大,还真是想一飞冲天哪,又想把买卖做到京里去了,厉害,厉害!” 古平原听他一句句地挖苦自己,心头不由得火起,但来此是求人,只得压了一压怒气,强笑道:“不敢不敢,小本生意,自家的力量不够,还望同行多多帮忙。” “你这个忙我们帮不上!”执事干脆地一口回绝。 “为什么?这茶你连尝都没尝,凭什么不给荐书!再说借钱,中人我有,货保也不缺,别人能借,为什么我就不能?”古平原一气之下提高了嗓门。 “对了,就是谁都行,只有你不行!”话随人到,一个身材高大、50多岁的黄脸汉子手里转着两枚铜球走了过来。 “总执事!”两边人站起身毕恭毕敬道。 古平原见是会馆的总执事到了,也不敢怠慢,平心静气地拱了拱手。 “请问是胡总执事吗?”临来时古平原打听过会馆里的情形。 “有几分眼力。”胡总执事大咧咧地点点头,连礼都没回,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古平原。 “请问总执事,为什么别人能借银子,我却不能借?”古平原正容而问。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借就是不借。我还告诉你,别说我这儿不借,出了这个门,全徽州没有一家钱庄会借给你钱,你就是到当铺去当,也没人收你的东西。我这话都放出去一个月了,谁要是敢和你做买卖,就甭在徽州的市集上混!”胡总执事斩钉截铁地说。 古平原总算明白了杂货铺的生意为何会如此之差,事到临头他反而冷静下来,不屑地笑一笑道:“我明白了,你无非就是为侯二出头罢了。我听说那侯二与你还沾着亲,以往称兄道弟,可是我以为能执掌徽商会馆的人必定是个同行间选出来能公道处事的人物,没想到我错了!告辞。”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站住!”胡总执事喝了一声,古平原收住脚步却没回身。胡总执事转到他身前,眯起眼睛道:“你说什么,我为侯二那混蛋出头?哼,他也配!坏了我徽州商人的名声,要照我年轻时候的脾气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这几句话倒是大出古平原的意料,这么说胡总执事不是为侯二出头,那无端端与自己为难又是所为何故呢?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也罢,就告诉你,让你也心服口服!”胡总执事一张口,滔滔不绝说出一番道理。 等他说完了,古平原目瞪口呆站在当场,听的是哑口无言,想一想没有可辩驳的地方,只得拱了拱手辞出会馆。 古平原站在会馆外面,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心中一片茫然。钱借不到还可以另想办法,这荐书拿不到就没资格去参加“万茶大会”,想不到第一步就迈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想着荐书,偏偏旁边经过的两人也在谈这份荐书。 “刘三哥,别人都去会馆讨份荐书,你家的猴魁可是好茶,绝对有资格去参加京里的盛会,你怎么不去拿一封荐书。” 回话的人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得意:“既然知道我的猴魁是好茶,那我还用像他们一样去会馆讨荐书吗?告诉你,胡老太爷爱喝咱家的猴魁,那日我去送茶,顺道一求,老爷子当场就给写了份荐书。” “是吗。”另一人听得啧啧羡慕。 “哎,你干什么?”夸自家茶好的那一位冷不防袖子被人拽住了。 古平原拱手一揖:“这位老兄,请问您方才说的胡老太爷是哪一位?” “胡泰来胡老爷子啊,徽州大茶商里头一位,人家的泰来茶庄给内务府进着贡呢,这你都没听过?” “哦,原来是泰来茶庄,听过听过。”敢情这两人说的胡老太爷就是泰来茶庄的大老板,泰来茶庄是徽州茶业里的拔尖买卖,古平原早就如雷贯耳了。 “不是说只有会馆才能出荐书,怎么这位胡老太爷也能给您一封荐书呢?”古平原真正关心的是这件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泰来茶庄常年和京里做着买卖,名气传遍内务府和户部。他老人家的一封荐书比会馆的还好用。” 从府城到屯溪胡家不过4个时辰的路,古平原天不亮就到了,却在胡家天寿园外转了整整1天。 他在府城打听了一大圈,听来的关于这位胡老太爷的种种奇闻异事塞了满满一耳朵。年轻的时候南至广州,北到恰克图,西到藏边,为了贩茶就没他没去过的地方,甚至有传言他到过东瀛,还见过那里的皇帝。 “这样一个人,什么没见过?我一个后生小子贸贸然求见,人家岂会搭理我。”古平原思来想去,要说送份见面礼,自己身上虽有200两的银票,看起来不少,又岂在这富可敌国的茶庄大老板眼里。 “不是这个花法,用就要用在刀刃上。”古平原把主意想定了,到了胡府门前的一处茶水摊,1个铜子1大碗的沫子茶,外加两个烧饼,一边吃喝一边和摊主闲唠。 就这么耗了半个时辰,古平原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大概有六七两,放在茶座上。 “哟。”摊主为难地一咧嘴,“大爷,实在不好意思,小本生意,这找不开啊。” “不用找,都是你的。”古平原说着把银子推了推。 “这么多?”摊主睁大了眼。 古平原点点头:“你方才说的那个专管伺候胡老太爷的小厮,能不能把他约出来与我见一面?事成后我还有重谢。” “这倒不难。”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平时也短不了来喝一杯茶,这摊主自然熟识,“可是大爷,请问您找这小厮什么事呢?” “我想让他发笔小财。”话虽如此说,一个下人每月的例规银子不过5两而已,古平原这一出手就要送他3年的工钱,这笔银子胡老太爷虽然瞧不上,可是对他的小厮而言,却是一笔绝大的数目。 “四两拨千斤,能不能成事就看‘兰雪茶’有没有这个运气了。”古平原银钱出手,长长地吁了口气。 等到回了家,古平原想起在会馆里发生的事儿,坐在房中不时地叹气。这样过了3天,妹妹古雨婷可真奇怪了,在她印象里,大哥一向是不管多难的事情也要挺身而迎,有叹气的工夫早就去做事了,这几天是怎么了? 她不放心,找人将二哥喊了回来,先把他叫到一边,开口问道:“大哥坐在房里闷闷不乐,你知道是怎么了吗?” “我哪儿知道啊?他去府城借钱,八成是没借到吧。” “净瞎说,咱们认识衙门里的郝师爷还能借不到钱。” “你不懂,那官面上和买卖是两回事,就大哥那脾气还能用官府的势力去压人吗?” 一句“你不懂”说坏了,若是这话从古平原嘴里说出来,古雨婷服气,但是二哥一说,她偏要驳一句:“依我看哪,是你没把买卖做好让大哥心烦了。你看看,先是跑去卖辫子被长毛抓了,然后杂货店又一个铜钿也赚不到,正等用钱的时候,大哥能不烦吗?” “我、我……”古平文脸涨得通红,有心反驳,却拙于口才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迸出一句:“咱们问大哥去!” “去就去,怕你不成!” 兄妹相偕进了大哥的房间,正赶上古平原又叹了一声,两人对视一眼,倒不敢太放肆,小妹给古平原倒了一杯茶,关心地问:“大哥,你这两日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开心,也和我们说说,大家一起想想主意不也好嘛。” 古平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是一声叹息,低头不语。 “哎呀,可急死我了。”古雨婷可不像二哥那样温吞吞的脾气,急得双手直拍。 “请问是古平原古老板家吗?”正在此时,从家门外传来一声问话,兄妹3人抬头互相看了看,都不知道来人是谁。古平原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门外是个青衫俊仆,手里拿着一份名帖,见古平原迎出来,一躬身将名帖递上。 古平原将名帖拿在手里就觉得沉甸甸,细一看是金丝镶边的羊皮纸,烘着香气,光看这帖子就气派不凡,等打开一瞧,上面写着核桃般的大字:“徽州屯溪胡泰来拜候”。 古平文在旁张大了眼睛,大名鼎鼎的胡老太爷来拜自家,这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儿。他再看大哥,古平原却显得十分沉着,但也不敢怠慢,见门外有一顶精致无比的暖轿,知道胡老太爷必在里面,紧赶几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口中道:“晚辈不知胡老太爷亲身到此,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听差将轿帘一挑,人没出来先伸出一只烟袋杆。别人的烟袋杆最多一尺半,这位胡老太爷手里的烟袋杆却3尺有余,翡翠嘴,黄铜锅,还包着3箍的细金圈,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乌木杆上撞出了不少的疤痕。 “哎呦,闷死我了,好久没走这么远的道了。”说话这个人一口的南腔北调,一出轿子先捶腰,他矮矮的个子,偏要拿个长长的烟袋杆,看上去好生滑稽。 跟出来的古家兄妹里,古平文稳重有礼,古雨婷却好奇地看着这老爷子,见他胡子眉毛都白了,眼珠倒是不停地转来转去,拿个长烟袋杆活像是来村中卖艺耍猴的,一个撑不住便笑出声来。 古平原一皱眉刚要呵斥,胡老太爷抢先开了口,想来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嘲笑自己的身高,古雨婷一乐他便知道怎么回事,反应迅速无比,用烟袋锅指着她道:“你这女娃是笑我矮是不是,哼,你知不知道,要是年轻的时候有人这样笑我,我会怎样做?” 古雨婷抿嘴笑着不说话。 “告诉你,我立马就用金砖垫在脚下,垫得比他还要高3尺,居高临下大骂他一顿。”胡老太爷说着瞪起了眼睛。 古雨婷倒是不怕,偷偷吐了下舌头,古平原见状忙道:“外面天气凉,胡老太爷快请里面坐吧。” 胡老太爷点点头:“老弟呀,我这次来……” 古平原吓了一跳,连忙打断:“老太爷,晚辈可当不得您这个称呼,万万当不得。” “也罢。”胡老太爷想了想,“都是徽州同乡,我叫你世侄好了。” 古平原恭敬不如从命,拱手道:“是,老世伯请里面坐,有话进屋再叙。” “好好好,来了哪能不进屋。”胡老太爷背着手,左右看着走了进来。 古母自从大儿子回来便不大见外客,好在三兄妹都在家,客人虽多,分头招呼。古平文将胡家的听差与轿夫引入厢房,古雨婷煮水沏茶,古平原则陪着正客在厅中说话。 这位胡老太爷一看就是急性子,刚坐在椅子上,就指着古平原道:“听说你到会馆借钱碰了钉子?” 古平原怔了怔,没想到这消息传得好快。 “我还知道你要到京城的万茶大会去碰碰运气,给自家的茶叶打开销路,是不是?” 这些都无需隐瞒,古平原点点头。古雨婷沏好了茶,端上来,胡老太爷一吸气,便连声叫道:“不对不对,谁要喝毛峰,快端好茶来!” 说到“好”字,胡老太爷故意加重语气,转过头去,又对古平原挤了挤眼:“世侄,别是有好茶舍不得拿出来吧。” 听了这话,古平原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却迟疑着不开口,看得一旁的古平文和古雨婷纳罕不已。 “胡老太爷,您是说……”古平文在一旁试探地问了一句。 “嗐,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大哥藏着一味好茶不拿来敬客,未免不够朋友。”胡老太爷用手点指着古平原,“你这后生倒是个有心机的,只花了二百两就把我大老远从屯溪引到了古家村……” 他的话还没说完,古平原已经急急起身,来到胡老太爷面前,兜头就是一揖:“小子孟浪行事,实在是得罪了老人家,还望您重重责罚。不过那个小厮还请您饶了他。” “他端来一碗好茶,我还要罚他不成。”胡老太爷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忽然连连敲着桌子,“快去泡茶,莫非还要等我自己动手。” “是、是。”古平原赶紧亲自走到后堂,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卯足精神泡了一壶“兰雪”端了出来。胡老爷子一把拿过茶壶,闻了一闻,倒上一杯,细细品味。古家兄妹都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嗯,好,好啊。闵老子真是宝刀未老,制出的茶真是绝品。”胡老太爷半眯着眼悠然而言。 古平原这才放下心,刚要谦虚两句,胡老太爷忽又转了话题:“徽商一向同声共气,你可知道这一次为何大家都听了会馆里的话,不与你做生意往来。” 古平原沉默一阵,缓缓点头道:“晚辈已知道了。” “那就好,你这一次祸闯得不小,年轻人,做事情顾前不顾后!” 古平原听了胡老太爷的责备更加把头低下。 古平文和古雨婷这时都在大厅里,两人听了个莫名其妙,古雨婷不由得就问道:“老爷子,我大哥闯什么祸了,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揭穿侯二制假茶那件事。” “啊!”这话听得连古平文都不服气,难得主动地开了口,“要说别的事儿我不知道,这事大哥绝对没做错!” “二哥说的对!”古雨婷也是难得地与古平文同声共气。 古平原打断他们:“你们别说了,这事儿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我忘了‘投鼠忌器’的道理,惩治了侯二却连累了一众茶商,是我对不住大家!” 原来侯二倒了虽然大快人心,可是徽州茶商很快就发现原本大批进货的西藏人不来买茶了,一问才知道,西藏客商认为既然徽商能造一次假,就能造第二次、第三次,防不胜防,宁可到稍远些的浙江一带去购茶。西藏人每次来购茶必定还要捎带着买上些当地的物产,这一不来,连别的商家都大受影响。 “那难道说就因为顾忌西藏客商,就任由侯二胡来不成。”古平文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胡老太爷看了他一眼:“那倒不是,既然发现了他制假茶,想要处置他的办法有的是,可你哥哥偏用了个西藏人去假装买货,唉,一下子全藏区的客商都知道了。” “想必世伯家里的生意也是大受影响吧。”古平原歉意地说,他以为胡老太爷是特意兴师问罪而来。 “我嘛,做了这么久生意,茶路广得很,也不单指着这一条路发财。可那些小门小户的茶商就不同了,原想着侯二一倒,能多做些藏边的生意,这下可倒好,连原本的买卖都丢了。你说说,大家能不恨你吗?” 古平原无言以对,只能惭愧地低着头。 “所以你借不到钱,不要怪旁人,是你自己不好。” “是,晚辈不敢心存怨恨,总归是我做事不周,害了大家,实在是没有话说。” “那么京城的万茶大会你还去不去了?” “不瞒您老说,借不到银子,拿不到荐书,去了也是无用。” 胡老太爷听他这般说,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边上的仆人从怀中拿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 “这里一共是两万两,进一趟京的花销,我想应该够用了。” 古平原原本只想凭借兰雪的茶香从胡老太爷那里拿一份荐书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人家送来了两万两银子。 “您这是……” “放心,是我借给你的,不要利息。不过有个条件。”胡老太爷轻描淡写地说道。 “请说。” “你这次上京城,要是碰巧得了什么好彩头,可别忘了我的‘泰来茶庄’。” 古平原一愕:“老世伯,京城藏龙卧虎,万茶大会更是四海商雄云集,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字辈,哪有把握去博什么彩头。不然,我将茶园押给你吧。” 胡老太爷一笑起身:“我这辈子不轻易借钱给人,一旦借出去也从来不要押头。就当是赌铜钿,到时候一翻两瞪眼,摸到天牌我就大赢特赢,要是蹩十输光了那就认倒霉,不过好像这一辈子我还没摸过蹩十呢,哈哈哈!” 说着他站起身,走出大门前回身又说了一句:“改天到我的天寿园来取荐书。” 古家兄妹送了胡泰来父子出门,转回来都不说话,其实是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谈起。连古母此时都从后堂出来,望着那张银票怔怔不语。 古平原从桌上拿起那张银票,看了又看,这才道:“这张银票可是烫手得很哪!” “怕什么?他又没要我们押东西。”古雨婷不解地说。 “就是没押东西才难办。不愧是大商人,眼光看得远哪。这是放交情给我们,对兰雪茶期许很深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真怕到了京城一事无成,亏了银钱还是小事,辜负了胡老太爷的期望,怎么有脸回来见人。” 古平原顿一顿又道:“原本到京城参加万茶大会只是我们自家的事情,现在有了这张银票,等于泰来茶庄也入了份子。人家说是那么说,我们自己可要小心谨慎,千万把这钱用好。” “是啊。”古母走过来,慢慢拿起那两张银票,仿佛这轻飘飘的纸有千斤分量。“银票我先帮你收着,你成天在外跑,小心别失落了。” 意外得了两万两,古平原有喜有忧,上京的银子是不愁了,但是肩上的担子却无形中重了许多,这一夜他几乎没睡好觉,早上刚出房门,小妹就来说母亲唤他。 “娘!”古平原走进母亲房里,“您找孩儿有事?” 古母坐在桌边,听见了古平原问话却没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桌上。 天色已然大亮,油灯却还燃着,一团黑黑的纸灰就在油灯旁,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古平原心里打了个突,“娘……” “你祖父死在远途经商的路上,你父亲也是如此,如今你也要去远行经商……”古母抬起眼看着古平原,泪眼婆娑中颤抖着声音:“当娘的不求自己的儿子能大富大贵,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了。” 古平原呆呆地听着,看着那团纸灰被门口吹进来的风轻轻一送,落在地上碎了,又是一阵风,纸灰飘起,就像他此刻的心,空荡荡无着无落。 “孩子,娘对不起你!”古母想站起身,可是她坐了一晚上,乍一起身站立不稳,古平原赶紧上前一步扶住,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母亲带了老态,心里一酸,差点也落了泪。 “大哥,不是我派娘的不是,这两万两的银票怎么能说烧就烧了呢,哪怕不要,还给人家也好啊。”古雨婷听到此事,急得直跺脚。 “别说了,娘有她的难处。总归是我不孝,离开她老人家这么多年,也难怪她会担心。”古平原心里当然不好过,却又在弟弟妹妹面前不能流露出来,他拍了拍在一旁同样垂头不语的弟弟,“沿新安江水道放出消息,就说古家茶园要卖茶了。” “咱们自己种的秋茶?” “我们还要缴茶税,如今没有以兰雪之名打开局面,只能权当是普普通通的黄山茶吧。”古平原这时才叹了一声,“唉,真是太对不住闵老子了。” 古家的茶好,价格又不高,浙江一带的茶叶商人闻风而动,涌到古家来收茶。 这一季古家茶园的产量不大,被一个姓董的浙商包了圆,就在古家院子里装袋上秤,按分量算茶价,眼看半天下来,古家的秋茶就要被人收走了。 古平文带着伙计在院落里忙前忙后,一向勤快的古平原却没动手,自始至终他都靠在檐下的廊柱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茶叶,嘴角不时泛起一丝苦笑。 古母也没有出来,但她一直在窗后看着,忙碌的小儿子没有吸引她的目光,倒是那个一动也不动的大儿子让她心里如针扎般难过。 “一共是968斤,我按上好的屯溪绿给价,古老板看如何。”董茶商笑呵呵地迎上前。 古平原心里满不是滋味,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苦涩地点了点头,便待伸手接过董茶商递过来的银票。 “慢着。”古母忽然从房门口一步迈出来。 “这茶不卖了。”古母说话时,眼睛只盯着古平原,脸上都是心疼的神色。 “娘,为什么不卖了?”忙了半天的古家兄妹惊诧地围了过来,古平原更是怔怔地看着老夫人。 古母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荷包,从里面把那两万两的银票取出来,拉过古平原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古平原半张着嘴,只觉得心头五味杂陈,想哭又想笑,只觉得喉头像是被塞了东西,说不出半个字来。 “去吧。”古母轻轻推了他一下,“去屯溪找胡老太爷。” 古平文和古雨婷憋了好一阵子了,此时脸上带着泪,欢呼着往外推大哥:“去啊,快去啊!” 古平原被他们推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回身对着母亲深鞠一躬,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此时他的泪水才难以遏制地夺眶而出。 “我还当你不来了。”一见面胡老太爷就把一张荐书给了古平原。 “家中有事耽搁了几天,劳世伯久等了。”古平原恭恭敬敬接了过来。 “小事,小事。”胡老太爷摆了摆手。 古平原打量着这座轩敞的大厅,坐在厅中,清风徐来,隐有花香,外面遥遥可见黄山莲花峰,一条清流从庭院老松旁流过,穿过院子蜿蜒流出。 “世伯这里真是神仙居所。”古平原赞了一声。 “不过是个养老等死的地方罢了,也没什么出奇,就是静,能想起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胡老太爷捻须笑笑,向上指了指,“比方说这块匾。” 古平原抬头一看,丈余长的匾额上斗大的金字,书的是“二诚堂”。 “知不知道为什么叫二诚堂?” “这……晚辈实在不知。”古平原老老实实地说。 胡老太爷看上去兴致很好,把手里的茶杯一放:“我胡家的生意就起源于这‘二诚’。你若不嫌老头子唠叨,我便给你讲一讲。” “晚辈愿闻其详。” 嘉庆年间,有个叫石少甫的人,遇到白莲教作乱,与妻子失散。衣食无着之际,因为识得几个字,被一家客栈老板相中,请到店里当起了账房。他诚实勤恳,颇得店主人的好感,时间长了便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有一次石少甫在店里拣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50两白银,当时就有人劝他把这钱私藏起来,反正没凭没据也不怕人来找,正可以发笔财。可是石少甫没这么办,他等到失主寻来了,就二话不说把银子还给了他。这失主感激万分,自道是凑了50两银子,前往军营里准备买一个被官军抓住的白莲教的逆属妇女,娶回来当妻子,也好传宗接代。 过了不到一天时间,这人去而复返,扛回来一个装在麻袋里的女子。他感激石少甫拾金不昧,于是打算就在这家客栈摆一桌酒当场与那妇人拜天地成婚。可是等到把麻袋解开,那妇人扑到石少甫怀里就哭开了,原来被买回来的正是石少甫失散的妻子。 在场众人都看傻了眼。这个失主很仗义,当场就决定把女人还给石少甫,让他们两口子团聚。可是他的银子都花光了,眼瞅着要一辈子打光棍,这也是让人发愁的事情。这时店主人说话了,他对这人的仗义很是钦佩,决定把原打算嫁给石少甫的女儿嫁给这个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结果婚宴还是婚宴,只不过新娘子换了人而已。”胡老太爷笑眯眯讲到这儿,“后来店主人把这店给了自己的姑爷,因为有这么个仗义还妻的故事,所以客栈一向经营得很好。” 古平原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问:“可这和您家有什么关系呢?” “呵呵,这个买老婆的汉子就是我爹,那店主人的女儿就是我娘,你说有什么关系?” “哦……”古平原这才恍然大悟。 “我还有个姐姐,当年远嫁广东。我爹说一辈子做客栈没什么出息,让我到南边闯一闯,于是我作为娘家兄弟也跟了去。” 胡老太爷省吃俭用,几年下来开了一家小铺子,在码头做洋货生意。有一次,一个外国人从他那里赊了几样货色,回国前让他到轮船上去结账。等胡老太爷赶到时,那船已然起锚鸣汽笛要开了,外国人匆匆忙忙交给他一卷小洋钱,叫他赶紧走,不然要载他到外国去,于是胡老太爷慌忙间也下了船。 “等我回家一看,那一卷哪是什么小洋钱?是俗称‘金四开’的大钞,价值在百倍之上!世侄啊,你猜我当时是怎么想的?”胡老太爷冲着古平原挤了挤眼。 “自然是设法寻到那外国人,把多出的钱还给他。” “你猜错啦,我当时一门心思想把这钱留为己用,好把买卖干大发起来。”胡老太爷看着古平原错愕的神色,哈哈大笑起来。 “那,后来呢?”古平原真的好奇了。 “后来这事儿也不知怎么被家姐知道了。嘿,她拿一根篾条抽得我满屋乱跑,大骂我丢了胡家的脸。结果罚我把铺子关了,每天等在码头上,这一等足足3个月,终于等到了那个外国人,把钱还了给他。” 这外国人大喜过望,连夸小伙子诚实守信,从别处介绍了不少好生意给他,胡老太爷后来做茶叶生意的本钱就是这么赚出来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以诚待人,赚到的每一笔钱都是真金白银,可要是欺诈行商,那钱就如镜花水月,看起来好像在你手里,其实转眼就消失无踪了。从那以后我做的生意没有一笔不实在的,为了让我家的后世子孙记住这个道理,就刻了‘二诚堂’这块匾来纪念方才我说的这两件事。” 每件事都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可是把经商的道理却都说得那么真那么透,古平原知道这是徽商老前辈在借事点拨自己,也是看重自己的意思,感动之余深深点了点头。 “唉,我姐夫去世得早,老姐姐早几年也不在了,临终前把外甥托付给我,让我教他做生意。可是没想到啊,这个外甥不争气,我姐姐那么要强一个人,被他把脸都丢光了。”胡老太爷忽然口打唉声,摇着头一脸黯然。 “您的外甥是……”古平原不解地问。 “混账东西,给我滚进来!”胡老太爷沉声道。 “舅舅。”一人从厅外走了进来,垂手而立。 “你!”古平原大吃一惊,厉声叫着站起了身。 走进来的正是侯二爷! “世侄,我今天倚老卖老,老着这张脸皮求你件事。”胡老太爷站起身,冷不防冲着古平原一躬到地。 古平原连忙扶住老爷子:“这怎么敢当,您这是要折死我。” “唉。”胡老爷子连连叹息,“我这个混账外甥说起来是两房挑一子,我只有3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呢,也是家中独子,所以兼祧侯家和胡家的门户,将来我一死,这泰来茶庄的生意都是他的。可是如今他落了个这样的名声,已然无法在商界立足了。本来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这样的商人世上少一个便少一个,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只是我一生的心血无人承继……”说到这儿,胡老太爷眼圈红了。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你亲手揭穿了他的假茶叶,除非你肯和他做生意,否则,他这一辈子都翻不过来身。” 古平原扶着老人家,心里也作难。生意上的事情还好说,可是一想到老师,再想到白依梅,古平原恨不得把侯二千刀万剐,可他偏偏又是这个受人敬仰的徽商前辈的亲人。“嗨!”古平原心里一时也乱得很,“世伯,您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他的事。” “不、不不不。”胡老太爷连连摆手,“世侄你不要误会,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这是两码事儿。你就是不答应,我给你的荐书也绝不收回,那两万两银票依旧放在你手里,绝不反悔。” “您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胡泰来做了一辈子生意没说过假话。” “好!”古平原看都没看侯二一眼,“那我谢谢世伯了。”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舅舅……”侯二爷小声地叫了一声,声中带着畏缩。 “人家不饶你,你叫我有什么用。”胡老太爷捻着胡子,望着墙外青山浩然长叹,“你以为有钱就能做生意?哼!没了信用,就没人敢和你往来,没了往来,哪里还有什么生意!这话我和你说过不知多少遍,你什么时候往心里去过!” 他正在摇头叹息,本来已经走了出去的古平原忽然又折返回来,就在胡老太爷和侯二爷不解的目光中,他站在“二诚堂”的匾额下,指着这块匾一字一顿地对侯二爷道:“诚之一字,重于千金,诚之一字,重于泰山。你懂不懂?” “我……”侯二爷刚要张口,古平原迅雷不及掩耳地猛挥出一拳,重重打在他的面门上,侯二爷猝不及防,大叫一声仰面栽倒。 古平原狠狠地瞪着侯二爷那张错愕惊惧的脸,良久,他闭上眼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伸出了一只手把侯二爷拉了起来。 手里有了钱,古家茶园周围又搭了几处炒茶焙茶的竹棚,几口杀青用的大锅早早架上,以便将采收的茶叶从速制好。 清明转眼就到,正是春茶采收的关键时节,古家兄弟全都住在茶棚里,连采带制,总算是将这一茬的春茶赶了出来。 有闵老子在一旁把关,茶叶的质量用不着古平原操心,二弟古平文却对哥哥如此赶制茶叶有些不解。 “大家都要采春茶,比起云贵川的茶商,我们到北京的路途不算远,何必急着赶制?” “京城可不比府城与省城,那儿水深得很,我是想早点到京,摸摸这次万茶大会的虚实,也好有个对策。”古平原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不敢轻忽。 “嘿,那不是那个什么侯二爷的车吗?”刘黑塔在一旁忙活着,伸伸腰的工夫看见一辆马车沿山道而来。 古平原皱了皱眉头,这侯二爷把自己的生意丢了,当起了泰来茶庄的掌柜。古平原为此送去了贺匾,开张那天亲自道贺捧场,与侯二爷做了第一笔生意,别看这生意不大,却昭告徽州,古、侯二人仇怨已解,把臂言欢,而且古平原信得过姓侯的,愿意和他做生意。这在侯二爷来说无疑是一笔救命的生意,可是对于古平原却是滋味难辨,当时就有人指指点点,背后更是暗讽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古老弟。”侯二爷像是已经忘了早前的事儿,春风满面地走了过来。古平文一见他顿时露出厌恶的神情,刘黑塔更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候二爷,一向可好。”古平原神色不改地拱了拱手。 侯二爷今日来,是奉了舅舅胡老太爷的命令,来邀请古平原一道上京。几千斤茶叶运到京城,路费不是一笔小数目,胡老太爷是一番好意想给古家省点银子,古平原心领了,可是实在不愿意和侯二爷一起走长路,便找了个理由婉言谢绝了。 正说着,古平原眼睛一亮,扬声叫道:“郝大哥,你怎么来了?” 侯二爷见了郝师爷,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被他带着人押到衙门里受审的事儿,尴尬地笑了笑,又见古平原没有丝毫留客之意,就坡下驴告了辞。 “老弟。”郝师爷近视眼,走到近前才看见大包大包的茶叶,便问道:“你这是准备带多少茶叶上京啊?” “差不多两千斤,全数带去!” “全数?这万一要是在京里脱不了手,岂不是白搭脚钱。” 古平原解释道:“我想过了,兰雪茶论起茶香绝不输于天下名茶,只要能打开局面,两千斤只怕还不够卖。万一没人认这新茶,那么白白堆在家中茶园也是无用。” “你是想搏一搏,好,我陪你去!” 郝师爷一言既出,古平原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郝兄,你是鹤公倚重的师爷,哪有闲工夫陪我进京做买卖,这是开玩笑吧。” 郝师爷摆了摆手。 “非也,非也,我到京城是有公干。” 原来徽州六县里有两个县去年的漕粮交晚了,随帮交兑都来不及,只能由知府衙门出面,报到巡抚那里,办了个“缓交加成”的公事,不过漕米是天庚正供,缓也缓不了多久,等到一开春就要雇船沿着京杭大运河,直送京郊通州。 这差事一点油水都捞不到,而且到了通州,必定要看仓场侍郎的脸色,好话说上一堆,也不见得能把差事办圆满喽,因此人人都躲着这趟差。 “这两个县里就有歙县一个,乔大人知道我奉过两回押运漕粮的委员,与通州的书办打过交道,算是有些交情。我呢,蒙他器重,不能不帮这个忙,一想正好你也要进京,索性搭个伴吧,就勉为其难应了下来。鹤公又嘱咐说,比起漕米来说,你那点茶叶不算什么,干脆就直接带到漕船上,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也给你省点银子不是。” “这我可真是要谢谢鹤公和郝兄了。”古平原自然是大喜过望,省点银子还在其次,郝师爷在京里有熟人,打听万茶大会的消息自然就方便许多。 “不过你要等我些时候,漕米装船至少五天。” 到了约好的日子,古平原嘱咐弟弟妹妹照顾好母亲,看好家中的生意,与古母洒泪相别,带着刘黑塔一同出发,与郝师爷在新安江码头会合,转道杭州,入了大运河的水道,船队直奔京城而去。 六、万茶大会的重重迷雾 临近京城已近5月,天气逐渐热上来,郝师爷这几年日子过得舒服,体态未免有些臃肿,白天怕热便轻易不出舱。刘黑塔恰恰相反,嫌舱底气闷,连睡觉都在船板上打地铺。古平原却是整日待在船头,与船工谈谈说说,打听沿岸的风土人情。 古平原这是第一次走大运河,上次上京是为了赶考,走的是陆路,此番“刘郎再来”,想起当初的遭遇,心中不能没有感慨,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番雄心壮志。 “黑塔,你看。“他指着前方人烟稠密的地方,“前面就是通州码头了,是京城的水陆要冲,到了通州也就是到了京城。” “那通州到皇帝住的紫禁城有多远哪?” 古平原笑了:“呵呵,远着哪,大概有几十里地吧。” “京城这么大!”刘黑塔舌桥不下。 正说着,郝师爷换好了官服走出来,他为了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方便,前年捐了个正九品的主簿,不过这套官服却不常穿,加上这两年胖了许多,绷在身上难免有些滑稽。 “嘿,这真是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郝师爷左扭右扭不得劲,抱怨地说道。 “作此官行此礼,郝兄就忍忍吧。”古平原忍着笑说。 现任的仓场侍郎是盛富,此人是个标准的旗下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公事上却不操心,都交予手下的书办,自己只管分好处。 这就好办了,交办漕粮时,只要当官的不另出花样,书办代收的费用已成定规,全套手续的回佣以及外加的帽子,反正都是公家的钱,郝师爷带了银子来,自然无往不利。 古平原这边却有些麻烦,因为通州大邑的码头,都有缉私关卡,查到了漕船运茶,公事公办起来,没收不说,还要罚银子。古平原知道别看一条运河宽广得很,不塞这狗洞就别想过去,于是见查验的关丁上了船,瞅准管事的那个,二话不说塞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果然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原本那张板得严严的脸立时变得笑容可掬。 “老弟,你看见没有,这年头只要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好办。”郝师爷交卸了漕粮,无事一身轻,又换回了便服,拿着把扇子摇来摇去,样子甚是悠闲自在。 “难就难在这儿。”古平原叹了口气,“如果这万茶大会也是凭银子说话的地儿,我可是没法子了。我虽然带了两万两,可是比起各路商帮特别是京商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都来了,就算不如意,权当到京城看看风景。可有一样,当年那件事,这次来京你是不是打算弄个水落石出?” 提起此事,古平原顿时沉默了,他一路上也在想着,要是京商与当年张广发陷害自己一事有牵连,到了京城正好可以伺机弄个明白,也免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可是京城近在眼前,他却犹豫了。 “算了。”古平原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人不能总惦记着过去那点事,那件事我决定抛诸脑后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好样的!”刘黑塔在旁接话,“古大哥,我就佩服你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是条汉子。” “嗯。”郝师爷也点点头,“不过当初的事儿未必无因,你此番再入京城,凡事要多留心。” “内九外七皇城四”,北京城天子脚下,外城、内城加上紫禁城,一共20个城门,从通州过来进外城,走广渠门亦可,走永定门也成,经郝师爷的建议,古平原一行走了永定门,因为从此门到内城的崇文门一路上货栈多,便于寄存货物。 永定门外的第一家大货栈就叫“永定”,靠着驿道,装卸最是便捷,古平原一眼便相中,将茶叶俱都寄存在货栈中。 货放在外城,人却住在内城。原本郝师爷建议住在琉璃厂外的徽商会馆,古平原知道以自己此时的“名声”,只怕不易被会馆接纳,虽然郝师爷可以用“办差”的名义要求入住,不过恐怕要让此间的执事为难。 郝师爷对古平原为人着想大加赞赏,又提了一处离前门大街不远的“客来升”客栈,带着古平原他们打算投宿到那里。 几个人刚来到客栈外,这里的伙计眼尖,离老远一眼就认出郝师爷,点头哈腰迎了上来。 “哟,郝老爷,您一向可好,有日子没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郝师爷顿时觉得脸上有面子,半笑半骂道:“废话,难道爷没家啊,光住你们客栈。再说,这不是来了嘛。这是古大爷、刘大爷,还有几个跟来的伙计。” 京城的伙计都是选的人精子,立刻就看出古平原是这伙人的头脑,格外巴结,帮着拿行李,牵马,招呼里面安排上房。 正忙着,忽听隔壁一阵大乱,有人骂,有人哭,还有人摔东西。 古平原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客栈,听到吵闹声,不由得收住脚步看了几眼,这一看就看住了。 就见隔壁是间铺面很大的典当,几个凶神恶煞一样的打手正在往外撵人,最奇怪的是,被撵的好像都是当铺里的人,有朝奉、也有伙计,一个个拿着行李包裹,面色惶恐凄凉,颇有敢怒不敢言之意。 这些人都是被推搡出来的,但出了当铺却也并不回头,有几个怔怔地看了半晌大门上‘泰兴当铺’的匾额,还有几个掉了泪,特别是一个年约耄耋的老者,满脸核桃纹,佝偻着腰,目中满是不甘与激愤,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石头台阶。 有一个小伙计,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返回要进当铺,却被人一把拦住,说什么也不让进。 “我娘给我做的棉袄昨儿洗了,还晾在后院,让我去拿。”小伙计急了,要硬闯。 “去你娘的吧!”打手脸上的肉丝都是横的,毫不客气,一个大耳光把那小伙计揍得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一脚踹倒在街心。 这时候围观的可不止是古平原一干人了,前门大街本就最是热闹,别说是这种事,就是猫狗打架都能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此时早就聚了一大群人。 奇怪的是小伙计挨打,没人指责甚至没人言语,相反眼里都露出戒惧的眼神。 刘黑塔忍不住了,郝师爷一把没拽住,他几步跨了出去,扶起小伙计,喝问道:“怎么,这北京城里还有强盗吗!凭什么打人?” 那打手双手一抱臂,满不在乎地应道:“打就打了,有什么了不起。你算哪根葱,也敢立出来咋乎,信不信爷连你一块打!” 刘黑塔的火爆脾气哪里听得了这个,牛眼一瞪就往腰间要摸九节鞭。古平原一把按住他,沉着脸走前几步:“有理说理,天子脚下怎么胡乱打人,难道就不怕顺天府和巡城御史吗?” 打手上下打量了几眼:“衙门口知道得倒是不少,嘿嘿,爷再告诉你一处,九城兵马司也管这事儿,连你方才说的那两个,尽管去告,去啊,不去你是我养的!” “老子揍你!”刘黑塔握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客来升”的几个伙计赶紧过来劝住。 “刘大爷,几位大爷,请先跟我进来再说。” 连拉带拽,郝师爷在一旁也跟着劝,总算是把刘黑塔劝到了客栈的大堂里坐下,把那小伙计也扶了进来。 客栈老掌柜亲自过来招呼,古平原气还没消,道:“京城是首善之地,怎么老百姓对这种事却仿佛司空见惯?” 老掌柜赔笑道:“古大爷,您出门在外,又是做买卖的,求财不求气不是,何必管这档子闲事呢。” “管不管倒是两说。”古平原问那小伙计,“我倒要问问清楚,那几个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撵人出自家的买卖。” 小伙计又惊又怕连带着伤心,哭得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老掌柜安慰了几句,吩咐柜上给拿了半吊铜钱,好说歹说把这小伙计劝走了。他走回来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古大爷,要问这事儿,谁都没有我清楚。就连方才被撵出去的大朝奉、二朝奉,只怕现在心里还懵懂着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愣了,人家的事儿自己不清楚,反倒是隔壁的掌柜门儿清,这是打哪儿说起? “唉,按说我是不该多嘴,俗话说‘多言贾祸’,咱们开客栈的,迎来送往其实最忌讳这个。不过这些日子天天听隔壁有人哭,哭得我是心里堵得慌,今儿总算是哭到头了,这事儿我要再不找人说说,放在心里兴许就能憋死!”老掌柜说着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隔壁的当铺三个月前做了一笔买卖,是有人寄卖。寄卖是当铺主营的生意之一,从中抽取佣金一成到一成五不定。 寄卖东西的这个人便在“客来升”投栈,不是京城的本地人,自道是浙江的一个捐官同知,来京到吏部“投供”,打算在京里谋一处好出息的肥缺,没想到不通行情,银子带少了,只得将祖传的一箱字画交由当铺寄卖。 这人一住几个月,天天官派十足出来逛街,前后都有下人跟着,当铺中人早就瞧得眼熟,忽然见他来寄卖东西,当然十分巴结。 当铺大朝奉杨明轩今年八十多了,见过的古物无数,一双眼睛比琉璃厂荣宝斋的掌柜还要毒上三分,他亲自过目,一看箱子里的东西都不假,但除了一件董其昌的小帖之外,其余的尽管真,却不是什么名家精品,大都是康熙年间一位叫焦秉贞的画师所做,估了估价,大概能值八千两银子。 但来客一张嘴非要卖八万两,而且不拆零也不讲价。大朝奉明知这个价卖不出去,不过为了不得罪主顾,只得暂时放在柜上,权当做个摆设,大不了摆几个月再还给他。 就这样一个多月无人问津,客人来问过好几回,后来自己有些气馁,主动降到六万。就在降价后的第三天,有个陕北的古玩客到当铺里来逛,一眼就看上了那幅小帖,再看到焦秉贞的一套字画时更是眼前一亮,说是有个藏画的名士,专集这位焦画师的真迹,肯出大价钱。没几天果然陪了个名士派头十足的土佬来了,一张嘴就给了五万两银子。 杨大朝奉知道碰上了冤大头,不肯轻易放过,便说这几样字画是寄卖的,客人要八万两白银。后来那名士又来了几趟,磨来磨去,磨到六万五千两成交。 几位朝奉都是满心欢喜,除了佣金之外,多出的这五千两银子,全都归了自家,年底分红肯定是一大笔钱。 那名士坦言身上的银子不够,要去找朋友凑,先交了一千两的定金,要当铺立个字据,讲明若是十日之内不来取货,那么定金归柜上,如果等不到十天便卖了旁人,那么要倒赔他六万五千两银子。大朝奉觉得这么做是万无一失,便答应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有一天晚上店里已经打烊了,那浙江的候补官可又来了,一到店就风风火火地,说是家人汇了钱来,吏部已经打点好了,不过不在北京供职,而是要回浙江接个盐政上的肥差,所以要把那箱字画取走。 当铺里的人当然要劝他再等等,因为东西已经定出去了,等几日就可拿到银子。结果那候补官发了脾气,喝骂着说:“混账东西,官面上的事你懂吗?爷晚到几日,差事就被别人抢了,一年二十几万的出息呢,你赔我不成?” 好说歹说不行,非要取东西,要么就要银子,而且因为急着要走,又降了一笔,五万五千两就肯把这箱字画卖了。差价一万两,再加上佣金,里外一算,这笔利可不小,几个朝奉一商量,杨大朝奉做了主,干脆用账上公中的钱把银子先垫给他,等那名士来取货,自家便可稳赚一万多两银子。 古平原听到这儿,已是不住摇头,插口道:“不用问,那名士自然是黄鹤一去渺无踪了。” 客栈掌柜叹道:“一千两的定金再加上八千两的那箱字画虽在手里,无奈赔了四万多两银子,事情传扬出去又坏了当铺的名声。这当铺的东家岂肯善罢甘休,不但咬定了要朝奉再加上伙计们通赔,而且全都辞退。方才你们看见的那些打手,就是当铺东家派来撵人的。东家撵犯了错的伙计,自然是没人敢管了。” 古平原这才明白,想了想那东家做的也不算错,只是不该纵凶打人。 “京城龙蛇混杂,这么恶刻的骗术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郝师爷办了那么久的刑名,什么案子没见过,此刻也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骗术。”旁人或吃惊、或愤慨,只有古平原动也不动,思索着说了一句话。 刘黑塔横眉立目:“这还不叫骗?把人都坑死了!” “那也不是骗。”古平原慢慢摇了摇头,“郝兄,所谓骗术,当然可以依大清律报官抓人,对不对?” “是啊。”郝师爷不解其意地说。 “那么,倘若说这是骗术,请问当铺应该去告谁?”古平原将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已经全盘了然。 “告那个候补官啊。”郝师爷道。 “人家请你当铺帮忙寄卖,给付了佣金,又是当铺心甘情愿地留下东西垫付货款,这有什么错?” 刘黑塔插嘴:“那、那抓那个名士。” “那就更可笑了。人家来买东西,付定银,银子不凑手,情愿不要那定钱,说起来是人家吃了亏,凭什么抓他?” “这……”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觉转了一圈,居然真的是无人可告。 “所以这不是骗术,是生意!是利用当铺中人的贪心做了一笔生意。虽然是邪路子,但从生意经上讲还真挑不出什么错?” “这也叫生意吗?”刘黑塔晃着大脑袋难以置信。 古平原淡淡一笑:“这就是京城,在这儿做买卖,真是要一百二十个当心,否则一不留神,哭都找不着坟头。” 郝师爷也听得半张着嘴,此时才想起来问:“那这‘生意’如何防呢?” “很难,从收定银,立字据那一刻起,当铺就注定了要受损失。” “若是不给那‘候补官’银子,只将东西还给他……” “那等日子一到,不,不必到日子,第二天那名士就会来取货,到时候你无货可付,字据在那里,就要硬赔给人家六万五千两银子,比现在的损失还要大。” “要是把那张与名士立好的字据拿出来,说明货已经卖出去了,这样不就好了。”老掌柜也插了一句。 “这样当然好,可是您别忘了,这里面有一万两的差价,当铺贪心,自然不肯明说了。” “哎呀……”众人正在摇头嗟叹,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大家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起涌到店门口观瞧。 门口那个白发苍苍的大朝奉看起来也是个姜桂之性,阴沉着脸许久,忽然向前一冲,打算在当铺的石头高台上撞头自尽,亏得边上有两个年轻伙计,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见要出人命,更是大声嘈杂起来。 眼看要闹得不可开交了,忽然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传来一阵喊叫声,有人正分开人群往里面走。为首的是几个仆从打扮的家人,后面跟了个年轻公子,就见这公子二十不到的年纪,生得面薄唇轻,眼神尖锐,走路却是慢条斯理,待看见被人搀扶着狼狈不堪的老朝奉,忽然紧走两步,看样子想要上去招呼,却又停住脚,回身一个漏风巴掌打在那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打手面上。 众人一惊,那打手猝不及防更是火冒三丈。京中混混,被人扎一刀也寻常,可就是不能打脸,视为奇耻大辱,非拼命不可。可是说也出奇,等那打手看清楚眼前这个人,忽然像漏气的风箱——瘪了下去,张了张嘴愣是没敢言语。 “认得我吗?”打了人的公子气势十足。 “认得。”打手抚着脸低眉顺眼地说。 “哼!你们这群下作东西,不过是东家们派你们来看着库房,等着盘账,居然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都给我滚!”这少年用尖细的声音一喊,眨眼间这群打手溜之大吉。 “杨大朝奉。”公子这才转身,十二分地恭敬对那老朝奉道,“您老千万别跟这群王八蛋一般见识,您有岁数的人了,气大伤身,千万保重才是。” 杨大朝奉看了看他,长长的寿眉一挑,用苍老浑浊一生不肯服人的语气道:“李家公子,老朽这一次咎由自取,这么一把老骨头早就想开了,就由着几位东家处置,送官府也罢,抄家赔累也行,请你不必操心了。” “不是这一说。”那公子越发地低声下气,弯着腰俯着身,声音却大了些,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您为当铺操劳了一辈子,功劳是头一份,苦劳更是大过天,怎么能因为一次打眼失误就把以前的劳绩都抹杀了。我爹已经说了,杨大朝奉是京商里人人崇敬的老前辈,这份银子由我们李家全数代赔,与您毫无干系,更与当铺的诸位朝奉伙计无关,请大家各安其位,继续做生意。” 轻飘飘一句话就代赔几万两银子?当铺中人欲待不信,这时候从人群外一个接一个推进来五辆木轮车,每辆车上都整整齐齐高高码着刚从炉房熔造好的银元宝和银锭,釉面青芒,闪着光亮,太阳底下一晃,直是慑人魂魄。 “这就是我们李家代赔的四万两银子,请杨大朝奉点收。” 大笔的现银摆在眼前,这再无可疑了。当铺里的朝奉和伙计喜上眉梢,恨不得立马欢呼出声,可是见老朝奉面无表情一动没动,知道这位杨明轩杨大朝奉一向不服气京城李家,如今栽了一个大跟头,李家雪中送炭,可这犟老头搞不好真的不领情面,宁可吃官司赔家产,众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见局面要僵,那公子略一思索,忽然单膝往地下一跪,身子稍微侧了侧:“老朝奉,论资历论年纪,您都是我爷爷辈儿,方才这些人得罪了您,想必您的气还没消,晚辈背着您进当铺,权当是替我爹给您老赔罪了。咱们京商都是自己人,要打要骂都由您,可别让外人瞧了笑话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动容。眼前这可是京城李家的大公子,坐拥千万家资,想不到不骄不衿,居然全无架子,人群中顿时传来交口称赞。 “这李家公子听说不久前给无儿无女的掌柜服丧,真是个仁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赞赏地点着头,翘着大拇指。 这样的心田,这样的举动,杨大朝奉不能不买账了,他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老朽实在愧不敢当。” 李家公子趁此机会扶了一把,就在众人欢声雷动间,搀着老朝奉并肩而入。 “嘿,这个李家的公子可真是个善性人。”回到客栈里,刘黑塔赞不绝口,“想不到有钱人里面还有这样的,真好比,好比那个、那个《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公明了。” “是啊,难得,难得!”郝师爷也在一旁不住道,“咦,古老弟,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他一转眼看见古平原,顿时一愣,只见古平原神情古怪,仿佛魂不守舍一般。 古平原此前想过到了京城也许会遇到李钦,可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这纨绔大少爷莫非是转了性不成?以古平原对李钦的了解,打死也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事情偏偏又摆在眼前,听着众人对李钦的赞扬,古平原不由得心中苦笑,明知道事情不对,却想不透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同样神色古怪的还有一个人,便是这客栈的老掌柜,他也听得满心不是滋味,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瞅瞅无人注意,轻声嘟囔了一句:“这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别人没注意,古平原却一下子就听见了,“掌柜的,您这话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掌柜的连忙摆手。 “不对,您话里有话。”别的事儿古平原就放过去了,这事儿却非问不可。几番追问,老掌柜终于吐了口,头一句话就让众人听得傻了眼。 “你道那两个骗子是自来的吗?错了,派这两个骗子来的正是京城李家。” 几个人都吃了一大惊。郝师爷先惊后笑,道:“这只怕是误会了,他李家也是当铺的东家,自家骗自家,又来弥合此事,难道是白日无聊耍着玩的吗?” 老掌柜见他们不信,有些急了,压低了嗓子说:“郝老爷您是老主顾了,我也不瞒您说,那浙江的‘候补官’当初在我店里投栈,夜深人静时与下人议论着事成之后的赏银,被我隔门听个正着,一点都没错,就是方才那位李家的公子派他来行此计。至于为什么方才又来弥合,这我也猜不透,我是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半句虚言。您想,那李家势力大,连京里不要命的混混挨了打都不敢吱声,我这小本生意人岂敢编排他的不是?” “即便是真,也不要说了!”还没等众人想明白,古平原已经开口了。老掌柜话音刚落,他就已经信了个十成十,不用问,李钦肯定是另有诡计,但是与自家无关,犯不着去趟这趟浑水。“老掌柜,你既然知道李家势力大,这话万万不能再说了,我们是外乡人,听过便走也就算了,万一被京城人听了去,转告给李家,那你恐怕祸不旋踵。” “是,是。”老掌柜本也明白这个道理,此时更是悚然而惊,知道古平原这样说一是提醒,二是表明这话绝不会从自己嘴里漏出去,感激地冲着古平原笑了笑。“今晚上填添几道好菜,我给爷几个接风。” 等老掌柜出去了,刘黑塔还摸着大脑袋,不解地问:“盖庙又拆佛,这李家公子搞的什么鬼呀?” “黑塔兄弟,此事不要再提了。”古平原正色警告道。 “我可不怕什么李家,这么欺侮人还了得,明天我见了那老朝奉非拆穿那小子的奸计不可!” “绝不可以。你说声‘不怕’倒是容易,但是钱可通神,岂能不惧。”古平原放缓了语气,“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当初唐朝有一个宰相姓张,想平反一桩冤狱,叫狱吏十天内了结。没想到第二天公案上摆了三万贯和一张帖子,要求他不过问此案。张宰相被激怒了,要求五日便结案。第二天,涨到了五万贯。张宰相更加恼怒,要求明日结案。结果银钱增加到十万贯。你猜这时候他说什么?” “那自然是要当日便结案了。”刘黑塔想都不想就张口道。 郝师爷摇了摇头,他也知道这个故事:“这个张宰相长叹一声说,‘钱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祸及,不得不受。’于是拿了这笔钱,再也不过问这桩冤狱了。这宰相其实是好官,可是就如他所说,钱十万,就算买不通他,也可以买通比他更厉害的人,到时候连他自己都性命不保,还谈什么案子。” 两人一唱一和,刘黑塔听得瞠目结舌,古平原接着道:“李家领袖京商几十年,号称“李半城”,论起财势真是高山仰止。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不过是外乡来此做生意的买卖人。拿头去撞山,那是匹夫之勇,不能做这样的事。” 等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古平原来到郝师爷的房里。 郝师爷手里握着一卷《野叟曝言》,见他进来便把书放到一边:“我就猜你会来找我,是不是看见京城李家,又想起你的那桩案子了?” 古平原摇摇头:“那事儿我说过了,早已经抛诸脑后了。” “那么我猜你是见京商的人阴险毒辣,担心一旦与他们争利会吃亏,对不对?” “确是有这样的想法。”古平原话风一转,“不过我还有一虑,京商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别的不说,‘四大恒’钱庄的银票能够流通全国,就是凭的京商信誉。现在连号称京商领袖的李家都如此行事,试问谁还会瞧得起我们商人?” “要我说你是闲吃萝卜淡操心。”郝师爷不以为然地说,“你有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在万茶大会上让‘兰雪茶’露露脸呢。都说是京商策动官府谋划了这次万茶大会,无利不起早,他们恐怕不会让别的茶商轻易讨了好去。” 古平原笑了笑:“可不是嘛,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种茶容易卖茶难,这事儿不好办哪。明天郝兄陪我四处走走,看看别家茶商准备如何料理吧。” 第二日一早,古平原给几个伙计放了假,让他们自去逛街,自己带着郝师爷与刘黑塔兜兜转转,来到各省商人会馆云集的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徽商会馆、晋商会馆、闽商会馆以及宁绍帮、洞庭帮的同业公会都设在此处,北五省的票号总会也设在此,据说每日炉房铸好的第一批京丝银锭都是送到这儿,因此也被人戏称为“元宝街”。 古平原一行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其实眼睛都在溜着各个会馆的动静,耳朵更是竖起来,就听有没有人在谈论万茶大会的事情。 从胡同口逛到胡同尾,几个人一无所获,古平原正在失望,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一家会馆打听打听再说。正往回走着,迎面过来一人,冲着他们抱拳施礼。 古平原连忙还礼,那人开口就问:“你几位可是到京里贩茶的客商?” 古平原听他一张嘴的口音怪极了,细一端详,居然是个洋人,黄眉毛绿眼睛,个子比刘黑塔还高了半头,打扮得也出奇,穿的是大清的长衫马褂,脑袋上还戴了顶瓜皮小帽,就差后面梳个辫子了。 虽然这洋人会说中国话,可几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搞不清是什么来路。古平原含笑抱拳答道:“正是,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嘿嘿。”那洋人也笑了,“我贩了半辈子的茶,有时候在船上几个月睡在茶包上,你们方才与我擦肩而过,我一闻就知道,你们准是贩茶客人。” 古平原大是惊讶,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本事,等到一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来自海外大不列颠岛国,也就是俗称的英国,他自道原本在锡兰和吕宋国等地做生意,因为仰慕中国文化,前些年来了中国,为了方便,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林查理”。 “没想到你是英国的商人,到此那可真是海程万里。”古平原很是佩服,“中国的姓氏众多,有百家姓之称,何以尊驾专门挑了一个‘林’字呢?” “因为你们大清朝有个林大人,我很崇敬他,所以就用了他的姓。” “林大人,哪位林大人?” “林则徐啊!” 听林查理这么说,古平原和郝师爷对望一眼,都很惊讶。 大概这眼神林查理看得多了,立时便道:“茶叶是好东西,鸦片是坏东西,我是个商人,可是用鸦片换茶叶,我不喜欢。林大人烧了鸦片,是个大大的好人。” 天下商人但凡正经做生意的,心思都是相通的,见这洋人如此明理,古平原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这个怪模怪样的洋人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两个人客气几句,林查理问道:“你们既是徽州茶商,我想打听一下这北京城里将要办万茶大会的事请,不知可否赐教?” 古平原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这真是不巧,我们也是来此打听消息,还没有头绪便碰上了林老板,莫非说你也是来此参加万茶大会的?” “正是啊。”这林查理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我原本运了一批锡兰红茶到广州十三行去卖,在码头上听说了这万茶大会的事请,高兴得很,索性沿海路到天津,然后将茶装车运到北京,就为的参加万茶大会,夺个十大名茶的名次,好能卖上个好价钱。” 古平原心中暗笑这英国商人也将万茶大会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他倒是很喜欢此人心直口快没有城府,便道:“既然这样,反正我们都要打听消息,不如一起走走。” “好。”林查理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既是要进会馆,郝师爷认为还是到徽商会馆去比较合适,毕竟是老乡,总不至于连个消息也打听不来。 古平原也是如此想,可就是没想到冤家路窄,一进会馆大门就撞上胡总执事。 “是你啊。”胡总执事手中还是转着那一对片刻不离身的铜球,带着些厌恶地看看古平原,“看来你倒是弄到了银子,也跑来参加这万茶大会了。” 古平原坏了家乡徽商的事儿,自觉理亏,也就不去计较他的无礼,依旧恭敬地一抱拳:“总执事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到京,我今日是想来会馆里……” “你想来干什么我不管!”胡总执事打断他,“但你不能进会馆,这儿是我管的地方,我已经说了,不许徽州商人与你往来,自己更要以身作则。” “这就不讲理了,我们又不是来做买卖,只是问点事情。”郝师爷忍不住了。 “问事情?那就更不必进去了,这里的人不会回答你的。”胡总执事的声音硬冷无情。 郝师爷还要争辩,古平原知道争也无用,回身拦住他:“郝兄,算了,我们去别家问吧。” 林查理不知首尾,莫名其妙地跟进去,又莫名其妙地被撵出来,走了没多远终于忍不住要问:“古老板,你们不是徽州人吗,为什么徽商会馆会撵你们出门?” 古平原歉意道:“都怪我从前做事孟浪,却连累了林兄,真是抱歉。” 待到听了这里面的缘由,林查理却对古平原的做法大加赞扬,表示非要交他这个朋友不可。他们正说着,从前面来了一队大车,打头的老汉正在赶车,眼光瞥到路旁的几个人,忽然猛一勒马,带着激动的声音颤声叫道:“黑塔……” “爹!”刘黑塔大叫一声,几步扑过去,抱住常四老爹的腿呜呜地哭开了。 古平原乍见常四老爹,也是又惊又喜,顾不得给郝师爷他们介绍,连忙赶过去,先劝刘黑塔止住哭声,然后把老爹扶下车。 “老爹,你这一向可好?” “好,好。”常四老爹看着干儿子和古平原,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 “对了,我妹子呢,留在家里了?”刘黑塔大哭大笑,此时想起常玉儿,咧着嘴问道。 “唉……”常四老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眼光向后看去,古平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在一溜儿长车的最后,遥遥望见压在车队末尾的是一辆二轮小马车,车厢的帘子掀开一角,常玉儿正远远地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四目相对,古平原就觉得常玉儿的目光中既有难于言表的情深意重,又有一丝说不出口的痛苦,糅合在一起仿佛有千斤分量,却都集于自己一身。古平原心头一震,立时觉得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妹子怎么又瘦了许多。”刘黑塔却没发觉这些,回头问常四老爹,“爹,你怎么带着妹子一起出来了,难不成王天贵那老小子又出什么歪道儿?” “那倒没有,不过我这次出门却也跟他有一半的关系。” 只这一句古平原便听不懂,常四老爹见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便问:“古老弟,我这车队刚刚进京,运了趟货,讲明要在晋商会馆交货。你们这是去哪儿?等我交了货去找你,还有好多话要说。” 古平原说了自己的住处,忽然灵机一动:“老爹要去晋商会馆,可否帮我打听些事情?” “怎么不行,你说吧。” 古平原将要打听的事情一一说明,与常四老爹暂且告别,刘黑塔自然跟着车队,小马车经过身边,车帘子虽然已放下,古平原隔着车板却还是能感觉到常玉儿正在依依不舍地看向自己。 既然有常四老爹帮着打听消息,这会儿别的地方也不必去了,只管回到“客来升”去等。 他们回到客栈,嘱咐了伙计留神有人来访,便都回到古平原所住二楼的房间,一面喝茶吃些茶点,一面听林查理讲些海外趣闻,时间过得倒也快。 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常四老爹带着刘黑塔便已经到了,方才是街上偶遇,这算是正式见了面,这边是郝师爷以及新结识的林查理,那边是常家父子,古平原少不得要居间一一介绍。 大家彼此客气了一阵,该谈正经事了,古平原请大家都坐下,第一句话便问:“老爹,我这一年来始终在担心你,却又不敢托人到山西打听。” “我知道,你是怕露了行藏反而连累了我。”常四老爹很是谅解,“放心,你设计除了王天贵这一害,眼下没人再难为我们常家了。” 不过自从古平原从山西逃离,王天贵也失了踪影。这个人出名的阴险狡诈,一旦消失无踪,常四老爹总感觉心里发毛,走路时常要回头看看后面,连睡觉都不安生。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搞不好他就要把仇报在我头上,明里来我都弄不过他,何况如今他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冒坏水,要是不提防早晚要吃大亏,所以我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常四老爹讲了一气,拿起茶杯来喝了几口。 “您在太谷县有盐场、有老宅,如何走法?”古平原问道。 “盐场原价脱手,欠别人的账也都还了。老宅嘛,一道铁锁,放在那儿又丢不了。我私底下一核计,反正卖了盐场剩下不少银两,干脆雇上几个伙计,又买了十几辆大车,帮着茶行、粮行这些地方运货,一趟下来其实也不少赚银子。” 别看他说得轻松,古平原却知道这其实是有家归不得,心里大是内疚,歉然道:“都是我连累了老爹。” “什么话……”常四老爹不爱听了,“要不是你,我已投了海,家里的宅子也早就归了王天贵,碰到你是我的运气,怎么说连累呢!” 郝师爷明白其中道理,吸着旱烟笑道:“你们人不在太谷,他就是有千条奸计也使不出来。要我说,你们是走对了,否则早晚被他算计了。” 古平原这才略略释然,给老爹的茶杯里续上新水,说道:“恶人迟早有恶报,老爹也不必太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了。” 他顿了顿又说:“老爹,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古平原要常四老爹向晋商会馆的执事打听三件事。一是这万茶大会究竟如何举办?有何规则?二是晋商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商帮,想要如何应对这万茶大会?三是京商到底在万茶大会中扮了个什么角色?会不会一手遮天? 这第一件事常四老爹完全打听明白了。万茶大会要在醇郡王府的后花园举办,每一种参选茶叶只能由一家商户送选,而且只要参选,每种茶叶便要交上八千两银子,美其名曰:“赏叶钱”。 “八千两,啧啧,这数目可不小。”连古平原听了都大皱眉头,他原以为两万两银子是笔巨数,没料想单单进个王府后花园便“三分天下去其一”,虽知这银子省不得,不过心疼也是在所难免。 “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哪……花了八千两银子只是交个报名的入场钱而已,交一份银子只许每家商户进三个人,若是要进王府的花厅坐雅座,与王爷咫尺相隔,蒙几句温语垂询,那便要再交一万两,否则就只能在花园里坐散席。” “听说那八千两是户部收的,而这一万两则是王府的清客想出来的发财法子。”听了常四老爹这一说,古平原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好半天,还是刘黑塔眨眨眼问道:“古大哥,这笔一万两你要不要花?” “郝大哥说呢?”古平原转问郝师爷。 郝师爷想想,又问常四老爹:“这一万两,若只是在花厅中坐个雅座,与王爷闲谈上几句,未免太贵了,是不是有些别的花样?” 常四老爹点头:“郝老爷说的不差。有一种说法是,醇郡王是一言九鼎的总评判,参选的商家若是能花上这一万两银子,王爷自然心里高兴,说不定那‘十大名茶’便会有望花落自家。” 林查理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不禁骇然:“这么说,不是比茶,而是比谁财大气粗了?” “正是如此。” 古平原道:“也不尽然,‘十大名茶’的称号何其难得?哪会一万两银子便到手。我猜这只是王府为了吸引商人交钱而放的风声,反正又无契约,漂亮话谁不会说?” 林查理道:“照古老板的意思,这笔一万两不交?” “交也无用,白白做冤大头而已。倒是晋商会不会出这笔钱呢?”古平原看了看常四老爹。 老爹把头摇了摇:“别说一万两,八千两的‘赏叶钱’都是不交的。” 这回答未免有些出人意料,大家都是一怔。 “眼下晋商的茶路由乔家堡的乔致庸和几个大茶商共同掌握,他们聚在一起研究过这万茶大会,认为这一次的万茶大会是由京商策动,又是办在京城,很明显京商已经占了天时地利,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次天下名茶云集京城,说白了无非是为京商捧场,最后都成了陪衬京商这朵红花的绿叶而已。所以乔致庸不打算花冤枉钱,不战就没有输赢,反倒落得漂亮,眼下晋商就是这么个打算。” 古平原听了也认为晋商审时度势,算盘打得很精明,不愧是商帮翘楚,心下暗暗佩服。 “不过有件事,我可不明白。”常四老爹皱着眉头说道,“晋商在一起研究过,认为如果不是在手里掌握了某种好茶的产地茶园,而且能够独家大批买进直至买断的情况下,那么即使是得了‘十大名茶’的称号,也不过是虚好看空欢喜而已,北方压根就不产好茶,京商也只不过是贩茶而已,手里也没有好的茶山茶田,为什么会策动官府组织这万茶大会?这一点就连乔致庸也瞧不透。” 一句话问到古平原的心里去了,其实他早就在想这个问题,却始终难以猜透其中的奥秘。 “还有句话,古老弟听了要吓一跳。”常四老爹说,“我们山西的票号和京城的钱庄素有往来,听说,京商的李万堂前几个月通过‘四大恒’钱庄中的老恒利向户部报效了五百万两银子,后续还要再报效一百万两。” 不止古平原,在场人都吓了一大跳。六百万两!若是拿来做生意,可以在一些行当里立时坐上头把交椅;若是拿来花用,就算是每日花天酒地,一个大宅门也几辈子享用不尽。这李万堂居然一下子把这笔巨款送给了户部,莫不是失心疯了? “巧的是,他刚把这笔款子转到户部,那边议政的恭亲王就指示户部相机办理‘万茶大会’一事。” 古平原冷笑一声:“巧也巧不到这份上,我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场交易。” 郝师爷沉吟地问道:“你是说,用六百万两银子,换朝廷支持办万茶大会?” “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只怕不止。” 话刚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敲门,刘黑塔离门最近,向外望了望,便将门一拉,一个人从外面款步走了进来,古平原等人见了,都吃了一惊,纷纷从椅上站起身来。 进门的是位正在妙龄的女子,在场的虽然都是生意人,但男女之防却都懂得,就连海外人氏林查理与中国人做生意久了,也知道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则女眷轻易不与外人见面。 古平原当然认得来人,但在场人多,他一时也不便与常玉儿打招呼。 常四老爹脸上忽现焦躁之色,对着女儿道:“你不必管我,先回房安歇吧,这一路也累了。” “是。”常玉儿低声答应着,很快地抬眼向屋中望了望,眼光在古平原身上停留片刻,目中虽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将眼睛微微垂下,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方才是小女玉儿,几位莫见怪。”常四老爹道,“唉,女人家外出经商也真是不方便,这孩子也不小了,要是能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那我死了也闭眼呢。”常四老爹忽然一声大叹,对着刘黑塔说话,眼睛却看向古平原。 “爹,好端端怎么说这话,我和妹子孝敬您的日子长着呢。”刘黑塔可不爱听了。 古平原听常四老爹仿佛话里有话,尴尬着问了一句:“老爹,您出外经商,何不让常姑娘寄住在亲戚家,也比这样在路途中吃苦受累强得多啊。” “是啊,爹,您这事儿做得可欠考虑。” 常四老爹欲言又止,看了看郝师爷,又看了看林查理,最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摇头不语。 再笨的人也看出常四老爹有难言之隐,郝师爷第一个就站起身,拉着还在懵懂的林查理:“来、来,林老兄,你说那锡兰红茶好处多多,我且到你住宿之处品尝品尝。”说着连拉带拽,不由分说把林查理拉出了房间。 古平原也站起身,常四老爹看样子想留他,最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任由古平原辞了出去。 这父子俩一下午躲在房里不见人影,傍晚时分,古平原从客栈西跨院外经过,一个闷闷的声音叫住了他。 “黑塔兄弟,我正要去找你,今夜大家一起聚聚,难得热闹热闹。” 刘黑塔平素最喜热闹,此时听了却全无表示,蹲在地上纹丝没动,一双铜铃样的大眼不时眨巴眨巴,像是有什么心事在为难。 古平原的印象中,刘黑塔这个人一向是不想事情的,更别提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他觉得有些好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刘黑塔不肯先开口,这才问道:“兄弟,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刘黑塔还是不吭气,烦躁地抓了抓头,猛然把手往古平原身前一伸,眼睛却不看他。 “做什么?” “扳指!”刘黑塔闷声闷气地说。 “扳指?”古平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哑谜,一愣之下才想到,刘黑塔说的可能是常玉儿送给自己的那个翡翠扳指。 果不其然,刘黑塔道:“我娘留给玉儿的那个扳指是不是在你手上?” “是。”要解释这枚扳指为何会落在自己手上,还真不容易。古平原隐瞒了李钦要害常玉儿那件事,只说事情与王天贵有关,不然以刘黑塔的脾气,当时就能冲上门去大闹李府,那祸可就闯得大了。 “拿来给我。”刘黑塔却不太理会往事,依旧瓮声瓮气地道,古平原摸不着头脑,但是依然将那个扳指从荷包中找了出来,便要交到刘黑塔的手里。 没想到刘黑塔却火了,腾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古平原,急道:“你还真把它给我啊?古大哥,我一向佩服你,可你要是欺负我妹子那可不成,就是天王老子,敢欺负玉儿,我也一样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古平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不知所措,双手往下按了按:“慢着,刘兄弟,你要把话说清楚才行。我和常姑娘一晃儿一年多没见面,这才刚刚见着,我怎么就欺负她了?” “就是刚刚欺负了。”刘黑塔斩钉截铁地说。 他说话依旧没头没脑,古平原只好不说话,拿眼睛看着刘黑塔,等他说下去。 “老爹方才说玉儿出门吃苦受罪,正是给你提了个话头,你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 “那我应该如何表示呢?” “自然是求老爹将玉儿许配给你,她终身有托,也就不必到处东跑西颠地跟着我们受苦了。” “啊?”古平原看看刘黑塔的脸色,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接口道:“这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刘黑塔彻底火了,揪住古平原的衣襟将他扯起来,一手握拳便要打下来,突然自己又气馁了,把古平原一放,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 古平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刘黑塔何出此言,自己又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这一次钦少爷做的真是漂亮,花了四万两银子就收服了那犟了一辈子的杨老头,头晌儿当行公会的一百万已经到了李家的账上。” “你说错了。”李钦立时纠正着李安的话,“我一分钱都没花,那四万两也是杨老头的。” 李万堂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眼中难得微露嘉许之色:“眼下京城里万商云集,都是来参加这一次万茶大会,我要见许多人,无暇去理会细务。你就代表李家,和几个大掌柜一起来操办这次的万茶大会。记住,别看王爷已经把‘茶王’的称号许了给咱们,要知道一切都还没定局,绝不能轻忽大意。” 费了半天劲儿没得到夸奖,李钦本已心下不喜,忽然又听父亲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自己,这可是在天下商帮面前抛头露脸显威风的好差事。自己本来一向与李家的生意无缘,父亲也不许自己擅自去过问各处的买卖,如今一下子从地上捧到天上,连几个素来能干,德高望重的大掌柜都要听自己号令,李钦简直有些不敢置信,走出去时脚步都有些轻飘飘。 “怎么,你觉得他拿不起这副担子?”李万堂听儿子走远了,这才瞟了一眼李安。 “小的只是觉得,老爷要历练钦少爷,不妨由轻到重,如今一下子把千斤重担放在钦少爷肩上,只怕要压坏了他。”李安小心翼翼地回话。 李万堂没吭声,他心里自有打算。李家的生意不比别家,李家的掌门人,眼界一定要开阔,手脚一定要大开大阖,否则就掌不住这艘巨船。像这样的盛会,百年难得一遇,年轻人有机会在此历练一番,抵得上在别处做十年生意。 “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不锻炼成器,将来李家的生意还要传给他。”李万堂轻轻说了句,不像是对着李安,反倒是像说给自己听。 李安低了低头:“老爷,我把当行公会的那一百万两送到户部时,听了些传言,可能会对咱们不利。” “唔。”李万堂展开手中的扇子,仿佛不经意地听着,其实李安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在了耳里,入了心头。 “据说西边的最近对恭亲王很是不满,觉着恭亲王日渐跋扈,打算削他的权柄。” “嗯。” “东边的起先不以为意,可是西边的总说这些话,她好像慢慢地对恭亲王的态度也有些不如前了。” “唔。” “有一次,宫里的小太监亲耳听到,两宫太后下棋闲聊,西边的居然拿恭亲王来比一个人。” “谁?” “宫灯。”李安唇中轻轻吐出两个字。 外表看去李万堂脸色未变,但内心已是悚然。“宫灯”是暗语,以其形似,拿来暗喻一个“肃”字。“西边的”指的自然是慈禧太后,她居然用这个已经法场斩首的死对头来和恭亲王做比,这事儿还真不能等闲视之。 “咱们京商做事,全靠结交当朝权贵,以前是宫灯,他倒了,李家连同京商都损失巨大,如今好不容易通过宝鋆又攀上了议政王,绝不再容有失。”李万堂的眉棱骨动了动。 “可是西边的毕竟是圣母皇太后,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要是想和谁为难,只怕……”李安讷讷地说着。 李万堂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她用宫灯做比,我却也从宫灯上想出了一条路。”说着,已经举步向门外走去。李安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李老爷有什么事,请直截了当地说吧。”苏紫轩让四喜看茶,自己仔细地瞧着李万堂的神色,她清楚,这个手腕高绝得可以把朝廷大佬都置于股掌之中的人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大概以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你错了,我不过是来看看故人的女儿罢了。”李万堂意近悠闲,在屋中随意踱了几步,观赏着架上的兰草,又拿起一本《备倭纪要》翻了翻。 “这是戚继光的兵书,难得你一个女儿家也爱看这样的书,倒真有乃父遗风。要不是他当年坐镇军机处,哪里会有如今江南、江北大营合围江宁的局面。” 苏紫轩听了这话,并不为所动:“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眼下恨我阿玛的人正掌着大权,还远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李万堂点着头,望了望院子里嫩绿的柳枝:“再过两天就是端午了,在京的商人无论是哪一省的,每到这一节日都要去前门关公庙敬奉雄黄酒、五毒饼。记得那一年,谁也没想到,你阿玛,堂堂户部满尚书居然会亲临主祭,而且对我们京商温言嘉勉,在天下商帮面前给了京商一个大大的面子,此后大家报效军饷为国出力,也就更加卖力了。” 他不胜唏嘘地吁了口气:“便是在那次端午集会上,我与你阿玛相识。我一个生意人本不敢妄攀,难得你阿玛抬爱,愿意交我这么个朋友。一晃儿整十年了。人家都说这十年李家的生意翻了好几倍,是我李万堂有本事,可是我自己知道,没有你阿玛出力扶持,我做不到!如今交情还在,人却不在,我前个儿还悄悄去他坟上拜祭,心里难过得很。”说着说着,他像是触了情肠,眼圈微微红了。 “那还真多谢你了。说来惭愧,阿玛死后,我都没去过坟上祭拜过。”苏紫轩眉毛都没动一下,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李万堂听了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这女子若无非常之谋,岂能忍非常之事。 他知道眼前这个苏紫轩一身聪明仿佛来自天授,话不可多说,恰到好处即可:“你不去也是应该的,你阿玛死得那么惨,临刑时连老刽子手‘一刀刘’都不忍直视,你去祭拜徒然伤情而已,想必也不是你阿玛乐见。”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死得那么惨!”苏紫轩这才不免动容,眉毛一挑紧盯着李万堂。 “你不知道?”李万堂讶异道,“哦,是了,听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必真的不知,恕我失言了、失言了。”说着做出不胜惶恐的样子。 “四喜!”苏紫轩扭头看向她,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 四喜惊慌地避着苏紫轩的目光,惶惶不知如何自处。 “她一个丫鬟,当时随你在京外,就算在外边听到了什么也不过是不尽不实,你何苦为难她。”李万堂劝道。 “那你说!”苏紫轩站起身,走到李万堂的面前。 “我、我……唉!谁让你父亲得罪了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女人,当年吕后报复戚夫人,成了‘人彘’惨祸,我看如今宫里这位的心地也和吕后差不多,真是最毒妇人心哪。”李万堂显得为难之极,“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你就忘了吧。” “忘?!这种事情怎么能忘,从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非弄个明白不可。” “你不要问我,我实在难以说出口。当时在场人很多,你父亲的亲故部下不少都在,你去问他们吧。老夫告辞了!”说着,李万堂拱了拱手,逃也似地紧走两步,带着李安匆匆出了门口。 “部下……”苏紫轩望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下,吩咐着四喜,“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李万堂此来是微行,并没坐轿,出门之后,他神态迅速恢复了那种悠闲自在,不以为意的样子,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遇上相识的熟人或者哪怕是一面之交来打招呼,他都温和地笑着点头,偶尔还问问街边的小买卖人生意好不好做,单从外表看,谁也猜不到这个一身儒雅的中年人就是财倾京城的“李半城”。 “老爷!”跟着他走出二里地,见人群稀少,李安这才张嘴,小声道:“您说就这么个女人家,无拳无勇,能把西边的怎么着?” “我李家家大业大,又能把西边的怎么着?”李万堂反问了一句。 “这……”李安不知如何回答了。 “她是把快刀,偶尔拿来用用,也许就能办成什么事儿。” “您说也许……”李安好像悟出了点什么。 “对了,就是也许,假如、万一……总之不能作准,作准了就要牵累到咱们头上。” 给她一个做事的理由,却不告诉她怎么去做,像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办法,即便事情不成功,也绝连累不到自己。李安此时彻底懂了李万堂今天走这一趟的目的,不由得钦佩地点了点头。 “紫萱格格,你不要逼我。”伊桑阿低吼一声,随即又惊愕地闭上了嘴。 他发现眼前的苏紫轩居然笑了,笑得还很开心。 “还记得从前的日子吗?” “从前……” “就是两年前,你我的婚期已定,只等先皇的百日大丧之后,你接了兵部侍郎的差,我们便要成婚。阿玛为你安排了如花似锦的前程,还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你,那时候的你意气风发,人称‘朝中小周郎’。我们满洲儿女,不像汉家那样避讳,你带我去了京郊的好多地方,潭拓寺、陶然亭、黑龙潭、二闸……那些日子你都忘了?” “没有,我没忘……”伊桑阿看着苏紫轩姣好的面容,听着她柔和的话语,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两个人过去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的自己真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这位绝色倾城的紫萱格格。 可此时苏紫轩的脸色变了,春风桃李一下子变成了冷若冰霜,“那时你自称对我阿玛忠心不二,可曾想过有一天,他命丧断头台,你却投靠了杀他的刽子手,坐享荣华富贵?可曾想过有一天,那个你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的紫萱格格,不得不隐姓埋名逃亡在外,而你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可曾想过有一天,他的女儿问起那日法场的真相,你却连提都不敢提一句,像个懦夫一样只会说一句‘不要逼我’!” “不要再说了!”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如同大锤砸在胸口,伊桑阿痛苦地抱住头,“你以为我好过吗?你以为我每天晚上不会做噩梦,梦中不会见到那日法场的情形?我不说,是为你好,你听了一定会伤心难过,也会像我这样夜夜喝得酩酊大醉,不愿意去做那样可怕的梦。” “我没你那么没用!”苏紫轩冷冷打断道,“说!” 肃顺的被杀,从根儿上说是顾命大臣与亲贵后宫的权力之争。咸丰帝驾崩前,指定八大顾命大臣,却偏偏没有那个人称能干的六弟恭亲王,这让恭亲王忿忿不平,也颇有人为之不平。慈禧虽是女人,却权力欲极重,看出恭亲王的心思,于是竭力拉拢,一个倡议垂帘听政,一个酬以辅国亲王之位,二人一拍即合,于是有了辛酉政变这一大摊血。 八大顾命大臣里,怡亲王和郑亲王被赐白帛,准其自尽,余者有的发配流放,有的丢官罢职。死的落了全尸,活的更不必提,唯一身首异处的只有肃顺。 据说当初恭亲王也怜惜肃顺是个满洲难得的人才,只打算把他永远圈禁,可是慈禧太后执意要杀,而且要绑缚菜市口明正典刑,说是不如此不能够起到震慑百官,为垂帘立威的目的。她以太后之尊这样说,恭亲王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实慈禧执意要杀肃顺,是别有内情。当初在热河行宫,肃顺几次进言,为皇上指出身后的隐忧,劝他效仿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的故事,杀母留子,把当时已能看出有贪权之兆的兰贵妃赐死,咸丰心软,念及兰贵妃诞育唯一皇子,有功于社稷,终究没有采纳这一计。 可是等到兰贵妃成了慈禧太后,便有人巴结着把肃顺当初的密谋告诉了她,慈禧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而又想起当初在避暑山庄,肃顺的两个小妾因为不识天颜,无意中得罪了自己,说来说去也还是这个权臣在背后撑腰的缘故。如今形势逆转,肃顺成了砧板上的肉,这笔账可真要好好算算了。 李万堂所说的“最毒妇人心”,倒真是没有冤枉了慈禧。原本像肃顺这样的黄带子宗室,哪怕是犯了再大的罪,也是不枷不锁不辱不骂不饿不渴不刑不虐,这是打太祖时便传下来的规矩。可是这一次,内廷派了慈禧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安德海来传令,宗人府接令之后便对肃顺用了重刑,在狱里就把他那两个小妾刑毙,至于肃顺,到了开刀问斩那一天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一走出宗人府的牢门,等着肃顺的就是左右两边猛抡过来的熟铁“灭威棒”,两声咔嚓响过,肃顺惨叫一声,两条腿的膝盖骨已经被打得粉碎,就这么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囚车里。 披头散发的肃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等囚车到了大街上,鼓足力气大骂慈禧和恭亲王,“污浊裙带,狗屁王冠,你们叔嫂狼狈为奸,欺负幼帝懵懂,大清朝早晚毁在你们手上……” 步兵统领衙门的几个兵,早就接了令,一看肃顺开骂,二话不说爬上车,一起将肃顺的嘴用刀撬开,不顾他的连声惨叫,用一把小铁钩勾住他的舌头往外一拉,将其并根割断。这还不算,一伙儿太监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将从河里挖来的臭泥,还有街边茅厕掏出的粪汤一盆盆泼在囚车里,不多时肃顺脸上身上已是污秽不堪,人也已经半昏了,由着这伙太监用尖细的声音和难以入耳的脏话破口大骂着。 等到了菜市口,午时一到开刀问斩,有名的“一刀刘”居然连砍了四刀才把肃顺的脖子砍断,肃顺嗬嗬厉吼,临死前还遭了一把活罪。有人说是刽子手手软了,有的人说是肃顺脖子硬,其实“一刀刘”心里有数,上面有令,不许他用自己使惯的鬼头刀,而是临时换了一把看上去三个月没磨过的钝刀…… “小姐,你倒是说话呀,自打咱们回来,你就这么坐着,天都黑了还没吃没喝呢,这哪成啊。”四喜简直哭得出来,看着苏紫轩坐在中庭的竹椅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照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比照壁的墙还要白,让她打心里发寒。 她说了半天,苏紫轩也没搭音,直到后来街上更夫敲起了定更,梆梆的声音还没散,苏紫轩忽然开了口。 “四喜。” “哎,小姐,我听着呢。”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陪我了。” “啊?” “你出去,哪儿热闹去哪儿,去替我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啊?” “不管是什么消息,大的小的,这四九城里五行八作的事情,我都要知道,越快越好。你去多找找‘杆儿上’的乞丐帮,不要吝惜银子,听到没有。”苏紫轩只有嘴唇在微微地动。 “哎。”四喜答应着,又担心地看了看她,试探地问,“小姐,要不然明天我陪你去祭拜一下老爷吧。” “要去的,但我不能空着手去。”苏紫轩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掌灯前后,出门在外的几个人三三两两都回来了,林查理因为打算要与古平原结交,干脆也搬到这家客栈来。郝师爷对老掌柜开玩笑道:“我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归吏部管。那边徽商、晋商归户部管,那英国商人大概要总理衙门来管,你这小小客栈,面子可不小啊。” 老掌柜满脸赔笑:“那是,那是,都是小店的大主顾,招呼不周,还望包涵。” “甭说别的,今儿我做东,来一桌海菜席。”说罢丢过一块五两重的银子,“叫后厨的大师傅使些手段出来,不好吃我可不依。” “是了,那您瞧好吧。”掌柜的高高兴兴去布置了。 “古老弟,我下午可不是光去品茶了,你一路交待的事情我可没忘,到户部找了乔大人从前的要好同事,也是个九品的笔贴式,真打听出不少东西来。”郝师爷转头对古平原道。 桌上还是下午那几个人,古平原,郝师爷、林查理、常家父子,还有常家车队里两名得力的大伙计。 新交旧识,人人兴高采烈,好不热闹,只有刘黑塔黑着张脸不说话,上了桌就开始往杯中倒酒,好在他的脸本来就黑,除了古平原,谁也没注意他神态有异。 酒过三巡,大家都想听郝师爷打听到的消息。他这一下午可真没白跑,弄来的消息都“硬”得很。 “你们说,要是没人在后面操纵,按道理讲,谁家的茶叶最有望得天下第一?”郝师爷先问了这么一句。 大家一时都被问住了。天下名茶何其多也,西湖龙井、铁观音、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大红袍、云南普洱、四川蒙顶甘露、祁红、滇红等等,一连串数下来,够资格入选天下第一的怕不有二十多种。 “说到品茶,每人口味不同,各有所好,硬要说哪家茶叶是天下第一,只怕难以服众。”常四老爹在众人面前并无异样,公公允允的一句话,大家都跟着点头。 “碧螺春,‘天下第一茶’是碧螺春!”古平原一直在旁思考,他并未从众,而是一口下了断语。 第一个不服气的是林查理:“我知道碧螺春,是上品好茶不错,可要说能压过其他茶种,一举夺魁,只怕没这个把握吧?” “我说是碧螺春,就是碧螺春。”古平原脸色平静,看样子是十拿九稳。 这一说,众人都好奇起来,纷纷要他解释。 “理由很简单,就是一句话。本朝重祖制,即是所谓‘敬天法祖’。”古平原淡淡地说。 众人面面相觑,显见得都没听明白,只有郝师爷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 古平原也不让他们多猜,接下去便解释道:“什么是‘法祖’,就是一切遵照祖宗成法行事,绝不轻易更张。碧螺春这个茶名是圣祖康熙爷起的,是御赐之名,若是排在其他茶叶后面,就是对康熙老佛爷不敬。你们想想看,即是朝廷安排的茶会,碧螺春又怎会不是第一名?” “而且醇郡王是总评判,他也是康熙爷的子孙,怎么敢对自己的老祖宗不敬呢。”郝师爷加了一句。 常四老爹恍然大悟:“照这么说,碧螺春获天下第一茶岂止是十拿九稳,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 “不见得。”古平原摇摇头,这下众人真被他搞糊涂了。 “古老板。”林查理半张着嘴,“是也是你,非也是你,这是是非非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次的事情奇怪得很,按理说碧螺春必定是天下第一茶,这件事京商的人应该也能想到,可他们花了六百万两银子,难道就为的去捧别家的茶么?要知道自康熙朝起,碧螺春便是洞庭商帮的禁脔,绝不许旁人染指,京商不可能从碧螺春上得到丝毫的好处,有什么理由去捧它呢?”古平原皱着眉头沉吟道。 “难不成京商与洞庭商帮结成联盟?”常四老爹提了一个假设。 “那只对京商有好处,洞庭商帮不会答应的。”古平原答道。 “我听说这一次洞庭商帮信心十足,帮主本人都没有来,只派了个副手前来,看样子也是确定“御赐茶名”非得第一不可了。”郝师爷徐徐说道,“不过他们的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户部的书办告诉我,京商的六百万两银子已经悉数汇入国库,而户部尚书宝鋆与京商李万堂之间已有成议,只要这六百万到了户部的账上,‘天下第一茶’的名号便稳归京商。” 语出惊人,古平原急急问道:“宝鋆不过是户部尚书,难道能做醇郡王的主?” “做主的另有其人,宝鋆背后是恭亲王。” “议政王!”古平原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他是醇郡王的六哥,想必是自己不方便出面,所以让醇郡王出来掩人耳目。” “醇郡王可也不傻,户部只收八千两,他却加收一万两,要是小花厅里坐满了,少说也弄个几十万两,不吃亏。”郝师爷冷言冷语地嘲讽着。 “现在只是不知京商要用什么茶来拿这天下第一,老爹先前也说了,京商手里并没有掌握能产名茶的茶田。”古平原缓缓吐了口气。 郝师爷在座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你操那么多心干吗?人家六百万两拿出来,就算参选的只是一堆槐树叶,也能把‘天下第一名茶’的金字招牌捧回去。咱们就别想了,手里的银子还不到人家一个零头呢,能让人赏脸喝咱们一口茶就不错了。” 大家听他说得诙谐,俱都是一笑。古平原还要说什么,忽然觉得桌下面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一怔,向桌上众人瞧去,人人脸色自然,只有刘黑塔正在瞪他,不用问这一脚是刘黑塔踢的。 就见刘黑塔假意出去小解,向古平原偏了偏头,古平原只好也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这时日影已然西斜,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刘黑塔一直走到客栈外面的偏墙外的阴影中这才停住脚步,一转身有些趔趄,古平原想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古、姓古的。”刘黑塔从入席就开始往嘴里倒酒,现在已然是醉了,一开口酒气熏天,舌头大得说不清话。 “我问你,你究竟是娶不娶我妹子?”他用手点指着古平原说道。 古平原知道这种情况下和他说不清道理,伸手想把他搀回客栈,刘黑塔的劲儿比他大得多,反倒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睛通红地瞪向古平原。 “今天你要是不把话说明白,就别走!” 古平原无奈只得道:“黑塔兄弟,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就说我妹子有哪点不好,你不肯娶她?” “常姑娘当然是好,可是难道我想娶,她就愿嫁么?”虽然知道常玉儿对自己有情,可是平素并未有一字半句宣之于口,刘黑塔硬要为妹妹“拉郎配”,古平原压根就不信他是得了常玉儿的许可。 一句话问坏了,古平原本当刘黑塔是吃醉了酒胡闹,不想自己问了这一句后,刘黑塔倒静了下来。他摸索了半天,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往古平原面前一递。 古平原诧异地接过一看,是一张药方。 “这是当初李神医给你开的救命药方,你倒看看那药引子是什么?”刘黑塔把头偏向一边,气鼓鼓地说。 古平原一目十行看完了药方,就见在后面有一行明显不是相同笔迹所写的字:“此药需以处子阴寒之体为药引,方能引出病患体内热毒,并以药力化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古平原心念一转不禁骇然,抬起头直视着刘黑塔。 刘黑塔咬了咬牙,一跺脚:“实话和你说了吧,午后老爹找我说起家中事,你知不知道,自打你走后,我妹子寻过两次死!” “什么!”古平原真的是大吃一惊。 “幸好发现得及时,一次是被李嫂,一次是被老爹,都救了下来,害得李嫂寸步不离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要寻死,她也不说,就只是哭,那眼泪从早流到晚没个完。后来还是李嫂细心,发现她手心里时常攥着个纸片,有一天趁她昏昏睡去,把纸片偷着拿出来,老爹一看是一张药方,拿去请教药铺里坐堂的大夫,这才明白,原来当初妹子是用自己做药引,救了你一命。我说嘛,请大夫给你治病的那一晚,见我妹子衣冠不整地从你房里出来。那时候你病得半死不活,所以我也没多想,敢情是这么回事儿啊。” 话说到这儿,古平原算是全明白了,饶是他聪明机智,也不由得愣住了。 “老爹这才知道玉儿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思来想去没法子,又怕玉儿留在家里整日睹物思情愁出病来,这才寻思着带着她出来做生意。说是为了躲王天贵,其实倒有一大半是为了玉儿。想不到这么巧在京城遇上了你,你瞅瞅我妹妹那双眼睛,真可怜见的,这一次要是还不把话说明白,往后的事儿我和老爹都不敢想。古大哥,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古平原一个头两个大,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说他现在对常家尤其是玉儿姑娘真是感激得无可附加。名节至重,人家是个大姑娘,为了救自己,不惜清白之躯,这可比死都难。一想到那个连闯蒙古军营都不怕的玉儿姑娘为了自己曾经寻死,古平原心头一阵刺痛。但要说报答,也真就只有娶了她才行,但古平原现在一颗心都在古依梅身上,实在是无法应承此事。 古平原这边心乱如麻,刘黑塔可不管这些,见他眉头紧锁迟迟不语,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声音就大了些:“你倒是给句痛快话,你看看我妹子现在瘦成什么样?这事儿牵扯到女人的脸面,真是有苦难言。我自己琢磨,她一个女儿家跟着我爹出来,怕不也是为了能有一分希望见到你。古大哥,你比我聪明百倍,难道说你就真的不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黑塔兄弟,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古平原万般无奈,只得把白依梅的事情说出来了,“我在徽州早已与人有过婚姻之约,虽然造化弄人无缘成亲,可是我打算一直等着她,大不了这一生不娶……” 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地上。两人大惊回头,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昏倒在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四老爹。 常四老爹其实也看出干儿子脸色不对,见古、刘出去好一会儿不进来,猜到了刘黑塔要找古平原摊牌,出来看时,恰巧就把最后的那句话听了去。古平原有了意中人,那自己的女儿怎么办?他一时气急攻心,晕倒在地。 刘黑塔的酒也吓醒了,与古平原一边一个扶起老爹,刚要往客栈里去,常四老爹悠悠转醒:“慢,慢一点。” 两人停住脚,常四老爹望了古平原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对刘黑塔说:“扶我回房吧。” 然后他眼睛没看古平原,说了一句:“古老板,我老头子不胜酒力,告个罪,先逃席了。” “是,是。”古平原自觉心中有愧,也不敢看常四老爹。 等到刘黑塔扶着义父走了进去,古平原在客栈外愣愣地站了半晌,末了一跺脚,长叹一声:“唉!” 他是左右为难,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自己心有所属,可又难成良缘,这边偏偏又欠下人家姑娘一个天大的人情,装糊涂固然可以,未免抹煞良心,自己绝不能这么做。但若是认起真来,那真是除了娶常玉儿为妻没有第二个办法。 他一时想不清楚该如何做法,等到第二日,请郝师爷到西跨院去看看,回说常四老爹身子并无大恙,他这才放下一半心。 七、钱财只是家业,招牌才是事业 连着两天,古平原每日都拉着郝师爷出去,大街小巷地转悠,天刚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郝师爷一开始还当他是想看看京城的物产生意,后来越瞧越不对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 “我说老弟,你这是干什么?我这几日陪你到处闲逛,鞋底都快磨漏了。你这才第二次来京城,总不成是欠了别人的钱在躲债吧。” 古平原心里苦笑,欠钱倒是不愁,欠人情才糟糕,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见了常家的人该说什么,否则能整天在外面穷溜嘛。 “我想起来了。”古平原把话题岔开,“今儿是端午,听客栈老掌柜说,在京的商人都要到前门关帝庙去拜祭武财神,咱们也去看看吧。” “前门楼子九丈九,四门三桥五牌楼”。关帝庙就在前门南侧不远,等到了近前,那份热闹就别提了,日杂百货、绒绒铺、大酒缸、书茶馆、鞋帽店、糖饼铺,各家的买卖全都派了伙计在此出摊儿,青山居茶馆的掌柜还特别奉送大碗茶,引得游客纷纷讨要。 门口有两个家丁,大白天各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大书一个“李”字,见有寻常百姓携家带口要进关帝庙,便出言劝说,道是今日各地商帮在此集会拜祭,请暂且让一让。瞧着那个“李”字的份儿上,还真就没人不让。 古平原与郝师爷互相瞧了一眼,上前自报是徽州茶商,毫不费力地就走了进去。 这座庙占地不大,前面一座正殿,后面是个小小的庭院带着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口字形。别看庙小,可是里面供奉的关羽神像据说是明朝时皇宫中的旧物,又曾在成祖远征漠北时显过灵,加之地处要冲,所以香火极盛。 古平原一脚踏进殿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扬声笑道:“各位商界前辈,晚辈李钦,是京城李家的人,今日代表李家欢迎大家远道前来京城。这次众商云集,都为了万茶大会,可巧又赶上端午,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用在万茶大会上也说得过去,咱们在关帝老爷面前共拈一炷香,无论结果如何,不可坏了同行的义气。” 李钦话音刚落,就听旁边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哼,区区毛头小子,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 李钦一听脸上变色,还没等他缓过来,身后不远处的人群中也有人冷笑两声:“‘不坏义气’?真是‘吃得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李家不是志在必得嘛,说这便宜话恶心哪个!” 李钦气往上撞,急回身去找那说话的人,还没等他找到,李万堂在前排咳嗽一声,用眼睛斜了李钦一下。 李钦只好咽下这口气,强笑道:“按往年的规矩,神前拈香,自然是我京商以地主身份先行,此后按‘天南地北’的顺序,远来是客,最南边的商帮接下来拈第二炷香,按由南至北排列,依次下去。” 往年的规矩确实如此,各地商人也都依规而行,从没出过差错。但是今日却有人反对了。 “不行!今年可不能按这一套老规矩。”这人说着走了出来,就见他长得牛高马大,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在座的人都认识他,是洞庭商帮的二当家高奎,此番帮主陈七台没来,只派了高奎做代表。 “小子。”高奎面对李钦,皮笑肉不笑地牵牵嘴角,“谁不知道这头香最贵重,也最得神灵佑护,如今万茶大会举办在即,你京商要讨这个好彩头,可我洞庭商帮就偏偏不让,我家的碧螺春这次拿定了天下第一茶,这头香理应由我来上!” 一语既出,人人脸色变色,特别是几个有希望夺这“天下第一茶”名号的更是不能容忍,带着黄山毛峰来参加万茶大会的侯二爷也立时站了出来。 “如果说谁家的茶好,谁就能上头香。那我泰来茶庄的绝品毛峰不输给任何人,当然应该由我们来上这炷香。” “错了,我们闽商的大红袍才是世间逸品。” “哈,就凭你们这些残茶碎叶也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咱们浙商的西湖龙井不出头,谁敢争这第一!” 几句火气十足的话说出来,正殿里立时吵得不可开交。“亲帮亲,邻帮邻”,何况商帮之所以能够结成,本就是为了同仇敌忾对付外人,就听各地方言混杂,大声叫骂,人群往一起挤着,眼看就要成了无法收拾的场面。 “各位,不要争吵!”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大喝了几声,同时将一把紫砂茶壶猛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热茶溅了一地,众人愕然,不知不觉中便止住了声音。 站出来阻止这场闹剧的正是古平原,他本来与郝师爷在一旁冷眼看着,郝师爷还在说:“这天下第一茶真是块香喷喷的肉骨头,还没评呢,就引来这么多争抢的,咱们来得正好,这戏有得看了。”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身边的古平原大步踏了出去。 古平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同为生意人的这些商人如此失态,他就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郝师爷说“看戏”,古平原却觉得自己也是戏中人,眼前这些商人如此作为,指不定有多少人在外面看笑话,他觉得一阵羞愧,到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不假思索便站了出来。 等众人的眼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古平原才觉得有些鲁莽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横了横心,向着四方拱手一揖道:“各位三老四少,商界的前辈们,在下古平原,是徽州茶商,虽然不才,可是对这万茶大会倒有几句肺腑之言,各位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高奎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眼,偏头问胡总执事:“这是你们徽商的人?” “不过是个刚做买卖的无名小卒,进不得我们会馆,徽商里没这号人。”胡总执事瞥了一眼古平原。 高奎立时不屑地笑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敢到这儿来大言不惭,这随便指一个人,指缝里漏点银子都能把你砸死,你也敢到这儿来说话。” “关老爷面前不分大小,听听他说什么也好。”出人意料的是,给古平原解围的是居然是李钦。 李钦方才一眼看见古平原,恨不得立时夺过关公手里的大刀,把他一劈两半。不过他眼下深沉了许多,看出古平原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那就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一脚踏进京商的地盘,尽可慢慢摆布。 “这茶是神农尝百草留在人间的恩物,又名忘忧草,如今我们来参加万茶大会,却先吵得一塌糊涂,何谈‘忘忧’二字,岂不是失了当初神农将茶叶留在人间的本意。” “你就想说这个?”高奎不耐烦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接下去:“其实天下名茶何止百种,百姓各取所需,各有所爱,爱茶之人评鉴不同,本不必分出高低上下,说句实话,也实在评不出能使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天下第一。” 这话就说得十分在理了,人群中已经有人在点头,李钦打断古平原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古平原没有理会李钦,径直向前冲着李万堂抱了抱拳:“李老爷,万茶大会倘若这样办,就像方才那样互不相让,那么今后各家商帮又如何彼此互信去做生意。说到底,这次万茶大会实在是有百害而只有一利,利都被那个夺了天下第一的商人拿了去,可是却害得各地商帮既赔银子又伤和气。” 古平原说到这儿顿了顿,向周围的人群望了一圈,这里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也有满眼希冀的年轻人,古平原看着他们的面容,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这些都是大清的商人,是我这一生注定要与之打交道做生意的人,我不愿他们为了一个利字彼此争执吵闹,惟愿大家以诚相待,互利互惠,这才是我想要做的生意。”古平原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李老爷!”他仰首向上对着李万堂,诚挚道:“您是京商前辈,还望您能尽力维持商界的秩序。这次的万茶大会请您向户部说一声,所谓的十大名茶不必分出名次,更不必评什么天下第一茶,只有这样大家才能专心致志地品茶评茶,而不会只看着那块“天下第一”的招牌,一叶障目,迷了心窍。” 自打古平原当场自报姓名的那一刻,李万堂的瞳孔就如烈日下的猫一般缩成了小孔,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爹,就是他害死了张大叔。”李钦方才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这句话,李万堂听后却毫无表示,恍若未闻一般。 “呵呵,你以为你是谁?”李钦见李万堂没说话,还当他不屑和古平原一般见识,于是自己走前几步,冲着古平原讥讽道:“你说什么?让我爹跟户部说说,万茶大会不评第一了,连十大名茶也不分先后了,那这些五湖四海的商帮大佬远来此作甚?难道是吃饱了撑的耍着玩!” “‘维持商界秩序’?这口气可真够大,我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财神爷显灵下凡了,可睁开眼一看,哟,不过是个穷小子嘛,哈哈哈……”高奎接过话,四面瞧瞧大笑起来。 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哄笑声,人人瞧古平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傻瓜。 “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丢在庙前的八面槽里。”李钦决心要在众人面前扫一扫古平原的脸,冲着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 “住手!”随着一声女人的轻叱,就见个大姑娘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挡在古平原身前。 “常姑娘?”古平原惊异道。 常四老爹虽在病中,却无大碍,怕女儿整日在客栈闷着,让刘黑塔带着妹妹出来散心,也走到这关帝庙,方才的一幕都落在常玉儿眼里。 见古平原当众被各地商人奚落嗤笑,常玉儿心中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难过,又见有人要上来打自己的心上人,想都没想立时上前拦着。她圆睁着大眼睛,那不顾一切的神态像极了被激怒的母狮子,几个下人见状一愣,又见个黑塔一般的壮汉子抱着胳膊瞪着眼走上前,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常玉儿与李钦彼此都认了出来,常玉儿见那个当初在山西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也在这儿,心中难免害怕,却依然咬着嘴唇寸步不离地站在古平原身边。李钦一见常玉儿,更是呆了一呆,回避着她的目光,连连摆了摆手:“让他们走吧,别耽误了吉时祭神。” 古平原四下看了看,就见众商帮的人都在将目光投向自己,虽有几个面露同情之色,但大多都是讥笑讽刺。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冲着大家拱了拱手,转身与郝师爷和常家兄妹出了关帝庙。 “常姑娘,方才谢谢你。”古平原走了不远,发觉常玉儿还是紧紧地跟在自己身边,于是停下脚步,认真地道了句谢。 常玉儿这才发觉自己太过紧张,连男女大防都忘在脑后,连忙后退一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妹子,要不我就先回去。”偏偏刘黑塔不识趣,赶了这么一句,常玉儿的脸腾地就红了,狠狠瞪了刘黑塔一眼,快步往街市的另一头走开了。 “哎,等等我。”刘黑塔叫着撵了上去。古平原怔怔地看了一阵常玉儿的背影,这才发觉郝师爷嘴角带笑瞧着自己。 “呵呵,老弟啊,我说你这一阵子魂不守舍,敢情是在走桃花运哪。” 古平原大是尴尬:“郝兄,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就不要打趣了。” 正说着,一个衣帽整齐的仆人从后撵了上来。 “古老板,我家主人有请,请您到关帝庙后厢坐一会。” “敢问你家主人是……” “我家老爷姓李,名讳万堂。” “哦。”古平原愣了,方才李万堂神色冷淡,怎么这会儿又特意遣人来请自己。他本想与郝师爷同往,但那仆人有话,说是李万堂只请古平原一人,他只得请郝师爷先回客栈,自己随着仆人来到了关帝庙的后厢。 从后门一进去就是植了一棵高大翠柏的庭院,沿着回廊,仆人将古平原引到东厢房,门开处并无一人。 “请古老板稍等,我家主人稍后便来。”那仆人执礼甚恭,沏来上好的香片,端来五色茶点,在屋中点起一炉天竺香。 古平原见此,索性静下心来,喝了半盏茶,那香燃到一半时,门枢一响,走进来的正是京商首领李万堂。 “李老爷。”古平原起身行礼。 李万堂凝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坐吧。”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来意如何。 等到宾主落座,李万堂却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炉中烟气氤氲,仿佛出了神一般。 古平原也没吱声,他同样也在想事情。自己在山西坏了李家的大事,张广发等于死在自己手里,李钦恨自己入骨,李家也因此损失惨重,可以说彼此结了深仇大恨,如今李万堂单找自己,不用说没什么好事,可得留神在意,千万别中了什么圈套。 “年轻人。”许久烟气散尽,李万堂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让古平原意想不到,“你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的吧?” “是。” “徽州产好茶,你带来的必然是上品了。” “不敢,其实是一种刚刚制出的茶,没什么名气,起名叫‘兰雪’。” “兰雪……”李万堂点了点头,“带了多少?” 这没什么可瞒的,就算不说实话,以京商的力量,要到货栈查清楚也不费吹灰之力。“不到两千斤。” 李万堂想也不想,紧接着便跟了一句话:“我全数买下了。” “什么?”古平原万没想到李万堂找自己居然是谈生意。他愣了一下,这才道:“李老爷,我带着兰雪茶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是为了借着万茶大会,请众位茶人茶商品鉴,借此创个牌子。如今声名未起,不能卖茶。” “创牌子所为何事?”李万堂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微露笑意。 “这……” 古平原稍一犹豫,李万堂已经接下去道:“货色便是那个货色,创牌子当然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你这茶如今虽然无名,我可以按上品碧螺春的价收取。” 上品碧螺春的价格已是茶中翘楚,李万堂这一出手,等于是平白无故送了古平原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兰雪茶现在放在市面上出售,与上品碧螺春的价相差百倍。李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要高价收取兰雪茶?”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 “你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对。”古平原语气坚决。 李万堂微微颔首:“你带着茶叶吗?” 古平原随身带着一个小茶罐,里面放的就是自家的兰雪茶,本意是方便请人品尝。李万堂命人沏了一盏,茶香虽然沁人心脾,他却只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古平原真的想知道李万堂如何评价这兰雪茶,故此紧盯着他。李万堂看出古平原心中的那丝紧张,笑了一笑,说了声:“好茶。” 就这么干巴巴的两个字,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星半点的评点,古平原不禁大失所望。 “现在可以签契约卖茶了吗?”李万堂忽然道。 “卖茶?”古平原只觉得这李万堂行事高深莫测,自己仿佛从刚才起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当然,你方才问我为何要买这茶,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一个理由吗?” “什么理由?”古平原情不自禁地问。 “好茶!我喜欢喝,所以愿意高价来买,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才怪!古平原一百十二个不信,愤然起身:“李老爷,要是耍笑古某,请恕我告辞了。”说完便起身要离去。 “慢。难道你以为一个拿生意开玩笑的人会成为‘李半城’吗?若是上品碧螺春的价格依旧不能使你满意,那么任由你开价好了,你说一个价钱,我绝不还价。”李万堂笃定的口气任谁听了也不会怀疑其中有诈。 古平原倒吸一口凉气。李万堂这是要干什么?总不成是家里的银子没地方放了,硬要送给自己吧?而且自己与京商结了仇怨,不但不报仇,反倒拿一大笔银子请自己发财,天下没这个道理。 他低下头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回身正色道:“不是我不爱财,只是钱再多也不过是家业。若能创下一个牌子,却可成就一番事业,这里面的差别我想李老爷自然是清楚的。所以这茶不能卖,多谢李老爷的美意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还有一个请求。” “喔,你说说看。”李万堂的语气始终很是随和。 “便是我方才在正殿里说的那件事。我知道李家打算夺这‘天下第一茶’,可是经商不能没有往来,往来靠的是互信,因为一个虚名,坏了天下商人之间的和气,彼此猜疑,又怎能做好生意?再说凡事总有个万一,天下名茶齐聚京城,只怕李老爷也不敢说一定能将第一握在手中吧。这其中的利害,还望李老爷三思。” “能带来实利的虚名就不是虚名。至于说到利害,若能生利,何惧其害!”李万堂一边用沉静的语气说着,一边微微昂首,与古平原的目光一撞时,眼中精光一闪,古平原陡然发觉,看起来像个宿儒般饱读诗书的李万堂忽然散发出一种慑人的霸气,令人气息为之一窒。 “这才是李万堂的真面目,一只张口吞天的猛虎!”古平原自认为胆子大,此时却觉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古老弟,你的脸色好吓人哪。”郝师爷在客栈里等了半晌,这才见到古平原面色沉重地走回来。 “李万堂,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把商界搅个天翻地覆,也要把‘天下第一茶’握在手中。”古平原语气低落地说,“在他眼里,茶叶没有好坏之分,所谓的‘茶王’不过是他攫取财富的工具罢了。”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天下第一也没兰雪茶的份儿。你不过是来扬一扬名,等万茶大会一开,把茶叶给各地茶商品一品,博一个‘好’字,揽一些主顾,咱们就打道回府。”郝师爷不以为然地说。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古平原咬了咬牙,“李万堂的这块天下第一的牌子不是用诚信和货色换来的,而是拿钱买来的,他在天下商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树了这么一个榜样,今后人人都有样学样,这大清商界岂不是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污糟不堪。” “你生气也没用,人家财大势大,这才叫钱能通神呢。”郝师爷搬出古平原前日的话来劝他。 “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古平原仿佛也下了决心,“除了给兰雪茶扬名,我还打算顺便搅一搅京商的如意算盘。” 郝师爷吓了一跳:“老弟,这李万堂绝非侯二可比,你可不要螳臂当车,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要不让京商得了天下第一的招牌,换了谁得都无妨。都是一个警示,‘机关算尽太聪明’,终究不能如意,也就绝了众人效仿之心。”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至于该怎么做,此刻我还想不出。” “能想得出就想得出,想不出就算了,何必自寻烦恼。”郝师爷几次来京,深知京商势力极大,别说古平原一介草民,就是自己这个九品官,连人家门槛也踏不上去,更别说与京商作对了,真要是惹恼了李万堂,弄不好几个人都别想平安出京。 此时的关帝庙后厢里,李万堂却也在低声念着古平原方才的话:“钱财只是家业,招牌才是事业……说得真好,是个能做大生意的。” “哼!”他想得出神,不防门口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万堂一抬头,见是自己的太太站在眼前。原本有几位女眷前来,不方便在正殿拜祭,于是便在西厢随喜,李太太也是其中之一。她穿了条红裙,颈上一串来自海外的石榴红宝石项链配上她雪白的肌肤分为惹眼。 “你以为给那姓古的一笔钱,就能把彼此的恩怨了结?”李太太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那可是杀父之仇,你觉得给多少钱能还了这笔债。” 李万堂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了一抽,他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地站起身:“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你忘了?不见得吧,这姓古的就没让你想起那个人?你要是真忘了,为什么上赶着把银子往他怀里塞。” “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一字半句。”李万堂迈步向外,忽又停下脚,用低沉的声音道:“太太,我也要劝你一句,‘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说罢,李万堂向庭院的后门走去。 李太太紧紧盯着他那潇洒飘逸的背影,眼中忽然现出一股混杂了痛苦与狠毒的神色,喃喃自语着:“一而再?哼,我还要再而三呢!这还不了的债也不是没有还的办法,让债主消失不就得了。” 到了晚间,古平原请郝师爷和林查理到屋中相谈,谈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京商和这万茶大会,郝师爷对古平原今日在关帝庙的主张不以为然,林查理听了却大是兴奋。 “古老板,我没看错你,你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你们大清国的人都知道我们英国船坚炮利,可是造一艘远洋炮舰要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在无边的大海上到处都有英国的炮舰,你知不知道这笔钱从哪里来?” 见古、郝二人对视一眼却没接话,林查理一愣,随即尴尬地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可是英国商人不是从一开始就贩卖鸦片的。两百多年来,英国的商船在海上穿梭往来,贩运的是香料、布匹、美酒,还有从你们中国买来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就是靠了这些商人的贸易,女王陛下才能得到天文数字般的税收,这笔钱拿来扩充国用,才有了如今战无不胜的大英帝国。正是因为凭借贸易立国,所以商人在我们英国有着很高的地位,大商人还可以被女王陛下授以爵位,与首相大人平起平坐。” 商人也能被授以五等之爵,还能与当朝重臣平等论交!古平原只觉得不可思议,却又隐然有一种兴奋之情。 林查理说得兴起,身子前倾,握住古平原的手:“古老板,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英国商人已近消失的一种精神,你追求的是真正的生意。要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了,大清也一定能强大起来,到了那时候,我们平等地做买卖,不再卖鸦片这种害人的东西,互通有无,一起赚钱,这就是你所说的商界秩序。” 古平原受了一天的窝囊气,连郝师爷都不赞成自己,静下心来想到京商的庞大财势,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狂妄了。如今总算获得了一个人的认同,虽然是个洋人,可他还是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过。 “商人立国!”这个新鲜的词儿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黑色的天际,一下子照亮了古平原的心,他望着林查理郑重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谈兴正浓,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这是古平原的房间,他站起身拉开房门,便是一愣,只见刘黑塔手足无措地站在外面。 “哦,刘兄弟……” 刘黑塔一张黑脸涨得发紫,他是直肠汉子,自从和古平原吵了一架,两人还没说过话,这次来不晓得如何开口,憋得面红耳赤才说了一句:“老爹请你到他房里说话。” 古平原点头,向屋内的两个人打了招呼,跟着刘黑塔往西跨院去。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不晓得常四老爹要说什么,不过总离不开玉儿姑娘就是了。 等进了西跨院,古平原惴惴不安地来到常四老爹的房里,见老爹披着一件单衣正在喝茶,一见他来,面色和蔼地道:“古老板,请坐,请坐。” 古平原在方桌一侧坐下,常四老爹对刘黑塔道:“你也坐,但是不许乱插话。” 刘黑塔大概是事前受了嘱咐,一声不吭地在古平原对面坐下。 古平原见常四老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来,想问又不敢问,随口说道:“老爹大概不是第一次来京了吧?” “我年轻的时候跑单帮,京里来过许多次了。古老板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还不是万茶大会的事儿。”古平原怕老爹劳心,没有多说。 常四老爹点点头,忽然问道:“古老板可曾娶亲?” “我……”他这一单刀直入,古平原顿时乱了阵脚,只得摇了摇头。 “我也记得,你在山西时和我说过未曾娶亲。”常四老爹笑了笑。 古平原心下雪亮,尴尬地也笑了一笑。 “小女玉儿你也见过,这一趟万茶大会之后,我打算亲自去一趟徽州,面见令堂,替小女求亲,不知古老板意下如何?” “这……”老实人才真是难对付,常四老爹避过“神医开药方”那一段,也不提古平原在徽州另有所爱,规规矩矩地当面提亲,古平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是“哑子吃混沌——心里有数”,事情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份上了,常家对古平原恩大如天,可人家只字不提这份恩情,只说替女儿求亲,就看你怎么回答了,要么行,要么不行,总之一句痛快话得给人家。 “眼下生逢乱世,我们又是常年在外的生意人,三媒六聘之礼虽不可免,却不妨从简。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常四老爹见他没回答,想了想这样说。 古平原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人家是女方,能这样屈心降志,要是再不说话,那就太没道理了。 “老爹,有件事除了我古家人之外,没人知道,今天我便说给您听。”古平原叹了口气,把老师如何有恩于自己,又以一死抵消了自己的罪名,死前托孤而白依梅又陷身长毛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我在老师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要把他的女儿照顾好,现在白依梅在贼寇军中,前途未卜,我怎么能娶亲呢?”古平原为难地说。 常四老爹也听愣了。他听说女儿用清白之躯救了古平原一命,那是不用想非嫁到古家不可了,对古平原当自己的女婿,他也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段波折。 这下子常四老爹也犯了难了,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抬头问道:“方才听你说,这白姑娘不是嫁人了吗?” “是,可她嫁的是叛逆,看如今的情形,长毛势不可久,将来一旦坏事,树倒猢狲散,我非救她不可,至于那以后……”古平原没说下去,常四老爹心里明白,太平天国要是完了,伪英王陈玉成那是非死不可,到时候古平原绝不会嫌弃白依梅,依旧愿意娶她为妻。 常四老爹心里一挑大拇指,暗赞古平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一旁的刘黑塔也听明白了,知道古平原有不得已的苦衷,脸上也就由阴转晴,不似方才那般面沉似水了。 理解归理解,可眼前的事情总也得有个解决的法子。常四老爹发愁了,总不成叫女儿嫁过去给人做妾吧,虽说大户人家未娶妻先纳妾是常有的事情,可这也太委屈女儿了,再说等的还是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过门的“正室”,这不是笑话吗? 常四老爹想了又想,最后暗暗一跺脚,艰难地开了口:“古老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答应吗?” 古平原只能连声道:“是,是,老爹请吩咐。” “我是这样想啊,咱们就以三年为期,要是那位白姑娘依旧是‘英王妃’,就请古老板送玉儿一条红裙;若三年后,古老板已结良缘……那么算玉儿的命不济,我就将她嫁予你做小,这可使得?” 常四老爹话说得婉转,所谓“送一条红裙”就是要古平原明媒正娶,因为只有正室才有资格穿红裙。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折中之策,一半要看天意,说起来赌的却是太平天国的“国运”。 古平原还没说话,这边刘黑塔已经大叫了起来:“这可不成,我妹子凭什么伏低做小!” “住口!”常四老爹心里烦躁,把脾气都撒到刘黑塔身上,“不是说了不许你开口嘛。” 刘黑塔气得大喘了一口气,常四老爹不再理他,再问古平原:“古老板意下如何?” 古平原知道人家已经是退到了最后一步上,再要是不答应,那自己与常家的这份交情就算完了,可是刘黑塔说得对,人家常玉儿水灵灵一个大姑娘,又对自己有活命之恩,凭什么让人受这份委屈。他觉得对不住常玉儿,可常四老爹等着回话,他没奈何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这边刚把头一点,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就见常玉儿身子伶仃站在门外。 这下子猝不及防,屋里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常玉儿脸臊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里蕴满泪水,只强忍着不落下来,开口就道:“爹,我才不要嫁,我、我到庵里做姑子去。”一句话说完,两行珠泪连成串儿地滚落面颊。 “胡说八道,哪有女孩儿家这么说话的。”常四老爹哪里听得独养女儿说这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常玉儿幽怨地看了古平原一眼,紧咬着下唇,猛一回身向自己屋里跑去。 “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件事比做什么生意都为难。 “老弟,这‘都一处’的烧麦皮薄馅满,“佛手露”更是一绝,你倒是好好尝一尝,别整天在那儿愣神。”郝师爷夹了一个烧麦,送到嘴里,一盅酒紧接着倒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喝得心满意足,抬眼见对面的古平原闷闷不乐,张口劝道。 他就是见古平原心神不宁,于是硬拉着他出来散散心,来过几次京城,郝师爷知道都一处这馆子里有吃有玩,所以把古平原带到了这儿。二人相偕上楼,挑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递过手巾板、奉上热茶,可古平原还是心不在焉。 “看见没有,楼下大堂正中央,从门口一直堆到柜台的那条土埂。”郝师爷用筷子指着。 古平原一进来就发现了这处不寻常的地方:“怎么还用明黄色的绸子围着呢?” “那叫土龙。”郝师爷解释着,“这‘都一处’是个老馆子,可是生意一直不好,连大年夜都不敢歇,为的是多赚几个小钱。有一年大年夜,别家馆子都关张了,只有他家还做着买卖。正愁没客人上门,有个打扮不俗的老爷带着两个仆人来吃饭,临了问他这饭馆的名字,掌柜说没名字,是个无名小店。那人说既然别家都关了张,只有你这儿还开着,那就叫‘都一处’吧。掌柜也没当回事儿,谁曾想第二天有两个小太监送来一块虎头匾,上书‘都一处’三个大字,敢情是乾隆爷的御笔,昨晚上那人正是微服私访的皇帝。” “有这种事儿。”古平原也听呆了,“后来呢?” “店主人很聪明,把大堂正中央的那条道留了出来,说是御道。谁不想踩踩皇帝走过的御道,于是这店的生意就火了百倍。名声在外之后,掌柜的把这条道用绸子围了起来,只许看不许走,也不打扫,时间长了落的土渐渐隆起,就成了一条土埂,可是人家不管它叫土埂,因为是真龙天子留的痕迹,所以叫‘土龙’。” “哦。”事情倒是真的很有趣,不过古平原心里装着事儿,不大工夫就又愣起了神。 郝师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你肯定是有事情瞒着不说,老哥哥我是干什么的?我是师爷,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你要是心里没事,我剜了这双眸子去。” 古平原憋了好几天,也实在是想向人吐一吐心事,郝师爷又与他相交有年,彼此相处得如同兄弟,自己的心事却也不妨在他面前透露透露,便也叹了口气,把常玉儿的事情讲给郝师爷听,末了可说了:“郝兄,这事情可牵扯到人家姑娘的名节,你听了也就罢了,千千万万别往外传。” “嗨,我造那个口孽干嘛。”郝师爷知道轻重,但却对古平原的做法颇不以为然,“这位常姑娘那天我也算是见了一面,长得那是没的说,花一样水灵灵的妙人儿,年纪相貌和你都般配,难得还是个孝女,‘德容言功’最起码占了两条,剩下两条我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论起家世嘛,虽不是书香门第,但一看就知道,常家本分厚道,和你又颇有缘分,这门亲怎么就结不得?还至于把你愁成这个样子。” “那不是……” “我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个陈王妃是不是?老弟,那个女人可千千万万不能沾哪,那是从逆匪属,沾上就是一身皮,搞不好把全家人的命都搭进去。”郝师爷压低声音劝道。 古平原苦笑一声:“她是从逆匪属,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儿,一个私逃入关的流犯而已……”他陡然打住,已经知道自己心神恍惚之下,一不留神说走了嘴。 “什、什么!”郝师爷吃了这一吓,差点把白瓷酒盅咬掉个碴儿。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古平原也只得源源本本地把当初自己私逃入关的事儿讲说了一遍。郝师爷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啊”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老弟,你这可是太险了,好在如今已经平安了。照我看,奉天大营没发下海捕文书,大概是那许营官做了手脚,估计是把你报了个病亡,又或者干脆混在大赦名单里一窝烩了。这样看来,你如今应该不必担心关外那边来抓你,只要没人主动举发,就不会有什么事儿。” “我也是这样想。”古平原点了点头。 “那常玉儿当然知道你的逃人身份了。”郝师爷忽然想到一事。 见古平原点头,郝师爷连连赞道:“难得难得,人家姑娘这是把一条命都交给你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老弟,你要是负了人家,老哥哥我第一个不答应。这样吧,我带着常家父女回徽州,我来当大媒人,这事儿都包在我身上。” 原本只是一吐苦衷,没想到招惹来一个大包大揽的,古平原急出了一头汗,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楼下传来一声震天长吼。 这吼声震耳欲聋,而且惊心动魄,郝师爷本来正在兴致勃彼地追问,乍一闻声吓得浑身一激灵,愣了愣神才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在叫?” 古平原也吃了一惊,可是又觉得这声音好耳熟,仔细想了想,说:“哎,这不是虎啸吗?” “老虎叫?”郝师爷只觉得匪夷所思,“嘿,老弟你听错了吧?这又不是深山老林,这是北京,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猛兽?” 古平原也觉得纳闷,但他深信自己没有听错。关外的奉天大营,每年两次进山围猎,都要带一队流犯运送配给。这是个苦差事,通常都是派初来乍到的犯人去,古平原初到关外时也去了三、四次。白山黑水间月牙熊、东北虎都是常见的猛兽,他对虎啸之音自然不陌生。 这时候,店里的小二把菜一盘盘端上来,“红袖醉鸡”、“龙门鸭掌”、“翠盖鱼翅”……热气腾腾让人馋涎欲滴,再加上陈年老酒酒香扑鼻,郝师爷急不可待地夹了一筷子往嘴里放,嘴里还不忘问店小二:“我说你们这楼下是什么东西啊,是老虎吗?” “呵,这位爷您耳朵够灵的,没错,就是老虎。” “养猫养狗养八哥,那是玩意儿,哪怕养猴子都不稀奇,有养老虎玩的吗,就不怕它吃人?” “瞧您说的,关老虎的笼子铁条足有鸡蛋粗,别说是老虎了就是大象也跑不出来,上哪儿吃人去。”店小二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郝师爷对于北方最远也就来过北京城,虎皮见过几张,活老虎还真就从没瞅见过,一时动了好奇之心,接着问道:“是你们家养的吗?” 伙计一晃脑袋,“您甭逗了,那老虎一天吃好几十斤肉,我们都一处可养不起。”说着他一指街对面,“看见了吧,百年老店同仁堂,是他们家养的。” 药店养虎,郝、古二人都是头一回听说,都想去看个稀奇,这下子歪打正着,郝师爷也不再追问古平原,二人一个心思,匆匆吃完饭下了楼,直奔街对面而去。 这时候天近晌午,头顶上的太阳把街上晒得白晃晃,同仁堂门脸虽大,这时候往里面瞧,却是黑咕隆咚看不分明。郝师爷是个花眼,边走边眯缝着眼睛往里面看,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老虎在什么地方。 说也巧,就这时候又是一声虎啸,把郝师爷吓得腿一软,本来正在上台阶,差点摔了个马趴,多亏古平原在一旁把他扶住。 “郝兄,你看清楚了,这药店的前厅里根本没有老虎,我看大概是养在后院了。” 郝师爷眨巴眨巴眼睛,这才看出来古平原说得不错,前厅里一张长长的柜台,上面摆着几杆戥秤,后面墙上密密麻麻一排排的抽斗,里面都是各类药材。一侧还有位坐堂的老先生正在为病患诊脉。 店里来买药的人不少,站了好几长排,药铺的伙计正按照每人拿来的药方,照方称药配药,然后用一个印着同仁堂字样的纸袋装好,递给顾客。 别看买药的人多,店里却井然有序,十几个伙计各司其职,忙而不乱,抓药的人也都安心等待。 古平原一眼就看出来,同仁堂的掌柜必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偌大的店铺做起买卖来就如同行云流水,每一个环节都安排有序,就仿佛高手布局在下一盘棋,他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 郝师爷却不是很注意这些事情,他关心的是老虎在哪里?他见店里的顾客对于虎啸声恍若未闻,知道这老虎必定是在店里有些日子了,大家才会如此习以为常。 既是这样,他便随意找了个来抓药的老者问:“老人家,我向您请教件事儿。” 京人多礼,那老者见问,拱手一揖:“不敢当,有什么事情问小老儿?” “这店里是不是养了只老虎?” 老者听了,上下打量郝师爷几眼:“尊驾是刚到京城吧?” “打南面来,到了没几日。” “我说呢,这同仁堂养虎,早三个月前就传遍京城了,大家看新鲜也都看腻了。除了外乡人,也没人再当稀罕了。” “那这药店养虎干什么?” “制药啊。”老者用手一指,“看见那药架上摆的一瓶瓶药酒没有?那都是用虎骨泡制的,治风湿那是再有效不过了。” “不错。”老者这一说,古平原也想起来了,他到蒙古贩药的一路上,向那药铺的伙计请教过药材方面的知识,对于与“五加皮”有关的药方更是记得清楚,这时想了起来:“虎骨、木瓜、防风、当归、天麻、五加皮这些药材,配上前一年采收的高粱制成的烧酒,称之为‘虎骨木瓜烧’,对于风寒湿邪侵浸经络有奇效。” “小伙子,你倒是半个行家,不过市面上的‘虎骨木瓜烧’大多用狗骨代替虎骨,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有同仁堂这儿卖的药酒货真价实。买三瓶酒就可以到后院看看活老虎,这排队的人不少都是来买这味药,好多人买了还要带到外地去送给亲戚朋友。” “万一他家买的也是狗骨呢,凭什么就说他家货真价实?”郝师爷倒是有些不服气。 “这是百年老店还能蒙人?再说了,人家把老虎都养在后院了,不是真的,用得着下这么大工夫吗?”老者白了郝师爷一眼,不再理他。 “嘿,这种招数,只好骗骗没见识的愚夫愚妇。”郝师爷为了看老虎,也买了三瓶酒,不过一出店便大是不屑。 “郝兄是说……” “养只老虎,然后照卖假酒,这不也可以吗?” “我倒不这么看。”古平原皱起眉头,回头望着“同仁堂”的那块匾。 “哦?” “我且问问郝兄,市面上药材以次充好,良莠不齐,如果你是这家药铺的掌柜,心知自家的药好,却苦于无法自辩,那该如何是好?” “这……”郝师爷倒真是被他问住了。 “最好的法子就是养只老虎。”古平原猛地一拍掌,“一来可坚顾客信任之心,真虎在店里,药酒里的虎骨顺理成章也是真的,顾客十有八九会作此想;二来可以打响招牌,同仁堂是百年老店,但与其竞争者必定也不在少数,养虎之事传遍北京城,人人要来看个新鲜,同仁堂的名气无形中就更响了。” 郝师爷听到这儿,笑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难不成还有第三?” “怎么没有?这第三就是卖药啊,买三瓶药酒就可以进后院看老虎,郝兄你自己看看,你手里拎的是什么?仅此一举,他家的买卖就红火得不得了。” 郝师爷频频点头:“照这么说,这是一箭三雕之计,这药铺掌柜可了不起啊。不过他这老虎要养到什么时候,一天几十斤肉供着,成本可也不小啊。” “郝兄此言才是问到点子上。”古平原已经完全领会了药店的用心,“正因为他卖的是真药,所以才敢养老虎,只因过不了多久,用过他家药的病人就会发觉这是真药,既能治标也能治本,只要这个口碑竖起来,老虎就不必养了。至于卖假药的即使养一辈子老虎,也树不起这个口碑,对于他们来说,养虎才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呢。” “啊!我明白了。”郝师爷这才恍然大悟,“同仁堂倒真是得了一个‘真’字。” 古平原刚要点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呆呆地站在街中。 郝师爷边走边说,往前走出一大截,才发觉身边没人搭茬,回头看去,就见古平原半张着嘴,瞪着眼睛站在道中央动也不动。 郝师爷见路上的行人从古平原身边走过无不发笑,赶紧过来小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走啊。” 古平原眉毛微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对郝师爷的话是恍若未闻。 郝师爷听人说过,猛兽的叫声可以摄人心魄,难不成这位老弟是得了忡怔之症。他赶忙连拉带扯,把古平原拽到一边的酒楼里,按着他坐下,这边吩咐伙计:“附近有郎中吗,赶紧帮着找一个去。” 京城的伙计是天字第一号的殷勤巴结,见是刚才吃饭的客官,答应一声就要去,可还没等伙计一脚迈出酒楼,古平原腾地站了起来,倒把郝师爷唬了一跳。 古平原一把拽住郝师爷,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哎,哎。”郝师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犯了什么毛病。 古平原也不说话,撒开脚在街上一路小跑,伙计和一帮酒客当然要撵出来看稀罕。 都一处酒楼不远处,一个书僮打扮的小厮正在向一群乞丐问着什么,不时点了点头,又交待几句,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转身便要离开,冷不防后面晃晃悠悠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大大咧咧正与这书僮撞在一起。 “他娘的,哪个王八蛋走路不长眼睛。”说着一捂肚子,“撞坏了老子,赔钱!” 他这句话出了口,眼睛才落在书僮的脸上,不看则已,一看就吓了一哆嗦。 “是、是你!” 书僮正是四喜,她奉了苏紫轩的令,在街上转悠了两天,正想回去向主人禀报,一见眼前这人仿佛认识自己,她皱皱眉,眼珠转了几转,也想了起来。 “是你啊。”她掩口一笑,“怎么,巴巴地从山西跑来,是不是还想穿条开裆裤?” “不,不……”那个人退了两步,紧盯着四喜的手,生怕什么时候那手里再变出一把匕首。 这泼皮当然就是陈赖子。他往日靠着王天贵的势力敲诈勒索,横行一方,如今王天贵这座冰山一倒,颇有些人要和他算算旧账,甚至县衙里的捕快衙差也想从他身上好好榨一笔油水出来。陈赖子听到这些风声,知道山西是待不下去了,于是跑到京城来投奔一位也在道上混的远房表兄,谁知道这表兄早在一年前就被官府抓了。他带着两个手下,整日在京城厮混,靠帮别人收欠账为生,借地扎营,日子过得当然没有过去风光。 今天他就是收账不着,正在自叹倒霉,谁知在街上又碰见了这个小煞星,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四喜也没打算理会他,刚拔脚要走,就看前面都一处酒楼涌出一堆人,正往这边看,看的是正迎面而来匆匆而过的一个年轻人。 “哟,这不是……。” “是他!” 四喜和陈赖子同时低低出声,目光盯住这个人不放。 陈赖子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四喜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黠笑,冲着那两个手下说:“走,找个地方发笔财去!” “哪儿?” “嘿嘿,京城李家。”陈赖子一挑眉毛,方才的晦气样儿一扫而空。 古平原拽着郝师爷往前赶路,郝师爷肉大身沉,没一会儿工夫就气喘吁吁了。 “停,停一下。”郝师爷可不干了,喘着粗气,“这是赶集还是干吗,你要去哪儿倒是吱一声啊。” 古平原看他实在是走不动了,正巧街边有个轿房,就给郝师爷雇了一顶小轿,吩咐一声:“前门外,客来升!” 郝师爷这才明白他是要回客栈,为什么这么着急就不懂了。任凭他怎么问,古平原就是不开口。 回到客栈门口,刘黑塔到永定货栈看了看货刚回来,古平原说:“正好,你去看看林老板在不在房里,请他过来一趟。” 不多时,几个人聚在古平原的房里,郝师爷大汗淋漓,见没外客,脱得只剩一件小褂,不停地摇扇子喝茶水,埋怨道:“不就是回客栈嘛,至于这么着急吗?差点没把我的腿走转筋喽。” 众人都笑,只有古平原一脸的郑重:“我想出一条计策,或许可以给兰雪茶扬扬名。” “喔。”郝师爷大是兴奋:“这么说兰雪茶要在万茶大会上夺个名次?” “这次的茶会是京商掌控,再加上那么多驰名大江南北的好茶,根本轮不到名不见经传的‘兰雪’,我只是想尽量让这茶广为人知,岂敢痴心妄想夺什么名次。” 林查理对古平原这句话可不同意,驳道:“古老板,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王侯将相本无种’,谁说无名小卒就不能一鸣惊人哪?” 古平原对他很客气:“林老板说的是,只是那要靠碰机缘,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林查理听了无话,古平原又对刘黑塔道:“茶商大多从南来,我让你去永定门那边看看,怎么样了?” 别人都道古平原与常玉儿之间前路莫测,只有刘黑塔这个莽汉子将古平原视为妹夫的不二之选,做事情也就加倍出力,一五一十将见到的情形说出:南方的茶商基本上都已经来到了京城,侯选的茶叶大多都存在永定门的货栈里,弄得附近几条街都是香气四溢,一些嗜茶如命的人,还特意赶来一闻茶香。 “徽州这一次有九种茶叶参选,都是由掌握最大茶田的茶商代表参加,像黄山毛峰每年有四成被胡老太爷的泰来茶庄收购,所以就由那个侯二爷送黄山毛峰来京参选。” 古平原心下盘算,徽州盛产名茶,所以一下子便有九种茶叶参选,不过全国还有很多的产茶地,与徽州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几处,这样算下来,只怕参选的茶叶要超过百种。 他将这个想法一说,郝师爷先就道:“嘿嘿,照这么说,户部收银子就能收八十多万两,真是大发一笔喽。” 他又说道:“不过那是户部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古老弟,还是说说你那条好计吧。” 古平原点点头,将桌上的茶杯拿过来在面前摆了一排,然后缓缓说道:“一百多种茶,当场一一品尝,就算是天香绝品,也难品出好滋味来。如要给众位茶商留下印象,非想点与众不同的招数不可。” “万茶大会上沏茶的水都来自京郊玉泉山,品茶用的茶具也都是一样的,在水和茶具上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林查理这几日也没闲着,跑出去东打听西打听,倒也得了不少消息。 “所以我估计各家都会在茶艺上来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古平原极有把握地说。 “茶艺?”郝师爷沉思了片刻才道:“说起茶艺,武夷的大红袍茶艺闻名天下,此外碧螺春、西湖龙井等茶的茶艺据说也都有精妙之处,我们徽州的茶叶却一向不在此处用功夫,这么说来只怕是要吃亏了。” “这倒无妨,我估计大家也都想到了要在茶艺上做文章,不就是沏茶嘛,统共就是那几招,现学现卖也来得及,只怕到时候千篇一律,也显不出谁家的好处来。”林查理摇头晃脑地说。 “林老板说的不错,所以我是这样想的……”古平原放低声音,将他心中想好的办法对着三人小声讲出。 等他讲完了,房里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过了半晌,郝师爷才道:“我说老弟,你要我去找的人,和那茶叶生意八竿子也打不着,这靠谱吗?” 林查理也道:“我这边只怕也难,虽说由我去商量应该会便利许多,可是你这主意闻所未闻,人家能不能答应,我实在是心里没数。” “姑且试一试。郝兄那里要待人以诚,必要的时候三顾茅庐。至于林老板这边嘛,只要他们肯帮忙,银子好商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古平原心里也没有把握,只能重重地拜托二人。 郝、林二人对看一眼,只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我要做什么?”刘黑塔起劲儿地问。 “你和我去租一处小宅子,将里面布置好,这件事不能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做,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郝师爷笑着说:“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点子多,一样上了趟街,你能想到的办法我就没想到。” 古平原连连摆手:“郝兄又不是生意人,心思自然没放在这上面。” “我也是生意人,怎么就想不出这种主意呢?”林查理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 古平原笑着说:“林老板要是有兴趣,不妨也如法炮制一番。” “不必了,我打听过,这一次来参加万茶大会的外国茶商就只有我一个,就凭这点就足够我出风头的了。” “王嫂,这几天老爷那边有什么动静?”李太太素来体寒,端午虽过还拿个手炉在身边,炉上包着一块毛皮,贴身的仆妇都知道那就是“雪奴”身上剥下来的皮。 自打李太太派了王嫂去监视李万堂,李万堂很快便有所察觉,王嫂更加难有所获,想着太太那阴微的性子,她心里打了一个突,忽然想起一事,仿佛抓了根救命的稻草。 “就在方才我在府门前见到一个人,他说要进来找老爷,禀告一个姓古的人的下落,说是李家的仇人,还说找不到老爷就找少爷。门上没搭理他,他还赖着不走呢。” “姓古!”王嫂这句话引来了出人意料的反应,李太太本来半躺着在吸水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身子坐了起来,把两旁伺候的丫鬟都吓了一跳。 “可是叫古平原?” “这……我没问。”王嫂咽了口唾沫,不知是福是祸。 “去问个清楚,要真是这个名字,就把他悄悄带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陈赖子长这么大,没见过如此精美的庭园,王天贵的园子和李家的一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就见园内假山遍布,长廊环绕,楼台隐现,曲径通幽,走在里面如陷迷阵。再看那些仆人丫鬟,无不是衣着光鲜,打扮俊俏,陈赖子对着湖影再看看自己,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走路也蹑手蹑脚起来。 “太太,人带到了。” “进来吧。” 陈赖子被带进屋,就觉得鼻端一股似有似无的馨香,忍不住深吸了两口气,屏风后面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开了口。 “你说要来告诉李家一个仇人的下落,是那个住在‘客来升’的古平原吗?” 陈赖子满心以为京城李家和古平原结了仇,自己来告密,把古平原的下落一说能拿笔赏银,没想到人家连古平原住在哪儿都知道了,不禁一阵气馁。“是……” “他和李家结了什么仇?” 一句话问得陈赖子睁大了眼。 “你详详细细说给我听,自然有你的好处。” 陈赖子不敢多问,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干脆有一说一,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讲了出来。 屏风后的那个人听了之后许久没有言语,陈赖子心里正七上八下,那人吩咐道,“你先出去,在廊下等着。” “哎、哎!”陈赖子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王嫂,看看钦儿在哪儿,把他找了来。” 李钦正在忙万茶大会的事情,再过十天就是正日子了,一面要与各地茶商联络,一面要与醇亲王府的管家接头,忙得不可开交,偏这时母亲派人来叫。李万堂的喜怒哀乐从不露于言表,李钦打小与父亲像隔着一堵墙,觉得难以亲近。母亲却是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拿价值连城的珠宝赏给乞丐,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因为一条狗的过失,把阖府的下人都罚着跪在三伏天的太阳下。李钦对母亲则是像隔着一层纱,总觉得看不透瞧不明。 他前些日子因为执意给张广发服丧惹恼了母亲,接连几个月没见到她的面,也不知道这时候叫自己做什么,等进了花园,一眼看见廊下的陈赖子,便是一愣。 “钦儿,廊下那个人你认得吧?”李太太这时已经撤去屏风,拿了一盏玫瑰汁,不为喝,只是闻着那股甜香。 “认得。”李钦点点头,“是山西的一个泼皮无赖。” “他方才说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儿。他说咱们李家之所以在山西一败涂地,全是拜一个叫古平原的人所赐,而这个人现如今已经到了京城,也是来参加万茶大会。” “对!他不止坏了咱们家的买卖,连张大叔都是死在他的手里。” “是吗?!”李太太惊异地说,“那这个人我们更是万万不能放过他,要是让他在京城如入无人之境,今后谁还会把咱们李家放在眼里。” “哦,可是……”李钦原本是恨不得置古平原于死地,可是这个想法却又改变了,至于变过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儿子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万茶大会也是关系我李家生意的一件大事,他又是来参加的茶商,贸然处置恐怕坏了大局。” 李钦这样说,李太太不由得多瞧了他几眼,“知子莫若母”,李钦居然能说出“冤家宜解不宜结”,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你说的不对。李家的声威不能因为这么一个人而受到损伤,再说你给张广发服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丧,如今仇家到了你却畏首畏尾,这像话吗?” 李钦心下为难,他如今是真的不想再去为难古平原了,情急之下把当初在关外被古平原救了的事儿拎了出来。 “说来他也对儿子有恩,恩怨相抵,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胡说!”李太太忽然怒了,重重一拍桌子,“姓古的不过是个穷小子,救你这李家大少爷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说什么恩怨相抵,难不成你以为他的一条命能和你比,真是自轻自贱!” 李钦挨了骂,不敢言声地低下头去。 “拿着!”李太太递过来一张纸,李钦接过一看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给外面那人,让他……”李太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密密地吩咐了一番话。 “这……”李钦还在皱着眉犹豫。 李太太上下看了他几眼,忽然放缓了语气:“钦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京城里卖瓜子花生、半空儿这些炒货的只有本地生意人,而那些出产上好瓜子的山东、河南等地的小贩只能把生货运到永定河外,连卢沟桥的桥面都不能踏上一步?” 李钦听母亲忽然把话题转了十万八千里,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京城是北方寒凉之地,一过了立冬,晚上大家小户没地儿去,围着炕头闲唠嗑,中间放点炒货,熬时辰盼觉儿罢了,所以这炒货的生意特别的好。” 李钦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扯这闲儿,又不敢打断,唯有点头听着。 “早先京里的炒货谁都能卖,沿街叫卖的小贩口音也各有不同,好生意自然有人惦记,今天你要占这块地盘,明天我要占那块地盘,打斗总是难免,为此一年总要出几条人命。后来有个山东姓许的炒货大户,把京城、河南的几个大贩子约到京郊,点起一口大炒锅,锅里烧得通红,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还在吃奶的孩子丢了进去。” “啊!”李钦听着吓了一跳,不由得就惊呼一声。 李太太却是丝毫没有动容:“那小孩儿立马就烧得皮焦肉烂,尖声哭了没两下就死在锅里。姓许的说,谁要是也敢这样,山东的炒货商人便都退出这个行当,要是办不到,连京商在内从此谁也不许在北京城里做炒货生意。他能做到这一步,山东人自然是都听他的,没一个有二话的。河南的买卖人当场退下阵来,京商里有个姓高的却红了眼,拽过自己七岁大的孩子也丢到锅里。” “姓许的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家的二小子也抓过来丢了进去,那姓高的也跟着又丢了一个孩子。巧得很,姓许的是三子二女,姓高的是二子三女,都是五个孩子,姓高的连丢了四个孩子在锅里,最后只剩下一个快要出嫁的大丫头吓得浑身栗抖趴在一旁。而那姓许的山东人瞅了瞅自己的大小子,迟疑了半天,最后长号一声,没舍得再下手,就此输了。” 李太太平静地说着这一桩大惨事,仿佛不过是哪家菜馆添了新菜或者是戏园子里上了出新戏而已,“就这样,再没人敢来和京商争炒货生意,姓高的就此发了大财,成了京里炒货商人中抓总的,如今还是他那大丫头的后人在掌着这一块儿的生意。” 她说完看了李钦一眼,“你听明白了吗?” “嗯,嗯?”李钦的心思还在那惊心动魄的故事里。 “我问你听明白没有!”李太太忽然厉声道。 “明白什么?”李钦慌张地问。 “难道张广发没告诉过你!京商有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要是想从京商的嘴里夺食,自己就得预备着掉块肉下来!”说着李太太把眼一瞪,“你是李家的大少爷,是京商将来的掌门人,连个仇家都不敢处置,以后拿什么来领袖京商!” 她指了指门外的回廊,用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去!” 苏紫轩带着四喜来到“客来升”客栈外,古平原刚巧不在,苏紫轩便在大堂坐等。 四喜昨天向苏紫轩回报打听来的一堆大事小情,她带回来的消息很杂,有朝堂之上的小道消息,也有零七碎八的市井传闻。苏紫轩静静听着,当听到恭亲王被传与慈禧太后不和时她的眼毛动了一下。万茶大会由恭亲王在背后操纵,京商已经内定第一的消息,苏紫轩原本不感兴趣,可是听到古平原也来了京里,她倒是眨了眨眼。 “小姐,你说巧不巧,这个冤家对头也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是对头,如今却不一定了。”苏紫轩只说了这么一句,时而仰头,时而垂颈,看得出她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不时还喃喃自语,四喜竖起耳朵听,也只听到几个只言片语的词儿。 “或许……也许……或者……” 四喜正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苏紫轩那边发话了,“明天带我去古平原住的客栈。” 现在主仆二人坐在客来升里,四喜还是搞不清苏紫轩的用意,她也知道这个小姐聪明绝顶,自己靠猜是没办法猜中她的心思的,只能靠问了。 “我之所以要找他,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人。我给他指一条路,或许他就能把这条路修好,路上也许就会走来一个人,或者就会落入我在路上事先挖好的坑里。”苏紫轩冷冷一笑。 四喜越听越糊涂,还没等她再问,苏紫轩却看向客栈外面:“他回来了。” 古平原一大早便带着刘黑塔来到钱市胡同,这里离前门大街很近,里面有几个铸银子的炉房,因为怕抢,所以胡同修得又窄又长,不方便通行,是个僻静之地,这恰恰合了古平原的心思,于是租了里面一处四合院,从永定货栈运来了几大包的茶叶。 事情办完,天也将近晌午,古平原回到“客来升”,一只脚刚刚踏上客栈的台阶,从旁边就传来一声高叫:“差爷,就是这小子。” 古平原一愕侧头看去,还没等他看清,就见眼前黑影一晃,“哗啦”一声,一条大粗铁链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事出突然,古平原心下一惊,刚要问,几个差役已经站在面前,为首一个撇着嘴冷笑地看着他:“你是徽州来的古平原?” “小人正是古平原。”一听差役问出籍贯名字,古平原就知道不妙。 “有人把你告了,到顺天府打官司吧。” “请问是什么人告的我?”古平原把眼光向外一瞥,便看见了陈赖子,这就不必再问了。刘黑塔也看见了,大吼一声:“陈赖子!” 陈赖子可没想到这惹不起的对头也在京里,吓得一缩脖,躲在差官身后:“官爷,官爷,他们是一伙儿的,要杀人哪!” 刘黑塔气得几步跨过来要抓陈赖子,陈赖子绕着几个衙役跑圈,场面立时就乱了。 到顺天府举发古平原的是陈赖子,指使的人却是李钦,确切地说是李太太那张五百两的银票,告的依旧是“流人逃亡”的罪名。四喜在客栈中看得真,悄悄说:“这古平原要是被逮入大牢,不死也脱层皮。” “不行,我现在正要用他,你快去一趟神机营,去找伊桑阿。”说着苏紫轩让四喜附耳过来,交待了几句。 郝师爷这时闻讯赶了出来,见场面混乱,先让几个伙计劝阻刘黑塔,随后冲着那几个差人拱了拱手。 “兄弟在徽州府办差,天下三班六房都是一家,这位古老弟是我朋友,还望几位多多照应。”他是熟吏,手里过了多少的刑名案子,知道眼下要做的是别让古平原吃眼前亏,于是一摸怀里,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悄悄塞到领头差役的手里。 “啊,好说好说。”谁管你是徽州府还是柳州府,只要银票是真的就行,那差役立时眉开眼笑。 “既然有人告发,府尹大人发了签票下来,我们自然要办差,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郝师爷连连点头:“规矩我都懂,不过这年头人心叵测,刁民妄告之事层出不穷,我这古老弟不知律犯何条?” “告他是流人逃亡。” 郝师爷心里暗暗叫苦,怕什么来什么,这罪名还了得?他沉吟了一下:“恕我直言,除了十恶不赦之罪,其余流犯均已在同治爷登基时被赦免了,何来逃亡之说。” “听说这个古平原是在赦免之前就逃走了,事情还要把他带回衙门问清楚,倘若是诬告,当然把他放了,要是告得实,那也要把他押回关外才行。” “实,怎么不实!我上次出关时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姓古的就是在大赦之前逃了的。”陈赖子见刘黑塔被众人拦在身后,中间还有几个衙役,胆子立时大了起来。 “王八蛋,老子撕碎了你!”刘黑塔的肺都要气炸了。 郝师爷知道事情难办,为今之计只有让古平原跟着先去大牢,然后星夜派人出关上下打点,来个釜底抽薪才行。于是向古平原使了一个眼色,古平原也知道眼下无法可想,只得打定主意去打一场官司。 “这里什么事?”正在此时,一匹白马沿街不疾不徐而来,马上坐着一员英俊的将军。 “见过伊统领!”京里的衙差谁不认识这位醇亲王手下的红人,更何况衙差都归刑部管,这位将军的老丈人正是刑部尚书,京里的捕快谁敢得罪他。 三言两语问明白经过,伊桑阿把脸一沉:“无凭无据就能随便告发良民为逃人吗?这么说,明天我也告你是逃亡的流犯,后天再告你!”说着他把马鞭子冲着那几个衙役挨个指着,指到谁谁便矮了一截。 “京城之地,首善之区,律法更要严密周详才是。”伊桑阿放缓了语气,“这样吧,先把人放了,回去禀报你们府尹,就说我改日到他府上请教,这刑部的规矩也真该改一改了。” “是了。”衙役哪敢碰这棵大树,别说他们,就是府尹见了伊桑阿也得递手本请见,于是乖乖松了古平原脖子上的刑具,这就准备放人。 说时迟那时快,陈赖子见势不好,急中生智一个懒驴打滚趴在地上,双手抓住古平原的裤管,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扯,就听“嘶啦”一声,古平原膝盖以下的裤子就成了两片。 “大人请看,流犯身上都有、都有、都有……”陈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古平原的脚踝,本来应该是一个烙印的地方如今却是好大一块伤疤,可见当初受伤极重。 古平原在返回徽州时为了躲逃兵,结果误踩山林里的陷阱,脚上从此落了一个大疤,原先的烙印却被掩盖住了。他因此耽误了几天行程,却遇上土匪攻城,重会了乔鹤年。这些事情如今想来仿佛天注定,却又误打误撞除掉了自己身上的流犯证据。 “刁民!”伊桑阿不屑地看了陈赖子一眼,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都散了,都散了。”衙差自感没趣,呵斥了几声看热闹的人群,便也走了。 刘黑塔几步过来,看着趴在地上的陈赖子嘿嘿一笑,陈赖子顿时一哆嗦,情急间却看见了得着信儿从客栈门口刚刚赶出的常玉儿。 他往前一蹿,正扑在常玉儿身边,一瞪眼睛,咬着牙对她低声说:“快救我,不然……” 常玉儿看见陈赖子,已经是惊呆了,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煞白。她身子一晃拦在刘黑塔面前:“大哥,你不要惹事,别让爹着急。” “妹子,你拦着我做什么,我非揍他一顿出出气!”刘黑塔左摇右晃,还是甩不开常玉儿,再看时,陈赖子已经撒丫子跑出多远了,气得他连连跺脚。 郝师爷等人连声劝着,还要安抚古平原,古平原却是摆了摆手,当初逃出关,他就准备着这一天,想不到却杀出一个程咬金,如此轻易涉险过关,真是想不到的事儿。 “古老板,别来无恙。”几个人相偕进了客栈,边上忽然有一个人扬声道。 “苏公子!”古平原惊奇之余也拱手为礼。刘黑塔见了这人,却悄悄缩了缩脖子,不言声躲了,不为别的,当初他当捻子时见过这俊俏公子,生怕被他认了出来。 “相请不如偶遇,好久不见了,请过来一道坐坐如何?”苏紫轩含笑道。还没等古平原说话,一旁的四喜已经高声叫着跑堂,让加凳子,烫一壶上好的“御坊烧”,又点了七八道价钱不菲的菜样。 看样子势不可却,古平原只得请众人先回房,自己来到桌边坐下。 “我先敬你一杯,压压惊。”苏紫轩从桌旁曲水流觞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并照了照杯。 “多谢了。”古平原也随着饮了一杯。 “你眉间有忧色,听说你虽然在山西帮着票号大获全胜,自己却很快就离开了,是回了家乡吗?” “是。”古平原遇上苏紫轩,十分地小心,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苏紫轩看着他,忽然“嗤”地一笑,见古平原不解地看着自己,便说:“当初在山西,利益所关,故此争执,眼下我与你只是偶尔遇合,喝杯酒而已,你何必警觉得如同见了猫儿的老鼠。” 古平原被他说得脸一红,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我且猜一猜,如今京城里最热闹的就是不久之后的万茶大会,你这个生意人莫不是也来凑这个热闹。” 古平原不好再瞒,便认真地点了点头,把自己带着兰雪茶意图扬名的事儿说了出来。 “那可难了!我听说如今是京商使了大笔的银子,恭亲王已经点头答允了这个‘天下第一茶’归京商。有了第一,就有第二、第三,这样排下去,处处是银子说话,你的茶再香,到了人家嘴里也不过是味同嚼蜡罢了。” 这话正说中古平原心中隐忧,不由得就道:“既然如此,何必叫万茶大会,干脆叫万银大会罢了。” “好名字!”苏紫轩抚掌大笑,“明儿我就替你写块匾,到了那一天送到醇郡王府可好。” 古平原一时激愤,见苏紫轩取笑,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紫轩瞥了他一眼,觉得火候已到,忽然正色道:“何必发愁呢。古老板,你来看。”说着顺手拿起桌上一个酒杯,瞅准了投到曲水流觞的水道里。 水道里的托盘本来依着顺序缓缓顺流而行,苏紫轩这一个杯子投过来,水花四溅,顿时打翻了最前面的一个托盘,其余的也横七竖八撞在一起,顿时不成样子。 “客官,您这是做什么,这好端端的酒……”跑堂的急得连忙赶过来。 “急什么,加倍赔你的钱。”四喜早前一步拦着。 “古老板,你看清了吗?”苏紫轩目中带笑望着古平原。 古平原若有所悟,“你是说……” “对啊,京商划好了路,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只要打乱了最前面那一环,后面的就全都没用了。” “最前面那一环是恭亲王。”古平原也是个心思灵敏的人,立时就想了出来。 苏紫轩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是……”古平原就是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去破解,京商在恭亲王那儿出了六百万两,自己难道还能大过京商去? “你把事情想左了,只想到银子要压京商,可是就没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人能压过恭亲王?”苏紫轩轻飘飘一句话在古平原听来如同醍醐灌顶。 “崇大人,事情便是如此。”古平原坐在一位白须老者身侧,双手扶膝,神色恭敬,“我今日来一是看望大人,二来大人久在朝中为官,我特来请教,有什么人能和恭亲王分庭抗礼。” 那老者便是当初在蒙古草原对古平原极为赏识的理藩院尚书崇恩,他是京中土著,告老之后便在玉泉山归了本旗。古平原想到了这位老大人,辗转打听到他的住址,备了厚礼特来求教。 “哎呀,你这可问住老夫了。恭亲王是秉国亲王,军机处的领袖,食双亲王俸,什么人能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压过一头?这老夫实在想不出来。”崇恩摊了摊手。 见古平原一脸的失望,崇恩又道:“不过我倒替你想到了一条路子。” “哦?”古平原举目待听。 “内务府。内务府管皇家进贡的御茶,一来这是笔大生意,二来无论什么茶只要被内务府挑中成为内廷供奉,必然是声名鹊起。如今的内务府总管是当年我手里取中的进士,我写一封信,荐你去见见他。” 古平原大喜过望,谁知拿着崇恩的这封信见了内务府总管,人家一听不过是个普通茶商,立时揉鼻子打哈欠,一副老大不耐烦的样子。古平原深通人情冷暖,惯看世态炎凉,便知道这人不地道,人走茶凉已经不把崇恩大人放在眼里,只得忍气吞声辞了出来。 看来此路不通,古平原站在内务府的走道上,只顾低头想事情,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人手里拿个托盘,也没看见古平原,两个人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古平原倒没什么,这个人可惨了,托盘翻落在地,上面的十几束绢花和一捆彩带悉数落在地上。 那人连忙低头去拣,古平原定睛一看,心里暗暗叫苦,看服色这是一名太监。太监身有残疾,连带心里也总有那么一股别扭劲儿,得空就要发作出来,没理还要搅三分,何况如今是自己理亏,等会儿还不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也顾不得多想,忙俯下身帮人家拣东西,等把东西都放在托盘上,两个人这才同时抬头。 这么一望不要紧,古平原立时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倒在地,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个人,就像被雷殛了一样,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对面那人先带着哭腔开了口:“古大哥,是你吧?古大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连材兄弟!”古平原大叫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这个人的肩膀,把他那张脸看了又看,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兄弟,我以为你死了,可你怎么、怎么当了……” 出现在古平原眼前的赫然竟是早已死在山海关,尸首被悬城门楼子上的寇连材。古平原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没错,这是真的,这个当初义气深重,冒险把自己从许营官的客栈房间里换出来的流犯兄弟居然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一时如痴似傻,不自觉地晃着头,震惊地看着寇连材,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反应能力。 寇连材脸上也写满了似哭似笑的表情,但是他比古平原还要冷静一些,左右看看,二人这一番动作已经惊动了不少内务府的人,他擦了一把眼泪,拉起古平原。 “古大哥,咱俩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内务府紧挨着皇城根儿,在皇城脚下有一片街市,人称“盐集”,取“阉”、“盐”谐音,是专为不能远离宫中的太监们提供买卖、歇乏、饮食甚至赌博之所,生意极为红火。这地儿虽然就在大内侍卫眼皮子底下,但是因为给侍卫老爷们抽成,所以人家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寇连材就是把古平原带到了盐集里,这里不是禁中,出入无碍,到了一家二荤铺,里面喝茶饮酒聊大天的都是公鸭嗓的太监。两人拣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古平原一肚子的疑问,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我当初一出关就托人回去看你有没有事,结果那人回来说你已经被处死了,尸首悬在山海关上,他难道说了假话。” “并不假。”寇连材慢慢地摇了摇头,“只不过死的是个站笼里的囚犯而已,拿来杀鸡给猴看罢了。” 他随着自己的话语陷入了苦涩的回忆中:“我被许营官带回了尚阳堡,他费了好大的手脚才掩住了自己偷漏军款的事儿,自然是恨透了你,连带还有帮你逃走的我。于是一回到营里,分派给我干的都是最累最险的活儿,要不是我跟着古大哥你学了几手本事,早就被熊吃了,被雪坑埋了。许营官三天两头借故责罚我,把我绑在木桩上,用烧红的铁丝在身上烫花,然后用鞭子抽,用盐水泼,好几次我都疼死过去……”想到那无边的痛楚,寇连材依旧是浑身瑟瑟发抖。 “兄弟……”古平原听得心如刀割,要是知道自己把寇连材害得这么惨,无论如何,脑袋不要了也得回奉天大营自首。他紧握寇连材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被许营官打死,与其这样零敲碎打地受折磨,不如一死百了,于是准备了毒药,打算在我母亲忌日的那一天服毒自尽,到泉下去侍奉父母双亲。” 这时从京里来了一个老太监,是奉命到关外采办御用的人参。都知道太监难伺候,这个差事便落在寇连材头上。 寇连材一心求死,却被这老太监给发现了,他说:“你要死,我不拦你,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活路。” 这活路就是把自己阉了,然后由这老太监带到宫里去。寇连材思来想去,到底是好死不如赖活,便点头同意了。本来新入宫的太监都不能超过十五岁,年龄大了便有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多亏这老太监在“去势房”里当过差,知道一些偏方,保住了寇连材的性命。 “就这样,我养好伤到了宫里,也已经快两年了。”寇连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啪”地一声,古平原使力握碎了手里的酒杯,想不到无意中铸成大错,他心中恨透了自己,寇连材比自己还小着两岁,与弟弟平文一般岁数,可是眼下额角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可见这两年过的是何等煎熬。 “是做哥哥的对不住你……”当初自己在关外一向照顾寇连材,他也把自己当亲哥哥一样看待,怎料最后竟是自己害苦了他,古平原的胸口沉甸甸地仿佛压了一块大石。 “古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寇连材红着眼,安慰地拍了拍古平原肩膀,“后来我也想开了,怎么活着都是活,不受罪比什么都强。” “太监不也可以出宫吗?我带你回徽州,给你买一处宅院置上地,将来……”古平原忽然打住,表情又是难过又是辛酸。 寇连材苦涩地一笑:“我这种人在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去处,只能呆在这儿。这儿也挺好,虽说有时候也挨罚,不过顶多是罚跪不给饭吃,比大营里强上百倍。”他强作笑颜,“古大哥,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更加不要自责。我自知性子懦弱,外面处处都是虎豹狼豺,反不如宫里的世界安静平和。” 话虽如此,古平原何能不自责,寇连材不愿让他多想下去,转开话题道:“你不是回了家乡吗,怎会跑到内务府去了?”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古平原简短截说了自己的遭遇,最后说到来京里参加万茶大会,经崇恩大人指点来找内务府总管,结果却不如人意。 “嘿,要我说你就是和内务府的总管大臣接洽上也没用。”寇连材进宫两年,平素听那些太监空闲时显能耐聊大天,对京城官场并不陌生,“内务府总管在恭亲王面前都不敢直腰,别说京城,整个大清朝,凡是有顶戴的,就没有人能大过恭亲王的。” “照你这么说,恭亲王说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我是说有顶戴的里面,恭亲王最大。”寇连材瞧了瞧左右,“可是没有顶戴的反倒能压恭亲王一头。” “没有顶戴的……”古平原看了看眼前巍峨的宫墙,心中一动,指着紫禁城说,“你是说皇帝?” “皇帝才八岁,懂得什么。如今是垂帘听政,掌权的是太后。”寇连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太后有两位,东宫慈安太后是先皇的正配,所以位列东宫,西宫慈禧太后也就是圣母皇太后在先皇驾崩时是贵妃,因为是当今天子的生母,所以位列西宫。慈安性子淡泊仁爱,一向深得宫人和宗室的爱戴,但论起爱管事儿的,还得说是慈禧。 慈禧最近对恭亲王大为不满的事儿,寇连材也听说了,便当做一桩新鲜事儿讲给古平原听。古平原一个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眼神里放出光来,像是埋伏已久的猎人瞅见了久候不至的猎物。可是当他再看了看寇连材,眼神却又黯淡下来,忽然笑了笑:“兄弟,你放心,别看你在宫中,哥哥也一定照顾好你。你还要回宫交差,过几天哥哥再来看你。”说着一端酒杯就要告辞。 寇连材本来没什么心机,可是皇宫之中最是勾心斗角之地,两年下来他也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一见就知道古平原有事儿瞒着自己。“大哥,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是不是要让我帮什么忙?” “不、不。”古平原心里想的是,自己把寇连材无意中害成了残废之人,已经是终身无法弥补的大错,再托他办什么事,万一再捅出漏子来害了人家,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他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却不敢让寇连材知道。 “古大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我……”寇连材的脸涨得通红。 “兄弟,我可绝无此意。”古平原想不到寇连材误会了,“我是怕再连累你。” “我不怕。说句实话,要是能帮你做点什么事儿,我还能觉着自己有点用处。” 古平原无奈,只得说:“那我问问你,你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说上两句话吗?” “那可不行,太监一样有品级之分,能在太后跟前伺候的都是蓝翎子,而且非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不可,不然太后也信不着啊。如今西太后跟前最得宠的是个叫安德海的,他年纪不大,可是听说在辛酉年那时候,两宫太后被肃顺隔绝在热河行宫,是他用苦肉计脱身回到京城,为太后和恭亲王之间搭了路子,这才联手拿下了八大顾命大臣。有这么一份功劳,太后自然给他体面,论起得宠,宫中他是头一份。” “哦。原来太后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古平原沉吟着,忽然问,“他贪财吗?” 寇连材笑了:“太监很少有不贪财的,至于理由吗,大哥你自己去想。” 太监既然无后,也就没什么大志向,世人贪财好色,太监又少了一样,只能拼命从另一样上找补,来满足自己的心底空虚。古平原点了点头:“兄弟,我想请这位安太监吃顿便饭,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 说是便饭,可是古平原请的这一顿饭包下了京城最有名的馆子正阳楼二楼的整整一层,安德海在宫门下钥之后,由寇连材陪着换了寻常便服来到正阳楼,登上二楼一看就是一呆。只见眼前一个方丈圆桌,只有首座空着,其余十几个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人,见安德海来了纷纷起身相迎。 高朋满座倒不稀奇,关键是这些人都穿着官服,虽然没有红顶子,可是素金顶子和砗磲顶子大概各占了一半,还有两个水晶顶子的五品官儿,安德海都认得,一个是光禄寺少卿,还有一个是顺天府的同知。 “安公公。”古平原初见仿佛故交,亲热地走过来,先是拱手一揖,然后拉住白净面皮水蛇腰的安德海,“请上座。” “这、这……”安德海有些怔神,论起顶戴,有这么句话叫做“黄贵于红,文贵于武,太监的顶子两吊五。”可知太监的品级在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一钱不值。他在宫中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那是在太监和宫女面前,眼前一大堆六、七品的官儿,都是进士出身,让他坐首席,安德海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顿时局促不安。 “安公公,这几位大人都是仰慕您许久,可是您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始终不得闲,这不,借着古某请客,特来与大人一晤,您就不要客气了。”古平原半拉半劝,最后是硬推着安德海坐上了首席。 打乾隆朝起便有规例,“王公并文武百官不得与太监结交”,虽然后来这条规矩渐渐废弛,但是衣冠中人依旧是以与太监交往为耻。这一次古平原为了烘托场面可是下足了本钱,请郝师爷托人情找关系,好说歹说拉来了几个在京为官的同年好友,至于其他的人,都是欠了债务的官员,古平原上门投帖,并送了几百两银子,拿人手短,这些人虽然知道请的是安德海,也不免走上这一遭,说白了是花钱雇了一大批的官儿陪着安德海吃饭。大官虽然请不到,可就是眼前这些人,也都是朝廷命官,陪着一个宫中太监饮酒谈天,这个面子是给了个十足十,把安德海高兴得是红光满面,只觉得这个首座坐得是格外有味道,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地连饮了十几杯酒。 郝师爷冲着古平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再喝下去就要谈不成正事儿了。古平原正有此意,也早有准备,唤过两个等候在外的清吟小班的歌女,琵琶一响,众人注目之时,古平原已经悄悄将安德海请到了隔壁的雅座里。 “安公公,我的那位兄弟寇连材初到宫里,听说常蒙公公照顾,古某这里多谢了。”听起来是一句托词,但也是古平原的心里话,他这么费尽周折地请来安德海,还要送他一大笔银子,一是为了万茶大会的事儿,二来也是希望他今后能真的照顾寇连材,以安德海如今在宫中之红,寇连材攀上他那是绝吃不了亏。 “好说,好说。”安德海兴奋之余,正在客气,就见古平原伸手递过来一个荷包。 “公公在宫里担任要职,想必开销很多,这一点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有吃有喝还有钱拿,安德海更乐了,轻轻打开荷包,抽出里面的银票,立时酒便醒了七八分。 竟是一张一万两的龙头大票! 古平原把他身上一半的钱都拿了出来,如同电闪雷轰一般,顷刻间就把安德海击懵了。别看安德海名头大,可也不过才起来二年,平素到王公大臣家里传旨,得了百八十两的赏银就已经是不少了,何曾见过一出手就是一万两这么骇人听闻的数目。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安德海明白,这绝不是照顾宫里一个太监那么简单,于是“咯咯”一笑,把银票放回桌上,“古老板,咱们先说事儿吧,不然我可不敢花你的钱。” 看来安德海是个明白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古平原点了点头,干干脆脆把来意说了出来。 “这样啊……”安德海低头考虑了一番,“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太后也可能只是去看看,到时候什么话也不说,那你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机。” “眼前本来就是无解之局,我也不过是想寻一丝希望,纵然不成,只能怨天,不敢怨人。”古平原很是平静,“说句老实话,除了太后到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本事去搅一搅这个已成之局。” “这倒真是一句实话。”安德海想起最近慈禧时常对恭亲王不满,而自己几次关说人情,都因为恭亲王执掌朝纲甚严而没能成功,白白丢了发财的机会,如今能给恭亲王下个绊子,却也随了自己的心意。 “我话可说在前头。”安德海眼睛瞄着那张银票,挺着公鸭嗓道,“太后可不是笼子里的鸟,想架到什么地方就架到什么地方,到时候不成功,你可别怨我。” “岂敢。公公肯尽心,古某已是感激不尽。” 八、让慈禧太后为兰雪茶代言! 等回到客栈,已然是午夜时分,郝师爷负责陪客,喝得是人事不知,由两个店伙计架着回到客房,古平原心里盘算着,两万两银子,一万给了安德海,还有八千要交到户部参加万茶大会,余下的钱杂七杂八一算,已经所剩无几,看来这又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倘若输了,也真是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 他边想着边踱步,走到东西跨院中间的夹道,心里忽然一动,他的酒也喝了不少,这时候心念浮动,想着白依梅,又念及常玉儿,踌躇了一下,毅然向西,抬脚进了西跨院。 里面只有一间屋亮着灯,不用说常玉儿在里面,她自那天在客栈外见了陈赖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内,几乎没出来过。古平原犹豫再三,上前敲了敲门。 “谁?” “……是我。” 屋内沉默一会儿,就听门一响,常玉儿将门打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就见她脸上犹带泪痕,如同梨花带雨,一双眼睛红红的,显见得是没断了在哭,古平原见了心中更感歉疚。 还没等古平原开口,常玉儿却先说话了,一开口便是决绝的语气:“古老板,你放心,当初救你是我心甘情愿,至于嫁给你,你只当是我爹的一句玩笑好了,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和我爹、我大哥的交情那是你们的事,我明儿就回山西。” “常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她越这么说,古平原越是心里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今朝别后,我们只当素不相识好了。”常玉儿冷冷地说,不期然却又想起“那晚”的情形。以往想起此事,她都要暗骂自己不知羞,脸儿红得像晚霞一般,却又忍不住再想想。今天想来却如同利针刺心,绮思换了凄惶,只觉得做人没有一点味道。 古平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要是换了旁人,大概转头就走了。可他是遇事坚忍不肯退避的性子,眼看常玉儿把话说绝了,索性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常姑娘,你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嫁给我,你心里会欢喜吗?” “我……”常玉儿没想到古平原当面锣对面鼓地来了这么一句,倒是一怔。想了想已是放缓了脸色,轻声说道: “我并不只是因为那件事才要嫁你。你救了爹爹,我自然感激你,后来我、我救了你,可也没想过一定要嫁给你,大不了守着爹爹做个老姑娘罢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好想你,一心只盼着再见到你,哪怕只见一面呢,所以我才和爹爹出来了……”常玉儿说到后来,羞得颈子通红,声如蚊呐,低着头看也不看古平原。 古平原原本有三分醉意,但听到此时酒都已经醒了,常玉儿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这绝不仅仅是为了名节之争。他更没想到常玉儿竟能将这份情意一吐为快,这叫自己怎么说才好呢? “古大哥,你有喜欢的女人,那你便回徽州去娶了她吧。我知道等一个人有多么难过,不愿你也这样伤心。至于我,你尽可以忘了我,能再见到你,和你说这一番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常玉儿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柔声细语说出的话让古平原心疼不已,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刘黑塔却在此时闯进院里,扯着大嗓门喊道:“古大哥,你跑哪儿去了?我忙了一天,有好些事要找你呢!” 人随声到,刘黑塔一脚跨进来,整个人立时就愣住了。 “这、这,你、你们……” 常玉儿羞得夺过手后退半步,将房门一关,躲在里面再不出来。古平原也是面红耳赤,侧着脸几步从刘黑塔身边走了出去。 经过了这一番的耽搁,离万茶大会开始的日子只剩下几天了。古平原指挥众人按照他的布置紧锣密鼓地忙碌不休,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就再没见过常玉儿。但他从刘黑塔口中得知,她并没有回山西,而是依旧住在客栈的西跨院,只是轻易不出房门。 这件事委实让常四老爹和古平原感到为难,两个人都是一个心思:等过了万茶大会再说。这样也就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了。 几天的时间转眼即逝,终于到了万茶大会的当日。 从早晨起,就见一辆辆精美的马车被俊仆赶着,从四九城的会馆、客栈纷至沓来,来到大会的举办地——醇郡王府。车里面坐的不用问都是各地商界的翘楚,这是天下商人的一次盛会,人人都是笑逐颜开。 这万茶大会名义上是户部办的,其实户部只管收银子,所有的布置接待都是京商一手包办。因为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将夺“天下第一茶”的美名,故此李万堂指示李钦不惜血本,将醇郡王府周围的十条胡同处处张灯结彩,装点得流光溢彩。 这些灯都是请高手制作,用的是上好的红纱,外饰翠羽流苏,彩幅更是清一色的苏绸,上面绣着花鸟鱼虫、人物山水,奇珍异宝、众妙毕备,栩栩如生,几百丈的名贵苏绸就这样随随便便挂在胡同的街头巷角。虽说不能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可京商别出心裁,用纯白的羊毛毡子将醇亲王府前的一整条大街铺满,初夏的天气远远望去就如同下了鹅毛大雪,令人啧啧称奇。就冲着这份豪奢,便引来无数百姓的围观,有些人大老远从京郊丰台大营走过来,就为的看一看这些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贾。 古平原交了八千两银子,除了自己之外还可以带两个人进去,他本想带着郝师爷和常四老爹,可刘黑塔死磨硬缠非要进王府看看热闹,敢情他有到王府一游的癖好,在蒙古时受了重伤还非要古平原带他进柯尔克王爷府,今天更是一口一个“妹夫”,就是想到王府里看看稀奇。 古平原无奈,也只好让常四老爹等在外面,不过他在外面可也不闲着,要负责将古平原的那一番“布置”安排得妥妥当当。 就在万茶大会这一天的早上,在紫禁城西六宫的储秀宫里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声,太监总管安德海急匆匆进了殿,早有小太监告诉他:“主子又犯了脾气,逮住个倒霉的,正在传杖。” 安德海点点头,这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最了解这位“西边的”秉性,年轻守寡,早上起来经常有一顿脾气好发,此时最好是讲些新鲜好玩的事情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此时也是她最喜欢听事儿的时候。 要说新鲜,莫过于这一天京城里要办的“万茶大会”了,果然,一听之下,西太后容颜稍和,问道:“这么排场?还在老七的府里办,是谁这么大本事啊?” “是……”安德海故作犹豫,“奴才不敢说。” “在我这儿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啊,说!” “喳,主子您想,这能使唤七爷的,还能有谁啊?” 慈禧皱了皱眉,“你是说六爷?” “奴才可不敢背后说议政王,不过听说京商往国库里送了好几百万两银子,王爷立马就把这‘天下第一茶’的名号许给人家了。” 慈禧听了无声地冷笑一下,心里想,往国库缴银子?别是障眼法吧,银子大概没少进恭亲王府,不然恭亲王为什么这么热心帮着京商?再想到前几日自己说想修修园子,恭亲王一个硬头钉子碰过来说是内务府有钱便修,没钱不能打国库的主意,敢情这钱都跑到他自己府上去了。 慈禧素有肝气,不能生闷气,一气便痛,这时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想着自己在深宫无趣,外面却热热闹闹,真是越想越气。安德海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见就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后想的是什么,觉着火候差不多了,试探地说道:“今儿正好没有叫六部的‘起’,要不,奴才陪主子去看看七福晋?” 七福晋是醇郡王的大福晋,也就是慈禧的亲妹妹。说是去看七福晋,其实就是去看万茶大会的热闹,慈禧听了眼前一亮,随即又摆摆手,指了指东墙外。 安德海知道,这是怕住在东六宫钟粹宫中的母后皇太后知道。虽说两宫并尊,但毕竟“东边的”当年才是正宫皇后,论起地位还是在西太后之上,要是听到微服出宫的风声,责备一句半句,这个面子丢不起。 “不带侍卫,奴才护着銮驾,从西华门悄悄出去,午后就回来,包管谁都不知道。”安德海鼓动着,古平原的一万两银子此时正在发生作用。 “嗯。”慈禧沉吟着,已是有八九分心活。 “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姐姐去看妹妹,还能有人说闲话不成?”安德海一句话,这事儿便算是定局了。 可谁也没想到,安德海和慈禧的行踪都落在了遍布皇城的“杆儿上”乞丐帮的眼里,他们都认识安德海,至于那个女人,却是无人识得。不管怎么样,拿了人家的银子,今天西太后宫中哪怕是钻出一只耗子,都得把信儿给人家送到。 “各位,各位。”李万堂站在王府后花园的花厅阶上,对着园中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拱手一揖,“今儿能在王爷府里办此盛会,我与诸位都是三生有幸,我先代天下商人谢过王爷了。” 说罢,他转过身干净利落地给王爷打了个千,端坐花厅正中的醇郡王只微微点了点头。他是王爷,按清朝的仪制是礼绝百僚,即使是中堂向他请安也可不必还礼,更何况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这帮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 从心里往外说,醇郡王压根就不同意在自家的花园办什么万茶大会,恭亲王以“六哥”的身份压他,又提了京商报效国库的事情,要他以国事为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没法子,这才勉勉强强应了下来,心里就如吃了苍蝇般腻味。 但那是前两个月的事情了,现在醇郡王可是顺气得很。要知道王爷这个名头听起来响亮,可一年下来俸银不过五千两,禄米不过五千斛,王府的开销大,他又是散佚王爷,要不是仗着先帝赏了几处庄子,其实是入不敷出。 府上的西席李先生知道他的苦恼,借着万茶大会这件事出了个主意:进花厅与王爷一起品茶收一万两银子。这一笔下来,醇郡王府轻轻松松收进二十多万两雪花白银。 醇郡王心下高兴,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也暗自咋舌,为这群生意人手面之阔感到吃惊。 还有一样更为得意的大事,醇郡王至今谁也没告诉,只是在与一旁侍坐的李西席偶尔目光一碰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时花园里各地的茶商都可小声议论开了。 “京商凭什么代表天下商人向王爷道谢,口气也忒大了。” “就是,我看他李万堂是美得找不着北了。” “没听说吗,京商已经把‘天下第一茶’拿到手了。” “按说这京商手里也没好茶呀,用什么夺天下第一?” “是呀,我也纳闷呢。” 一个人说话声虽小,可花园里足有上百号人,这一议论纷纷,园子里就有些乱了。醇郡王一皱眉,李万堂赶紧又一拱手,对着众家茶商道:“各位,既然来了,规矩当然都知道了。三位公认的品茶大师就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品茶,他们评的是第二到第十名的好茶,至于这‘天下第一茶’自然要请天潢贵胄的醇郡王来评。” 他向一旁看了看站在台下的李钦,李钦点点头,李万堂这才说:“看样子都到齐了,我们这就开始。” 事先早已按照报名的先后顺序发放了号牌,这品茶的顺序就是按号牌上的序号而来。不仅王爷和三位品茶大师,花园中只要是有座位的茶商,每人都有一杯茶喝。 园中安放好许多圆桌,每张可供六人围坐,恰好是两组,古平原、郝师爷、刘黑塔与林查理和他的两个伙计坐在了一起,位置就在假山与花厅之间的卵石小路旁,周围自然是有不少的奇石异草。 刘黑塔自从进了王府后花园就对这精致无比的园林赞不绝口,不过他是粗人,说来说去就是“好看”、“真好看”。林查理忍不住问他:“你说好看,究竟好在何处啊?” “这个,这个。”刘黑塔挠挠头,憋了半天才道:“你看那些花树我都没见过,可不是好看吗?” “这也不怪你没见过。有些花树并非天然长成,而是京中园艺大师卓三三的手笔,此人一生精研园艺,移花接木的本事已臻化境,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王府一年三次请他修剪园林,每次至少一千两的酬金。” “妈呀,这么多银子就剪几棵树?妹夫,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刘黑塔一听几蓬花树每年要花三千两银子,更奇怪的是古平原竟连这种事都一清二楚。 古平原听他又胡乱地叫,没法接口,只好对着郝师爷苦笑一声。 黄铜小锣敲了三响,众人期盼已久的万茶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不少小茶商虽然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可一打听参加这万茶大会的都是闻名遐迩的“劲敌”,自个儿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不愿意白拿几千两银子只做个陪衬,也就悄没声儿地偃旗息鼓。因此今儿来的几乎都是名茶,数量虽不多,个个大名鼎鼎,这第一个上场的便是浙商带来的西湖龙井。 事先大家都想到了,说是比茶叶,其实看的还是茶艺。不出所料,一个身着白衫,腰缠玄巾的青年快步来到花园正中用几块大石垒成的临时高台上,上场之后四方一个罗圈揖,笑容满面,手底下的工夫更是为人称道。就见他双手在桌上左右一分,众人眼前一花,茶匙、茶漏、茶荷、茶仓、茶夹、茶浆、茶针、茶擂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茶盘两旁。 “好。”园子里都是识货的,小伙子露了这一手,已有几个人在叫好了。 再接下来,闻香杯、品茗杯摆在案前,小伙子每一个步骤都是动作如飞,快而不乱,赏茶、赏泉、洗杯、凉汤、投茶、润茶、奉茶、闻茶、品茶,一气呵成。一旁有个嗓音洪亮的仆人随着他的动作高声报着:“初识仙姿——静赏甘霖——洗涤凡尘——玉湖太和——玉润莲心——凤凰点头——轻捧玉瓶——春波展旗——闻香识韵——共品香茗。” 有人认识这小伙子,知道他是杭州西湖畔,历代经营茶园的南宫世家的大公子,没想到年纪方及弱冠,居然有这么一手好茶艺,真是家学渊源,小伙子人长得又漂亮,穿得也体面,更是博了好感,众人都是赞不绝口。 南宫公子毕竟年纪轻,听得一片叫好声,心下得意,脸上像飞了金似的,不由得就带出几分来。古平原一开始也认为这年轻人有本事,现在一看又觉得未免有些飞扬浮躁,等到茶杯入手,细细一品,果不其然,茶叶那真是没得说,就是沏茶的人性子急了些,入口的滋味便差了些,显得不够甘醇。 在座的都是品茶高手,于是除了浙商的人还在叫好,别人慢慢都收了声。 再下来,众多好茶纷纷登场:六安瓜片、金坛雀舌、普陀佛茶、休宁松萝、庐山云雾、恩施玉露、蒙顶甘露、闽北水仙等等,接连上台展示茶艺,果然就如同郝师爷先前所说,其实论步骤大同小异,全看茶艺师的手法如何了,但这手法也都差不多,能到这里来亮亮身手的,那都是千锤百炼的工夫,轻易不会出纰漏。 一开始,众人齐观艺,细品茶,一个多时辰过去以后,渐渐地就都失了兴致,除了闽商的武夷大红袍请来闽南高僧岦云大师,那一手超凡入圣的茶艺震惊全场之外,别家的茶艺就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趣了。 旁人还好些,虽说品茶品得没了滋味,可还能坐着看下去。只有刘黑塔不管这套,他只爱喝酒不爱喝茶,勉强喝了几杯,如同牛饮,后来看台上冲冲泡泡,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鲜花样,不由连声叫苦:“早知道这样,我也不进来了,这要坐上一天还不把我闷煞。” 郝师爷左手一杯“巴山雀舌”,右手一杯“太平猴魁”,正在与古平原谈笑,说是这两种茶的茶名恰成一副“无情对”。听到刘黑塔抱怨,他笑呵呵地转过头,打趣道:“喔,当初是哪个死皮赖脸非要进来看稀罕不可,现在说不看了?你可知道带你一个人进来就要两千七百两银子哪!”他这是把八千两一拆为三。 刘黑塔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理亏,也就不说话了。但他只老实了一会儿,就又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抓耳挠腮,猛然一起身。古平原连忙一拉他:“刘兄弟,这是王府,可不比别处,你千万别乱动。” “这我能不知道嘛,这个,这个,不是人有三急嘛!” 刘黑塔倒是没说假话,内逼上来,他急着去方便,古平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只好在后跟着。 要说这茅房,别管是贫民小户还是王府大宅,都是必不可少的地方。王府内不能乱走,早有仆人指点方向,花圃旁边有个影壁墙,墙后面就是那“不雅之地”。 古平原与刘黑塔到了近前一瞧,嗬,敢情等在外面的人排了长队了。要知道这是品茶大会,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水,时间一长,都往茅房跑。 刘黑塔可等不及了,他没那么好的耐性,四周看看,忽然眼前一亮,一捅古平原。 “那儿墙上有个小门,我进去看看。” 说完了他拔腿就走,古平原吃了一惊,王府之内又不敢大声喊叫,只好在后面追,可刘黑塔步子大,三步两步就进了那门里。 古平原心里暗暗叫苦,这刘黑塔真是闯祸的胚子,这要是闯进内宅,惊了王府的女眷,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站住,腰牌呢?”今日王府进出的人特别多,王府护卫自然不够用,理所当然地调来了由醇亲王掌管的神机营把守,大门前带队的正是统领伊桑阿。他听见一个士兵正在大声问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本来没在意,可是眼光一扫,顿时觉得血涌上顶梁门。 “我来问问,你们到那边盘查吧。”伊桑阿强自镇定走了过来。 几个士卒见那女子长得姿色绝美,还以为伊统领年轻好色,打算调戏一番,于是知趣地躲得远远。 “你怎么来了?”伊桑阿急急地问。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苏紫轩万事俱备,一接了乞丐的报信,换上久已不穿的女装,赶往醇郡王府,果然如她所料,把守的人正是伊桑阿。 “这是商人的万茶大会,你来做什么?”伊桑阿知道苏紫轩此来绝无善意,打定主意决不能让她进去。 苏紫轩看了他一眼,立时把他的心事都瞧透了。她不露声色地问了一句:“你只管问我,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贴身丫鬟此时身在何地?” “在哪儿?” “在刑部大堂门口。你要是敢阻我进去,或者坏了我的事儿,她就要拿着那样东西进刑部了。”苏紫轩说得斩钉截铁。 伊桑阿与她几番相会,处处落了下风,心底的焦虑已经让他那根绷紧的弦快断掉了,这时忍无可忍,双手抓住苏紫轩的肩,怒目瞪视着她:“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时候,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有胆子就动手啊,我一个人的性命,换你满门抄斩,太值了!”苏紫轩盯着伊桑阿的双眼,见他额头沁出汗水,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她不屑地笑了笑,从伊桑阿身边走了过去。 伊桑阿缓缓回头,望着苏紫轩镇静自若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惊疑与恐惧。 古平原还真猜对了,刘黑塔钻进去的这道门就是通往内宅的一道旁门。可为什么没有人守着呢?一来后花园本身就是内宅的一部分,内宅与内宅之间向来无需把守。二来,府里的管家虽然知道后花园要办万茶大会,可他以为京商的人全权包办此事,关防自然也是由他们负责,而李万堂又以为王府的守卫重责该由王府护卫承担,两面都是“想当然”,结果就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给漏了过去。 别看通往内宅的门无人看守,可也没人敢随便往里闯,谁不知道这是王府,半点行差踏错就是掉脑袋的罪名。 可偏偏就是刘黑塔想不到这一点,急上来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小夹弄,王府的院子多,彼此之间要么是院门互通,要么是夹道相连,而行不两步就是左右岔道。 等古平原赶到,刘黑塔早已是踪迹不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古平原这时可傻眼了,心里登时一凉,知道刘黑塔此番非闯出弥天大祸不可! 怎么办?是就此退回去,还是继续找?古平原脑子飞快地转着,其实不用多想就知道,要是找不到刘黑塔,或是被别人撞见他,那就是不得了的罪名。 非但要找而且要快,古平原急匆匆顺着左边的小夹道追了下去。 往前走了大约四十多步,右手边墙上又是一个月亮门,往里一望,里面居然还是一个园子,古平原以为刘黑塔必是跑到这里寻“方便”,便也一步迈了进去。这座园子是仿江南园林而建,园中散落着几块“瘦、漏、透”的太湖奇石,墙边栽着一圈木芙蓉,回廊围绕,斗角飞檐,园子正中有个碧波荡漾的池塘。 因为被树木和怪石遮了眼,古平原转过来走到池塘的边上才看到,原来岸边还有一座石拱桥连着湖心小岛,岛上有一座精巧的凉亭。 就在此时,古平原已经悚然发觉岛上的亭子里有人,而且是个女人! 他可不知道,这里其实是王府大福晋后房的小花园,是福晋早晚纳凉解闷的地方。虽然古平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但一见有女眷,立时就转过身,想要抽身而退。 “站住!”亭中的女人开了口,语气中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位旗装女子非是旁人,正是当今同治小皇爷的生母——慈禧太后! 她今儿一早由安德海陪着,悄悄来到了醇郡王府,又由她的妹妹——王府的大福晋悄悄接进府中叙话。这件事做得保密之极,连醇郡王都不知道圣母皇太后来到了自己府上。 姊妹二人已有些日子不见,就在小花园里聊天,聊的不止家常,还有些宗室里的秘闻,故此身边只留安德海伺候,嘱咐旁人一律不得进园子。 大福晋因为乍闻太后驾到,一时忙乱,出了些汗,在亭子里又受了风,偏头痛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厉害,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慈禧心疼妹妹,便让安德海扶着大福晋进房服药。 大福晋一去,园子里除了慈禧之外一个人也没有,偏就是在这工夫儿,古平原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慈禧见一个陌生男子满面惶急地走了进来四下张望,开始的时候心中不解,但很快就看出来,这人肯定不是王府中人,再一想,明白了几分,心中好笑,便问道:“你可是来此参加万茶大会的茶商。” “正是。”既然人家问话,古平原就不能不答了,见这女子容颜俏丽,和颜悦色,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在下不熟悉道路,误闯后宅,还望小姐见谅。” “你,你叫我什么?”慈禧一怔。 “您……难道不是王府的千金么?”古平原见她服饰华贵,气度从容,年纪又轻,还以为是王府的格格在园中游玩。 其实慈禧年纪不算轻了,她是道光十五年生人,算到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可是她保养得法,每天早晨起来,先由小太监用和田羊脂白玉籽料做成的玉棒在脸上、颈上滚三百下,随后牛奶净面,百花入浴,还要服食一种太医院用紫苏、牛樟芝、月见草等药材依古法蜜炼而成的丸药,称之为“不老丸”。 故此,别看慈禧是望三十的人了,肌肤依然娇嫩如玉,吹弹得破,望之如同少女,也难怪古平原会误认了。 慈禧心中高兴,以往她梳妆打扮之后,太监宫女都齐声夸赞,可那一百声也比不上这素不相识的人无意中的一语。 这一高兴,慈禧忍不住就要多问两句,便接着道:“你是从安徽来的?” 古平原微微一愣,不知道这位王府小姐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来历。 其实慈禧对安徽口音是再熟悉不过了,她的父亲惠征当年做过的最后一任官儿,就是安徽徽宁池广太道道员。慈禧随父上任,在安徽整整住了两年之久,而这两年恰好是慈禧少女时代最后的自由时光,此后她就被选入宫中。所以在安徽的日子对于慈禧来说是段很好的回忆,一听古平原是徽州茶商,人又是长身鹤立,英气勃勃,心中顿时便有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 “寒贱之名,不敢有污小姐清听。” “是我问你的,怕什么?” “是,在下古平原。” “哦。”慈禧点了点头,别人在他面前都是跪着回话,一脸的奴才相,现在碰上个不知自己身份的男人,她倒是觉得蛮有趣,“听说后花园里现在热闹得很,你给我讲讲。” 古平原心里急得如同火上房,哪有心思陪她闲唠,可又不敢得罪,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 慈禧是什么人,很快便看了出来,轻轻一笑道:“看来你是魂不守舍,只惦记着那边的万茶大会。你们这些商人哪,心里只有个钱字,难怪白乐天有句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 这话古平原可不爱听,心想一个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王府小姐,哪里能懂得商人颠沛南北的辛苦。“世人都说‘士农工商’,把商人排在最后,说是言利之徒,其实是大错特错!” “喔,难道说‘无商不奸’这话也错了?”从来没人敢说慈禧一个“错”字,她听来倒是很新鲜,并不以为杵。 “当然错了。”古平原正色道,“这是世人的误传,其实是‘无商不尖’才对。” 买米的商家在量米时会以一把木尺削平升斗内隆起的米,以保证分量准足。银货两讫成交之后,商人便会另外在米筐里拿出些米加在斗上,这样已抹平的米表面便会鼓成一撮“尖头”。此事已成习俗,所谓“无商不尖”说的是做生意的道理,即但凡做生意,总给客人一点添头,这样才能留住回头客。 慈禧赞赏地点了点头,“想不到你腹笥倒广,说起话来也很像个读书人。” “读书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是进学当了官,洋人的枪炮打来,还不是束手无策。”古平原随口答道。 “你说什么!”当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害得咸丰帝避走热河,最后死在避暑山庄,生性要强的慈禧一向视之为奇耻大辱,被古平原无意中一刺,脸上顿时变色。 古平原见她竖了竖眉,便显出一丝女子不应有的杀气,心里暗自称奇。他倒有些失悔,不该这么多话,但说也说了,索性把话说完,“英法联军统共才几个人?就能横行无忌地打进北京城,靠的无非是船坚炮利罢了,可他们的枪炮又是从何而来?” 古平原滔滔不绝,把林查理当初说给他听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说,“朝廷要么轻商,视商人为草芥,要么病商,夺商财如己物,要么焚林而猎,要么涸泽而渔,所以商人不敢和朝廷一条心。其实商人富了,国家才能富,什么时候大清能出一个英国维多利亚那样的女王,那就好了。” 这番议论在慈禧而言是闻所未闻,喃喃地道:“商人立国吗……” 古平原一口气说到这儿,口有些渴了,顺手端过刚沏上来的一杯茶,香气一入鼻端就发觉有些不对,他扭回头去看方才端茶过来的丫鬟,却只看到一个匆匆隐没在园门外的背影。 就是这背影也好熟悉。古平原拧眉思索着,转回头见慈禧三指端起茶盅,正要饮茶,脱口而出:“等一等。” “嗯?”慈禧停手凝眉,看着古平原不语。 古平原初闻这茶香是台湾府的冻顶乌龙茶,随即想到冻顶乌龙是名茶没错,但通常都是在大暑节气之后饮用最佳,王府饮食自然讲究,怎么会端来不应时的茶汤,莫非是拿错了?因为有了这么一丝疑问,他细细一嗅,发觉茶香里仿佛混了些别的味道。 “这是……”古平原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言声拿起自己那杯茶,又伸手要过慈禧手中的茶盅。站起身走了两步来到池塘边,弯下腰连茶具带茶水一起沉入池中。 慈禧不惊也不问,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世间人心叵测,王府里想必也不能例外,小姐自己当心,古某告辞了。”古平原办完这件事不敢多留,举步往外走去。 他一脚刚跨出园门,迎面正看见安德海匆匆而来,两个人一打照面都是一呆,安德海没想到古平原会从这处园子里出来,古平原则是看到安德海来此伺候,立时就想到了园中那个女人是谁,顿时就像一盆凉水浇头,惊得木立当场。 “古老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快走吧。”看在一万两银票的份儿上,安德海轻声提醒着,顺手推了古平原一把。 古平原这才缓过神来,抱拳一揖,转身就走。这回他心神不定,可不敢再找了,心想刘黑塔呀刘黑塔,你不出事便罢,出了事,大家一块等着掉脑袋吧。 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走到园中,刚想说话,就见慈禧皱着眉望着池塘里面,他顺着慈禧的眼光看过去,立时就吓了一大跳。 “调一队大内侍卫来。”慈禧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 古平原顺着原路快步又回了后花园。等进了后花园往座中一看,古平原气得鼻子都歪了,就见刘黑塔坐在椅子上正打盹呢。 “你去哪儿了?”古平原推醒刘黑塔,恨得咬牙问道。 “就转了个弯,撒了泡尿就回来了。”刘黑塔睡得迷迷瞪瞪。 古平原知道是自己追错了路,郝师爷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古平原无可奈何地摆摆手,忽然注目场中。不止他注意,别的茶商也是精神一振。 洞庭商帮的碧螺春上场了! 碧螺春成名于一百多年前的康熙朝,自从康熙爷将“吓煞人香”改名为“碧螺春”之后,太湖洞庭东山的碧螺峰就成了御封茶地,每年石壁上产的上好野茶全数进贡大内。寻常人家能尝到的碧螺春其实并非无双上品,但即便如此,碧螺春的茶香依旧是有口皆碑。 自打洞庭商帮取得了碧螺春的商权,几十年来赚的是盆满钵满,靠的就是这“天下第一”的口碑。如今朝廷要办万茶大会,正是将“口碑”换成“金字招牌”的大好时机,想不到京商斜刺里杀出来要虎口夺食,洞庭商帮岂肯拱手相让,所以大家都憋着劲儿想看他们如何出招应对。 要说洞庭商帮也真是下足了工夫。别家的茶艺都是故老相传,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只有他们此次为了这万茶大会,特别自制了一套茶艺,名为“四季天香”。 “春螺亮碧、夏霖飞澈,秋池涨雨,冬雪飘扬”,“四季天香”到了最后一步,就见杯中云雾升腾,茶叶隐翠盘螺、白毫密披,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杯中,稍一停滞即刻下降,白毫舒展,银光烁烁,煞是好看。 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这套茶艺其实是将各家茶艺融会贯通,但编这套茶艺的人绝对是高手,取的都是各家的长处,再稍加变化,每一个步骤间转换自然流畅,集众家之大成而又有所创新,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冲泡的火候也掌握得纹丝不差。 众茶商端杯在手,细品之下都是不住点头,心想这一套茶艺加上茶香可算是无懈可击,就看京商拿什么来夺天下第一了,要是没有真本事,硬是靠王爷一张口来封,不仅无法服众,反而会成笑柄。 这么想着,大家边品茶,边从园中不同的地方将目光纷纷投向花厅中的李万堂。 就见李万堂一不慌二不忙,神色中甚至带了几分悠闲,端起手边碧螺春喝了一口,一张口又吐回杯中,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 在他对面坐着的便是洞庭商帮此次参加万茶大会的副帮主高奎,他做事情是雷厉风行的路子,见众茶商对碧螺春好评如潮,心下正在得意,忽见李万堂作此狂态,气得三尸神暴跳,环眼圆睁,要不是顾着王爷在座,早就蹦起来找李万堂理论了。 李万堂对高奎敌视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有意安排京商推荐的茶叶紧随碧螺春之后出场,此时站起身来,先向醇郡王一躬身,随后走出花厅,来到高台之上。 见李万堂亲自上台,园子里立时鸦雀无声。 李万堂稳稳地站在台上,双手一拱:“各位想必都很奇怪我京商推荐的到底是哪一味好茶?不要紧,我这就告诉大家。” 说罢,他又向台下一招手,“您请上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从台下走上来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此人穿绸挂缎,十根手指上戴了五枚戒指,个个嵌宝,特别是帽正处嵌了一块拇指肚大小的钻石,阳光一晃夺人二目。 “京城里的朋友大概都认识这位掌柜,至于外省的同行,且容我来介绍。这位是琉璃厂多宝斋的主人,也是龙游商会的会长,京中公认鉴赏古玩字画的第一高手颜鹤年,颜大掌柜。”李万堂一指那胖子。 “不敢,不敢。”颜掌柜一脸的笑容自始至终没少了分毫,四面八方作揖行礼,几乎是个个拜到。 谁都知道,龙游商会是出了名的三板斧,在“珠宝、印书、古玩”这三行里是当仁不让的龙头老大,可除了这三行,基本上不做别的买卖,更没听说过买卖茶叶。 李万堂口口声声说要揭谜底,结果颜掌柜一上场,大家反倒是晕头转向了,谁也不明白京商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好端端的品茶大会,弄个古董铺的商人上来做什么? 有那眼尖的已经看见颜大掌柜手里握着一个长条的木匣,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颜大掌柜一一向台下的诸位打过招呼,见李万堂向他点头示意,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打开,从中取出一件立轴。 早有人过来往台上摆了个挑画用的支杆,颜鹤年轻轻将立轴的一端挂在支杆上,然后慢慢将其展开。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奇慢无比,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好些人唯恐看不清,都从座上站了起来,慢慢向高台处挪动脚步。 等到立轴完全伸展开,大家发觉这是一件高五尺、宽三尺的书法,上面只有五个字,有人已是不自觉地念了出来:“茶信阳第一”。 再看落款,众人不禁瞠目,就见落款写的是“东坡居士苏轼”。 苏大学士的书法在前明就已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想到京商能将这样东西淘弄到手,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颜大掌柜说话了。 “各位,我颜某人今日来不为别的,只说一句,本人愿以多宝斋的信誉担保,这书帖立轴经本人以及琉璃厂十八家字画铺的掌柜先后鉴别,确是苏东坡的真迹无疑。” 李万堂要的就是这句话,颜鹤年话音刚落,他便接着说:“大家想必都知道,苏东坡是继茶圣陆羽之后,尝遍天下名茶的高人雅士,他说第一,那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所以在下不才,将信阳毛尖茶带来请各位品鉴。” 一语既出,震动全场,这件事与在座的茶商都有着莫大的关系,此时洞庭商帮的高奎也已走出花厅,站在台下仰头质问:“李万堂,河南的信阳毛尖关你京商何事?” “对呀。”台下不少人响应。 “呵呵。”李万堂笑了,扬手拿出一张契约,“这是京商与信阳五十家大茶户签的合同,就像你洞庭商帮独霸碧螺春一样,今后信阳毛尖就归我京商独销!” “啊!”台下的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信阳毛尖是天下名茶,从唐朝开始就已经得享盛名,没想到被京商暗地里买断了,这一下全国的茶叶买卖只怕要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如此。”古平原没有下座,他在远处看着京商施为,恍然地慢慢点头。 “这信阳毛尖是个什么茶啊?苏东坡又是谁?”刘黑塔听得一脑袋雾水。 古平原长长吐了口气,道:“信阳毛尖是好茶,要是论起口碑,绝对是十大名茶之选。再加上苏大学士的这幅字,只是……” 郝师爷在旁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幅字是假的。”古平原压低了声音道。 “假的?老弟,这我可不信了。一来京城多宝斋的颜大掌柜拿信誉担保,二来这鉴赏字画非你所长,你怎么远远看一眼就知道假呢?” 古平原依旧是小声道:“我读过宋人笔记,苏东坡真是夸赞过信阳毛尖,而且也写过‘信阳第一’。” “那不就得了。” “别急,听我慢慢说。苏东坡写的是‘淮南茶信阳第一’。茶圣陆羽将茶分为八道四十三州,淮南道是其中一道,苏大学士说的是在淮南道所产的茶中,信阳毛尖可列为第一。” “你,你是说……” “京商将上面两个字给截了去,一眨眼老母鸡变鸭,可不就变成了‘茶信阳第一’了吗?” 郝师爷惊得一摸后脑勺:“好家伙,真能做假,这可连我这个师爷都蒙了去了。” “所以任谁看,这字都是真的,可苏东坡说的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这李万堂也是欺这些茶商没读过古籍善本,不然早有人站出来揭穿了。” “那你去揭了他的老底啊。”刘黑塔听了半天可忍不住了。 古平原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 “空口无凭,京商事先把消息死死瞒住,就是怕的有人当场拿出证据戳穿他,现在急切之间上哪儿找宋人笔记,等找来了,这万茶大会早就结束了。” “怪不得京商如此卖力,原来是拿到了信阳毛尖的专卖权。” “可不是嘛。”只要是做茶叶买卖的,听到这个消息就不能不皱眉头。古平原也是紧锁双眉,“信阳毛尖是好茶,再加上苏东坡的这幅字,京商等于是给了王爷一个最好的理由来封这个‘天下第一茶’。这下子京商可要赚大发了,不过其他茶商的生意路子可就要走窄喽。” “他们买断信阳毛尖必定也花了不少额外的银子,再加上送到户部的六百万两……”郝师爷转了转眼珠。 “那不妨事,只要有了独家经营权,任何人想喝这‘天下第一茶’,就要由着京商开价,到了那时,几百万两……嘿嘿,用不了多久就赚了回来。” 郝师爷感叹道:“想不到京商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如同高手布局,等到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图穷匕见了。” 古平原叹了口气:“今后就算是洞庭商帮,生意只怕也不好做了,更别说我们这些小茶商了。” 那边高奎被李万堂顶了个倒噎气,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张“茶天下第一”的立轴,瞧那架势恨不得要往上面吐口唾沫。 李万堂见众人没有话说了,便请颜大掌柜收了那幅字,两人下了台,信阳毛尖的茶艺好手早已在台下等着献艺。 京商的确是面面俱到,献上的茶艺也有独到之处,只是众人都没心思看了,那张苏东坡的“信阳第一”就等于是提前宣告京商赢了头名。只有高奎还是一脸的不忿,故意用李万堂能听到的声音说:“苏东坡算个什么东西,还能盖过圣祖爷去?” 李万堂听见了,可脸上笑容不减,他搬出“苏大学士”这尊神来,为的就是压制洞庭商帮,圣祖康熙虽然赐名碧螺春,但可没说那是天下第一,现在有了前朝圣贤的评语,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便都显得师出有名。至于苏东坡能不能盖过康熙爷,李万堂压根就不想和高奎抬这个杠。 甭管众茶商是如何议论,万茶大会依然继续进行,黄山毛峰之后,可就快轮到兰雪茶了。 “郝兄、刘兄弟,你们稍坐,我去准备准备。”古平原表面上看去安之若素,可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他走到后花园的西角门,见常四老爹已经等在那里。 “老爹,都准备好了?”古平原问道。 “嗯。”常四老爹点点头,他已经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 “没什么,就算不能博个满堂彩,也不过无损无益罢了。”古平原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常四老爹,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 门口的管事已经在叫了,“徽州的古平原,献上兰雪茶一道。” “在。”古平原答应一声走向高台。 “各位,在下是徽州茶商古平原,今日来此盛会,献上的是一味新茶,茶名‘兰雪’,乃是制茶大师闵老子依古法制成的得意之作,还望各位指教。” 古平原话说的虽然客气,怎奈此时台下的诸位茶商都在担心一旦京商夺了“天下第一茶”之后,自己的生意难做,故此心气不好,一听“兰雪茶”这个名字,是从没听过的无名野茶,不免有些人出言讽刺。 “呸,今儿什么日子啊,怎么猫啊狗啊都跑出来了。” “嘿嘿,无名小卒也敢跑出来亮相,真是不怕丢脸啊。” “这小子不是前几日在关帝庙放狂的那人嘛,真是白费时辰,老子正好撒泡尿去。” 七嘴八舌这一说,刘黑塔可气坏了,要不是郝师爷死命拉着他,他非站起来挥拳头不可。 花厅里的李万堂吸了口气,身子往太师椅上仰了仰,默不作声地将目光投到了古平原的身上。 李钦早已经知道陈赖子没有成功,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但是见古平原上台,他却又觉得心火焦躁,瞪着眼看着古平原,满脸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来。”古平原不管众茶商如何讽刺,始终面色如恒,自报家门之后,冲着台下一摆手,就见四个彪形大汉从台下费力地搬上来一座“山”,将它放在台上正中央,然后转身退了下去。 茶商们本来还在出言讥讽,一看这架势,都是一愣,顿时收了声,再仔细一瞧,原来那不是“山”,而是一个特大号的花盆。 这花盆大极了,四四方方,每一边都比成年人双臂张开还要长,放在台上,比京城有名的饭馆“天然居”里最大的那张方桌还要大上整整一圈。 花盆里可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栽着一棵树。 一棵枝叶茂盛的茶树! 在场众人都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对茶树可不陌生,可偏偏就瞧不出这茶树是什么种。 再看古平原,又是一拱手:“各位商界同仁,在下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能与诸位相会于此,可称缘分。请容我借此树上的兰雪茶,敬各位一杯。” 他这一说,众人更糊涂了。从没听说从树上现摘茶叶泡茶的。没经过炒青干燥,就这么把嫩绿叶子薅下来,往杯子放,拿热水冲,那能喝吗? “这小子怕是失心疯了吧?”高奎一语引来众人哄笑。 李万堂微皱着眉,看着古平原,饶是他老谋深算,也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么,但却知道古平原绝不是莽撞之辈。 古平原对众人的哄笑恍如未闻,举起手拍了三下巴掌,就见从台下又上来四个人。 这四个居然是女人,身上穿着采茶女的衣服,头戴斗笠,斗笠四周有纱遮面。 等这四个女子围着那大花盆,东西南北按四个角站好了,古平原冲着她们点了一下头,几个人同时将斗笠上的面纱向上一抬,露出脸来。 这下子可不得了,别说众位茶商,园门处的守卫、奔走伺候的仆人、还有假山上凉亭中的三位评判,人人是呆若木鸡。 就连花厅中的李万堂和醇郡王,大惊之下都不禁站起身来。 纱巾之下并非如满堂宾客所想的那样是江南女子的如水面容,却反而是隆鼻深目、金发碧眼的“怪面孔”。 竟是四个青春妙龄的洋婆儿! 其时中国与外洋通商已久,英、法、美、俄诸夷的使馆也都开在了玉河桥旁的东江米巷,但普通百姓毕竟很少能见到洋人,至于洋女子那就更稀奇了。茶商们纷纷站起身,眼睛紧盯着台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洋人怎么跑到我府上了?”醇郡王大惊之下复又大怒,他与外号“鬼子六”的恭亲王相反,最是憎恶洋人,府里连个带“洋”字的东西都不许有,更别提让洋人进来了。这一下可倒好,一下进来四个,还都是女人,醇郡王只觉得又晦气又愤怒,立时便要下令将其逐出府去。 李西席连忙走近了道:“王爷千万别动怒,洋人可是得罪不得。您忘了先帝爷是为什么驾崩的了?” “那、那,唉!”在自己府里都奈何不得洋人,醇郡王气得坐下重重一拍桌子。 这时候,台上已经在展示茶艺了,这套茶艺可真是新鲜,居然是从采茶开始。四个小洋婆扭动蛮腰,按照事先学会的动作,拈指从茶树上采摘茶叶,放入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小斗内,就见她们袅袅娜娜,学足了采茶女的风姿,引得台下的众人啧啧称奇。 更奇的是,她们从茶树上采下来的,居然不是青青的叶片,而是细细的、已经炒青捻制好的茶叶。 “这变的是什么戏法?”有人看不明白,索性大着胆子凑近了看。这才发现原来这株茶树上被人用极高超、极巧妙的园艺工夫进行了嫁接,将制好的干茶叶接到绿叶之下。采茶的小洋婆看似是摘叶子,其实是将手指伸到叶片之下,将嫁接好的茶叶取了下来。 “哟,是谁这么大本事啊,竟有这等巧夺天工的手艺。”人们无不惊叹。 一旁的郝师爷却是心知肚明。他受了古平原的嘱托,去找京城里最有名气的园艺匠人,细打听之下,知道手艺最好的那一位,便是专给王府拾掇园子的园艺大师卓三三。 古平原要郝师爷“三顾茅庐”,结果郝师爷跑了整整五趟,还托了京里的熟人来求,这才算是请到了卓大师帮忙。茶树是卓大师自家园子里栽的北方异种,又略加修剪,更无人能看出本来面目。也多亏了卓三三的妙手,这死茶叶藏在活茶叶之下,看上去居然毫无破绽。 至于那四个小洋婆当然是林查理那边找来的了。他原本以为此事极难,却不料到了英国人的使馆,找了个厨房里帮佣的同乡,一吐露来意,居然有七、八个使女争着想要得此兼差。 外国的使女就是中国的丫鬟,都是下人身份,远渡重洋来此伺候公使、参赞与他们的贵妇人,并不觉得自己身份贵重。而且洋人没有男女大防的观念,对于抛头露面不以为意,又是唯利是图的性子,只要有钱赚,并不在乎是被本国人使唤,还是被中国人雇用,结果林查理轻轻松松地回来交了差。 古平原便在钱市胡同的那处小宅子里,教这四个洋女人采茶、奉茶,尽管双方语言不通,幸好也不是什么艰深的技艺,用不几日,便都演练得滚瓜烂熟了。 今儿这一上场,果然震惊四座,古平原心里也高兴,知道扬名的目的肯定是达到了。但他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可别蹈了南宫大公子的覆辙。 洋婆儿将采好的茶倒入茶罐,古平原便按着闵老子亲手传授的茶艺开始冲泡。要说他的手法,一是稳,稳如泰山,各个茶具挪动摆放的位置毫厘不差;二是准,投茶冲水,每一杯都恰到好处;三是快慢有序,既不求快也绝不误了半点火候。一套茶艺展示下来,虽然没有人叫好,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也都在心里点头称赞。 等茶冲完了,古平原命洋婆儿将茶端给王爷和各位茶商品尝。 众茶商哪见过这阵势,以往都听说洋人凶蛮无比,火炮犀利,一言不合就要开仗,连咸丰爷都被洋人撵到热河避暑山庄。这时候突然见到四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妙龄洋婆儿,执礼甚恭地向自己奉茶,茶商们只慌得是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在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跤,还有几个见洋婆儿端着茶过来,连连拱手作揖,就是不敢接这杯茶。就连醇郡王一见洋女人走到自己身前,用半生不熟的语气道:“王爷,请用茶。”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 其实这也不能怪园内众人,都知道洋人不讲理,而且特别的护短,所以见了洋人,也不管他是干什么的,统称为“洋大人”,在沿海一带曾经还闹过巡抚向洋水手躬身下拜的笑话。 尽管园内一阵哄乱,但最后众人还是把递到手上的那杯兰雪茶喝了。 茶一入口,大家就都是一怔,这帮茶商天下名茶喝得多了,可还没尝过这般滋味,有人就忍不住又要讨一杯来,连高奎都连着喝了两杯入腹。 其实要说兰雪茶比碧螺春、龙井、信阳毛尖高出一大截,那也不见得,但是这是新创的茶,而且茶香的确有不凡之处,在场众人都是第一次尝,又被“洋人采茶”这件事弄得目眩神迷,先就吊足了胃口。等到这“身份贵重需由洋人端来”的兰雪茶一入口,真如同喝了仙汤一般,咂舌品茗,都在不由自主地点头。 “主子,可了不得了。”安德海办完了传懿旨的差事,匆匆走进小花园。慈禧原本派他悄悄前往万茶大会的会场看热闹,回来讲给自己听,安德海也不敢忘了这事儿。 “怎么了,你这奴才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就慌成这个样子。”慈禧瞟了他一眼。 “主子您没瞧见,王府的后花园里来了四个洋人,还是女的。”安德海知道慈禧爱听新鲜事儿,等古平原献茶过后,立刻就跑回来“献宝”。 “哟,你别是看错了吧,我家王爷最讨厌洋人了,怎么能把洋女人放进府呢?”大福晋不安地看了看慈禧,她服了药,病好了些便又来陪着姐姐。 “不是奴才驳大福晋的话,如今这会儿整个后花园都轰动了。听说是有个徽州来的茶商擅自把洋人带到院子里,王爷发了脾气,大概等到万茶大会之后便要治他的罪。” “徽州……”慈禧脑子里浮现出方才闯入园中的那个年轻商人的身影,“他叫什么名字?” “啊?这洋名字奴才可弄不懂。”安德海一怔,愁眉苦脸地说。 慈禧被他逗得一乐:“蠢奴才,我是问你那个徽州茶商的名字。” “是,是,奴才该死,没听明白主子的问话,那个茶商姓古……” “古平原。”慈禧没想到还真是那个年轻人。 “正是。”安德海可没敢问慈禧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德海伶牙俐齿,不大工夫就把古平原“嫁接茶树,使唤番婆”,施展茶艺震惊全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末了还道:“奴才该死,擅作主张弄了点那姓古的商人带的茶叶来,泡了一壶,也不知主子想喝不想喝?” 怎么不想?慈禧和大福晋听完安德海的讲述,早就是心痒难耐,忙命传茶。这次慈禧可不敢大意,先命人尝了一口,见无异状这才放心品茶“妹妹,你觉得这茶怎么样?”慈禧品了一口,点点头,问大福晋。 “回太后的话,可真是好茶,这滋味我竟形容不出它的妙处,只觉得两腋生风,如饮玉壶冰。”大福晋与慈禧是亲姐妹,姐姐心里想什么她还能不知道,明白这茶中了圣意,忙不迭地夸奖着。 “是啊,我品着怕是有好几种不同的滋味在其中呢。”慈禧喝遍天下名茶,也是精于品鉴之人。就说武夷大红袍,祖树被雷击殒了半棵,剩下的半棵一年产茶四两,没闹长毛之前,足有二两都到了慈禧的储秀宫中。 “这茶叫什么名啊。”慈禧又问安德海。 “回主子,这名倒是起得挺好听的。叫兰雪,兰花的兰,雪白的雪。” “兰雪……”本来这名字只是好听并不出奇,没想到慈禧一听之下竟然若有所思地出了神。 后花园里的万茶大会已近尾声,假山上凉亭中的三位品茶大师正在商议最后的名次。园子里有望中选的茶商都是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之意一望可知,反倒是那些明知无望的茶商一脸轻松,古平原便是如此。 “林老板,你就不必担心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是中华十大名茶,你那锡兰红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选的。”古平原见林查理也是探头探脑地向假山上望着,怕他一会儿失望太甚,便如此劝道。 果然,林查理听他这一说,神色里立时带了几分懊丧。 “我说老弟,这你可不对了,明知道这样,为什么事前不劝住他,这不是白花八千两银子吗?”郝师爷责难古平原道。 “那我也知道自家的兰雪茶无望入选,为何还要花这八千两,而且还要费这么大的工夫?”古平原一句反问,随后道:“林老板不必沮丧,今日之后,这锡兰红茶名气会更加响亮,必定会有众多茶商来与你做买卖,还怕赚不到大钱。” 一句话又说得林查理高兴起来,他笑着道:“古老板真是做生意的好手,你的兰雪茶这一次更是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的是十大名茶,我只求众家茶商对兰雪茶的印象深一些,今后的销路便可不愁了。” “那我先恭喜古老板了。”话随人到,古平原向旁一看,却是丰神俊朗的苏紫轩,想不到她也来了这万茶大会。 苏紫轩向旁一伸手,将古平原请到院中的花树边,远离了那些翘首以望的茶商。古平原不解其意,静静等着她开口。 苏紫轩这时已经换回了男装,手里把弄着折扇,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那茶她喝了吗?” “啊!”古平原脑子里一闪念,从苏紫轩来找自己献计,瞬间想到方才的那个背影,他什么都明白了,怔怔地看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微微发颤地点指着她。 “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是个比恭亲王还大的人。你果真有本事,居然真的能将她请来,连我都要佩服你。”苏紫轩点了点头。 “你在利用我!”古平原愤怒地压低了声音。 “对,我是在利用你,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用的人。”苏紫轩微微一笑,“古老板,还记得当初在黄土高原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和你一样,都有仇要报!” “下毒害人就是报仇之法吗!” “你只是听我这么问,所以猜出来了,对吗?”苏紫轩冷冷地笑着。 “不对。”古平原答了两个字,苏紫轩已然笑得有些不自然。 “尝出来的?” 古平原还在摇头:“你的那两杯毒茶,被我丢到池塘里了。” 这话一出口,苏紫轩的脸色才真的变了。她藏在胭脂盒夹层里的那种毒药虽然是缓发,可是毒性却烈,人服了这毒,半日之内并无异样,一旦发作却无药可解,可是水里的游鱼却耐不得这毒性,立时便会毒发毙命。苏紫轩本以为自己安若泰山,这时却发觉已然陷于不测之地,她举步就往后花园的门外走去。 古平原岂能就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紧跟两步还待再问,就见苏紫轩猛然停住脚步,目光紧盯着门口。 就见门口负责守卫的神机营不知何时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穿着黄马褂的宫中侍卫,盘查之严一望而知,想混出去是不可能了。再看方才刘黑塔闯进去的地方也站了两个手按腰刀的侍卫,通往内宅的路也封上了。 园中不过方寸之地,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这才真是瓮中捉鳖。苏紫轩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白,但很快豁然一笑。 “拜你所赐,我是走不了了。”她语气淡淡地说。 古平原也看见了那伙子宫中侍卫,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找到你,利用你引来了仇家,事情却又偏偏败在你手上,这都是天意。”苏紫轩声音里略有些苦涩,“事成她死,事败我亡,公平得很。至于你,倘若喝了那茶,也就做了枉死鬼,如今没事,却又坏了我的事儿,咱们就算两不相欠了。” 说着,她手掌一翻,指尖处夹了一个小小的纸包,“我留了一点,原以为是备而不用,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她抖开纸包,就要往口中倒,古平原手疾眼快一掌打落,苏紫轩还要去抓那地上散落的药末,古平原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放。 “你!”苏紫轩眼见药末被风吹散,急道:“为什么拦我?我死了对你来说岂不是最有利,不必担心我熬刑不过,把你也供出来。” 古平原并没多想,只是觉得不能看着一个人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苏紫轩情急之下,话中带了一丝女子的声音,他这才回过味来,苏紫轩的手柔弱无骨地被自己握着,男女授受不亲,未免太过失礼了。 “苏公子,对不住。”古平原退了一步。 苏紫轩又气又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候,就听一声锣响,一名身材高大,身音洪亮的王府护卫站在假山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手拿一份名单,高声道:“众位茶商听真,三位大师已有公论,选出了此次万茶大会的十大名茶。 古平原挂心此事,望了木立不语的苏紫轩一眼,急急归座。 “入选十大名茶的是,第十名六安瓜片,第九名安溪铁观音……” 用的居然是科举考试倒填五魁的法子,从第十名开始宣布,九、八、七、六、五…… 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茶商情不自禁地都站起身来,眼望着那护卫,只盼能从他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古平原听到“黄山毛峰”被选为十大名茶之五,转过头去向代表泰来茶庄的侯二爷点头致贺,侯二爷却假意没瞧见,反与旁人微笑致意。 转眼之间已经公布到第二名了,这第二名由武夷大红袍夺得,闽商欢声雷动,然而过不多时,场中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大家不禁都呆住了。 只剩下“天下第一”这一个名额了,可京商的“信阳毛尖”与洞庭商帮的“碧螺春”却还都没得到名次呢! 李万堂坐在花厅中,此时脸色已经渐渐有些变了。他原以为京商的茶既然蒙恭亲王亲口许诺“天下第一”,那排名第二的必定是碧螺春,这样也算是对圣祖康熙爷有个交代。然而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变化,难道说碧螺春竟会落选“十大名茶”?即便是从实力上看,这也未免不合常理。 李万堂想着想着一抬头,瞥见对面洞庭商帮的高奎那张看似粗豪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笑容。李万堂心中一惊,知道必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看来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的不错,正是变中有变,局中有局! 那是一个月前,醇郡王正坐在王府小书房里生闷气。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把万茶大会开在自家的后花园,更不愿当什么评判,觉得实在是大失身份。就在他心情最为烦躁的节骨眼上,府上的李西席一掀门帘走了进来,看见王爷这副模样,先就是一笑,跟着一躬身。 “我给王爷道喜了。” “道喜?”醇郡王不明所以,“本王何喜之有?” “王爷要发财了,难道不是喜?”李西席直起身,“王爷,方才洞庭商帮的人找到我,希望万茶大会上王爷能赏他们个头名。” “嘿,这不是痴人说梦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头名已被恭亲王许了给京商。” “这我自然知道,洞庭商帮也是因此才来找王爷。不过京商报效的是国库,洞庭商帮却愿意出一百万两入王爷的私库。” 财帛动人心,王爷也不例外,听到一百万两,也不禁动了心,但是想想又摇头道:“办不到,办不到,银子给的是不少,奈何我说了不算。” 李西席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崭新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一万两的巨数。 “王爷,人家心意特诚,先付了银票在这里。” “什么?你,你收了?”醇郡王先惊后怒,点指道:“大胆,这事儿我都办不成,你怎么敢收银票。” “王爷,办得成!” “办不成。恭亲王是议政王,说一句顶我一百句,谁能把已成之局翻过来?” “谁说要翻局了?”李西席早已智珠在握,此时不慌不忙道:“洞庭商帮的碧螺春那是康熙爷钦赐的茶名,本就应得第一,现在既然恭亲王许了京商,那么干脆来个并列第一。恭亲王要是责问起来,只用‘敬天法祖’这四个字去应付,既然京商也得了第一,我想议政王也不会怪罪王爷。” “二茶并称王”,这的确是一条妙计,而且这么一来,无形中把自己和恭亲王的地位也拉平了,醇郡王欣然采纳,此时得意地看了一眼李西席,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就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正在此时,忽然从花厅的屏风后面传来一声公鸭嗓的低唤。 “王爷!” 醇郡王一怔,扭回头看去,见是宫里的大太监安德海正微躬着身向他点头示意。 “西太后的贴身太监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醇郡王不及细想,迈步走向屏风之后。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走了出来,李西席离得近,一看吓了一跳,就见王爷的嘴抿得极紧,脸色铁青得怕人。他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话,醇郡王一摆手止住,自己站到了花厅的台阶上。 园子里鸦雀无声,众茶商都在盯着王爷,等着他公布最后的头名。 按理说应该有几句场面话,但王爷并未多言,直截了当地大声道:“此次京中万茶大会,头名得主乃是徽州商人古平原推荐的兰雪茶!” 就算是雷公现身,立地打下一个轰天雷在园子里,也不会让众人如此震惊!就算是地裂开洞,大白天蹦出一个活鬼来,也不会让众人有此惊骇绝伦的表情!“天下第一茶”虽已公布,但后花园中依旧是寂静无声,听不到任何的喝彩与致贺,人人脑子里都在转着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听错了?” 名额只有十个,兰雪茶夺了第一,也就意味着信阳毛尖与碧螺春双双落选。京商与洞庭商帮的人全都面面相觑,个个目瞪口呆。高奎面无人色,脸上肌肉扭作一团。李万堂也失去了平日神色自若的风采,脸色阵青阵白,几次想要开口,却慑于王爷之威又咽了回去。 这边郝师爷不敢置信地瞧着古平原,刘黑塔拨楞着大脑袋,一双手晃着旁边的林查理;“听见没有?说的是不是兰雪茶?是不是?” 林查理也听得傻了眼,手里端着满满的茶杯被刘黑塔晃得全泼在了自己身上却浑然不觉。 众茶商慢慢眼光投到他们这一桌上来,眼神里满是惊疑与不信。 古平原如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身来,半张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花厅中的王爷,脸上惊愕万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得六神无主,傻了、痴了、呆了,他怎么也料不到最后夺了“天下第一茶”的竟然是自家的兰雪,这样的事情此前别说想,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谁若说“兰雪”能得第一,古平原一定当他疯了,可眼下是王爷当着天下茶商的面亲口说的,这还能有假? 郝师爷推了古平原一把,他像梦游一般走到当场,俯身跪倒谢了王爷。 醇郡王待他谢过,拿过一幅书轴向前一伸,“这是圣母皇太后的亲笔。古平原!” “草民在!”古平原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向上磕了个头。 “接着吧。” “草民叩谢天恩。”古平原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双手高高捧过那书轴,用颤抖的手展了开来,就见“天下第一茶”这五个大字跃然纸上,下面衿印着“同道堂”的印玺。 皇太后的亲笔御封!这比恭亲王的亲许,醇郡王的亲评更要金贵了不知多少倍。连李万堂当初设计这场万茶大会,都没敢想过这般的荣耀,如今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古平原的头上。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注视着古平原,有艳羡、有嫉妒、还有仇恨,特别是李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上去一把扯碎了那张纸,但是他不敢,只能用血红的眼珠子瞪着古平原。 按说原本应该将十大名茶的茶商唤入花厅当面嘉奖几句,然而醇郡王宣布过后却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内宅,丢下一众茶商再也不理。 这时郝师爷、刘黑塔、林查理等人都拥了过来。 郝师爷道:“老弟,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一言不发呢?倒是说句话啊。” “妹夫,你说话呀!” 大家都看着他,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向周围看看,仿佛魂魄刚刚转回来,他猛地抱住刘黑塔,笑中带泪,欣喜若狂地大喊道:“第一!兰雪茶是天下第一了!” 众人都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想着他遭遇坎坷,却能百折不挠,此番竟能一举夺下天下头名,也都不觉为他欢喜。 这时众商帮才回过味来,后花园里顿时像开了锅,众茶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董老板,这古平原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没听过啊。” “他那个什么兰雪茶凭什么拿天下第一,真是岂有此理!” “嘘,这是王府,你小点声。还用问吗,自然是给醇郡王塞了银子了。没看醇郡王格外加厚,连皇太后的御笔都求了来,这笔银子敢情是天价。” “天价?京商拿了六百万两,你看那小子的模样,只怕六万两都拿不出。” “这可不见得,人不可貌相啊。” 园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王府护卫过来准备撵人清场,古平原被刘黑塔、郝师爷、林查理等人裹着,拿着那张懿笔亲题的书轴,正准备也出去,却看见苏紫轩一动不动站在园子正中。 她出不去!八千两银子三个人,门口按此盘查,一个闲杂人等都别想混出去。苏紫轩虽然智计百出,毕竟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眼见园里的人越来越少,知道用不了多少时候,自己就会露了马脚。 “苏公子!”一旁忽然有人说话。 “嗯。”苏紫轩这时有些魂不守舍,却发觉有人将一样东西递到了自己手里。 “跟我来。”这人轻声道。 苏紫轩这才抬眼看了看,说话的是古平原,而自己手里正执着那写着“天下第一茶”的书轴。 古平原与苏紫轩各执一端,如同展示太后御笔一般,倘若一个不留神让书轴落地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当然没有任何人敢拦着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了府门。 “就此别过。”古平原深深地望了苏紫轩一眼,那边刘黑塔已经声如洪钟地对着迎上来的常四老爹大笑着,“妹夫得了天下第一茶了,哈哈哈!” 苏紫轩长长地出了口气,第一次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此时日头西落,她的影子印在地上,斜斜地指向古平原远去的方向,那也是她目光凝视的地方。 “王爷,您,您怎么能把‘天下第一’评给那个什么兰雪茶呢?”李西席大惑不解地跟在醇郡王的后面进了书房。 “别说了!”醇郡王气恼地把头上戴的上嵌红宝石、前后左右俱有东珠的王冠抓下来往桌上一掼。 “王爷……” “把那一百万两还给洞庭商帮吧。”醇郡王想着忽又泄了气,活像个斗败的公鸡。 李西席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王爷,这究竟是为什么?” “唉,实话跟你说吧,今儿个西边的来了府里,这天下第一茶是她指着名要给那姓古的,你说我能不听吗?”醇郡王只觉得这件事办的是窝囊透顶。 李西席听了也是吃了一大惊,讷讷道:“一个徽州的小茶商居然能烦劳太后凤驾亲临,这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是啊,当时听了储秀宫的总管太监小安子传话,本王整个人都懵了,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呀!”李西席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小安子收了钱,假传懿旨……” “不会不会,你想哪儿去了。”王爷直摆手,“‘西边的’和大福晋是亲姐俩,来了府上自然是大福晋招待,小安子要是捣鬼,那还不是一拆就穿,他没那个胆子。” “说的也是,这可真奇了……”饶是李西席诡计多端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爷,恕我斗胆说一句,有件事您可做得莽撞了。” “什么事儿?” “您应该在万茶大会上当众宣布评兰雪茶为天下第一乃是奉的懿旨,如今您语焉不详,外面必然传言您是受了贿赂,恭亲王那边更是没法交代啊!这不是、这不是没吃着羊反惹了一身骚嘛。” “唉!”醇郡王真是心烦意乱,长长叹了一口气。 紫禁城里,慈禧正在宫中坐着,安德海侍立在旁。方才在王府里,他苦胆都要吓破了,自己接了一万两把太后引到醇亲王府,居然就有人趁此时献了毒茶,还好这位主子看着大福晋的份儿上没有大动干戈,不过自己已经是受了莫大的嫌疑,要不是仗着辛酉年那份功劳深得慈禧信任,如今只怕是在慎刑司里受活罪。更奇的是那个古平原,想不到慈禧以太后之尊就真的管了这么一档子闲事,封了他的茶是天下第一。安德海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干脆闭口不言,免遭祸戾。 他不提,慈禧倒主动提了。 “小安子。” “奴才在。”安德海赶紧跪倒。 “都说你这奴才是我肚里的虫儿,我倒要问问你,我今天为什么封那兰雪茶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安德海暗自提醒自己留神,可别哪句话说错了,自找不自在。 他满面堆笑地说:“哟,主子的圣明心思,奴才哪儿猜得着啊。” “要你猜你就猜,哪儿那么多的废话。”慈禧面带不悦。 “是、是。”安德海最会见风使舵,见慈禧真的要自己猜,立刻做出沉思状,一阵苦思之后,说道:“奴才听七福晋说,主子以前在徽州住过几年,主子最是心善,大概是念着徽州的好处,这才把天下第一给了那个徽州茶商。” “滑头,这是七福晋猜的,说的倒也没错。”慈禧骂了一句,“除了这个呢?” 安德海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奴才说了可不知对不对,要是不对,主子别生气。” “说吧。” “我猜主子大概是听说那古平原役使洋人,心中解气……”他故意抻长了声,见慈禧面露嘉许之意,一颗心顿时放下,话也说得顺溜了,“洋人最是可恨,主子每念及英法诸夷火烧圆明园,害得先帝爷在热河驾崩,就痛心疾首,奴才在一旁看了,心中也是悲愤难抑。难得这古平原竟能使唤四个洋婆子,等于是给主子出了口气,这还不该赏?” “说得好,还真是叫你猜着了。”慈禧微微一笑,“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大概你们谁也猜不到。” 安德海不知该不该问,试探地说道:“主子心思千灵百巧,随便拿出一条来,奴才就是猜上一百年也猜不到啊。” “唉。”慈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初入宫,在圆明园‘天下一家春’当差,蒙先帝恩宠,当了贵人,后又进嫔封妃直至贵妃,先帝最宠我的时候,曾经有八个字的考语,‘兰心慧质,冰雪聪明’……” 不待慈禧说完,安德海已是心下雪亮,怪不得,原来是“兰雪”茶的茶名触了太后的情肠。女人的心思真真不可解,竟然就为了这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将“天下第一茶”随口封了出去,京商与洞庭商帮倘若知道是这个原因让自家到手的头名落了空,只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他见慈禧望着窗外呆呆出神,知道此刻不能打扰了她的静思,便半躬身子倒着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他是心满意足,只觉得对这位主子的了解又多了几分,却不知道在慈禧内心的最深处,还藏着一个谁也猜不到,也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古平原一番对答,已经让慈禧印象深刻,他又无意中救了驾,这“天下第一”算是酬庸,不过就算没有此事,慈禧也不打算让恭亲王得意。她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自从垂帘听政以来,就风闻京中有不少王公大臣对于女主临朝颇为不满,认为是违反了祖制。慈禧心中忿忿,这一次就是要借个缘故来出口气。 她此举既是驳了恭亲王的面子,又将圣主康熙爷定的御名一掌扫落,而自己亲自选的兰雪茶则高高在上,其寓意自然是不言自明。安德海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慈禧这一番“以雌压雄”的野心。 九、舍小得,换大得 当晚,“客来升”里大排筵宴,古平原请常家车队的所有伙计在客栈大堂庆功。对于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识得古平原的人自然都是为他高兴。 客栈老板赠了两坛十年陈的酒,自己也满上一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怪不得我今儿一早就听院子里喜鹊叫,敢情是古爷今天要得这么个大彩头,实在是可喜可贺,今后我这客栈也要跟着您这‘茶王’沾光了。古爷,我先干为敬了。” “妹、妹夫。”刘黑塔心里痛快,一个人喝了大半坛子的酒,“我就知道你了不起,这一次痛快,真是痛快,比在蒙古的时候还痛快!” 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膀,二话不说将他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下。 刘黑塔又夹了夹眼睛:“我妹子虽然还在后院不出门,可我看她在心里也为你高兴着呢。” 古平原点点头,郝师爷与常四老爹在席间劝了一圈酒回来,也双双来敬古平原。 “平原啊,你可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拿下天下第一的美名,今后在商界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自从与古平原定了三年之约,常四老爹对古平原的称呼就从“老弟”变成了直呼其名。 “哪里,老爹谬赞了,我这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了个好运气。” 郝师爷插话道:“老弟,你可真厉害,上次来京没得进士,这次却夺了头名状元。老实说,你那两招使出来,我看连王爷都看傻了眼。必定是因为如此才选了你为头名。” 古平原心知绝无此理,自己的招数再怎么出奇,也不可能胜过京商的六百万两雪花银,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当下笑笑不语,一干人把酒言欢,席上场面热闹无比。 不少伙计围过来,想听一听王府后花园里万茶大会的情形,将来向人学说,不知多有面子。 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古平原如何能想出“移花接木”与“洋婆献茶”这两招来,争着要听古平原亲口解说。古平原拗不过只得笑道:“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的点子,这都是从别人身上现学现卖得来的主意。” 他那日看了同仁堂养虎卖药,心中忽有所悟,认为既然药店为了显示货真价实能养一只虎,那么茶商将茶树搬到万茶大会的现场去,当场采茶当场喝,岂不是也能引来众人的注意。这茶叶当然不能是青叶,这就用得上园艺师的手艺,这又不同于嫩枝嫩叶的嫁接,而是将易碎的熟茶与硬硬的枝干相连,若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取下,便会影响茶叶的卖相。郝师爷请到卓三三,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那使唤洋婆子呢?难不成古老板也看哪家茶馆里有洋婆子跑堂?”有个伙计性急,一语问出大家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倒不是。”古平原声音低沉下来,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遥远的蒙古草原,“有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家曾经对我说过,无需惧怕洋人,对付洋人只有四个字‘不卑不亢’,既是平等相处,我出钱自然可以雇佣她们。”他说的自然是崇恩大人。 “这就难得,别的商人要么对洋人畏而远之,要么在他们面前奴颜婢膝,岂会想到雇洋婆子来献茶艺!老弟呀,你这一招就好比诸葛孔明火烧赤壁,弄得众家茶商是措手不及。”郝师爷多喝了几杯,赞不绝口地道,“看着吧,与同仁堂养虎博名一样,要不了几日,这‘天下第一茶’就名满天下了,你古老弟成为天下第一茶商也是指日可待。” “客来升”里欢天喜地,可这一晚京城里到处是睡不着觉的商家,太多的人因为嫉妒古平原而难以入眠,咬牙切齿地喃喃咒骂。特别是京商这一次吃了大亏,“四大恒”钱庄的掌柜先就坐不住了。 他们等了几日见李万堂那边毫无动静,四位掌柜凑在一起一合计,干脆来到李府兴师问罪。 最先说话的是老恒兴的史掌柜,他是位票友,最喜唱黑头,说起话来也是出了名的大嗓门,此刻气急更是将声音挑上了天。 “李老爷,您是李家的当家,这一次的事情也是您在我们面前拍了胸脯保证没问题,我们才会到各自的东家那里去促成此事,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东家已然责怪下来,我们的饭碗谁来保?” 一旁老恒利的刘掌柜也急得不得了,边擦汗边道:“六百万两白银,我们四大恒每家拿了一百万,您可要知道,这是我们全部本钱的近半之数,出不得纰漏啊。” 另外两个掌柜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跟道:“就算在京城,二十万两开个钱庄也不算是小同行了。这一下子就是四百万两啊,说没就没了,太让人心疼了。”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李万堂一袭青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好整似暇地玩赏着手中的鼻烟壶,就仿佛前几天的惨败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我安得下来嘛?四大恒要是垮了,只怕你李万堂也笑不出来。”史掌柜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李家的银子都存在四大恒的钱庄里。 李万堂听他语带威胁,不在意地笑了笑,将鼻烟壶放在桌上,这才正容道:“不是我不着急,万茶大会的结果一公布,当天晚上我就去找了户部尚书宝鋆大人,他对于这意外的变故也是抱歉万分。” “光抱歉就完了?六百万两银子啊,丢到河里可不光听个响儿,都能筑道坝了。” “请听我说完。”李万堂面色一沉,几位掌柜顿时噤声不语。 “第二日宝大人就去见了恭亲王,王爷自然也不能让京商白白报效六百万两银子,所以两下里一商量,又经我提议……”李万堂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四大恒的掌柜也都不是吃素的,一看就知道必是有了意外的惊喜,全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李万堂笑了笑,接下去说道:“恭亲王同意由我京商买下两淮沿海七十二家官办盐场,这些盐场今后就由我京商来运营。” “什么!”四位掌柜一听之下全都起身,脸上是那种乍闻喜事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老爷别是听错了吧?官办盐场历来交由扬州盐商代为经营,从不卖予其他商家,二十几年前扬州盐商纷纷垮了,无力经营,这才收回国有。怎么会卖给我们京商呢?” 李万堂这才稍露出一丝得色:“咱们京商从嘉庆年间开始就想经营扬州盐业,苦于扬州盐商把持得厉害,无从插手。要不是这一次王爷心存内疚,意图补偿我们,也不可能就将这一大批的盐场轻易到手。这就是俗话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这可是天大的利润,茶可以不喝,盐却不能不吃,有了这批盐场,京商就可以日进斗金了,比起‘天下第一茶’来,还是盐场要实惠得多啊。”史掌柜兴奋地说。 “史掌柜是明白人,只不过……”李万堂故意卖着关子,沉吟不语。 “李老爷,你就说吧,可别让我着急啦。”史掌柜可不想让这么一只煮好的肥美鸭子给飞喽,其他几位掌柜也都纷纷催促着。 李万堂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故作为难道:“只是要买下这七十二家盐场,至少需要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万两?”刘掌柜皱眉道。 李万堂笑了:“亏你还是个生意人,你以为这是盐井、盐池吗,这是两淮放眼几百里的盐场。告诉你,是一千万两!” 几位掌柜倒抽一口凉气,你看我,我看你,方才的兴奋劲儿消失无踪,呆坐在椅上半晌做声不得。 李万堂也不着急,重又把鼻烟壶拿在手上欣赏着里面的内画。 “李老爷,你该不是想要……”最后还是刘掌柜讷讷地开了口。 李万堂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们四大恒加起来正有实钱一千万两,为了争这“天下第一茶”入股四百万,别看损失了,现在我把当初这四百万两也算进来,你们再出四百万两,我们一起做这盐场的生意。” “这不可能!钱都借了出去,难道要我们四大恒倒灶不成?”史掌柜一听之下就叫了起来。 李万堂胸有成竹地应对道:“钱庄的生意我也略知一二,你们四大恒开业几百年,就属这十年间银库里存银最多,因为长毛打仗人心惶惶,没人做生意,自然就没人来借钱。银子虽多,却只是备而不用,实际上每日存取之数大致相当,根本用不上银库里的银子。即使偶有大额取兑,最多不过二、三十万便能应付。所以之前我说要用四百万两,数额虽大,各位的东家想想便也都答应了,实在也是因为手头的富裕银子太多,与其堆着发霉,不如找笔好生意放出去吃利息合算。” 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位掌柜直皱眉头,没料到李万堂对四大恒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史掌柜有些不甘心,反唇相讥道:“你李家的底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们做钱庄的。此前已经投了二百万两在万茶大会里,要说能独拿那剩下的六百万两银子,嘿嘿……”话没说完,言下之意众人却已明了。 刘掌柜怕李万堂会恼羞成怒,抢着说:“李老爷,钱庄的生意您既然清楚,想必难处也是知道。这些银子备而不用虽是犯了钱庄的大忌,但实在也是因为近年来山西票号不断在京里设号,成了我们钱庄的心腹大患。若是再借出去四百万两,各家存银就所剩无几了,应付日常的取款倒是不妨,若是山西票号得知此事,来个一拥而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万堂点了点头:“二位掌柜说的都有道理,一则我李家虽然殷实,但一下子拿这么多银子出来也是为难,二来山西票号与京商钱庄抢生意的事情我也早有耳闻,这一次之所以要‘强人所难’,自然是这两件事我都有了解决之法。” 四位掌柜闻言不解其意,李万堂笑了笑:“几位今日来得巧,我正与一人商量此事,将他请出来,各位掌柜就全明白了。” 说着,他咳嗽一声,对着屏风后面说道:“王大掌柜,四大恒正在担心山西票号,您听了难道耳根子不热吗?” 就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个干瘦的老头子,一脸的烟容,看样子是多年吸食鸦片,面容虽然枯槁,眼神却深如潭水,心思不可测也是一望可知。 他一出来,便拱手向四大恒掌柜道:“藏身多时,得罪得罪,鄙人是山西太谷‘泰裕丰’票号的大掌柜王天贵,特来拜望各位同行。” 史、刘等人都是大大一愣,太谷是山西的三大钱匣之一,“泰裕丰”又是太谷最大的一家票号,这王大掌柜平白无故来京商巨头府上做什么?几个人的眼神里同时露出防备与敌视的目光。 “几位不必如此!”李万堂哪会看不出来他们心中的敌意,大笑着站起身,拍了拍王天贵的肩头,“王大掌柜此来无意钱庄票号之争,是要与我们联手做盐场生意,大家千万不要心存芥蒂。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各位听了一定满意。” 王天贵说的正是山西票号如今的现状。当初李万堂安排连环计,王天贵推动铜钱上涨,再加上私铸铜钱横行,山西票号损失惨重,虽然过了一年,但依旧是未复元气,自保尚且有余,攻敌却是无能为力。王天贵是山西票号的大掌柜,深知票号内幕,在座的几位又都是钱庄老手,细一听就知道王天贵没编瞎话。 “所以山西票号的事儿,各位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李万堂看了一眼王天贵。 王天贵自从被古平原设计打败,失去了所有的生意,手里空攥着几百万两银子,做个富家翁自然绰绰有余,不过他不甘心如此,始终在琢磨着翻身的机会,最后也把目光投到了两淮盐场上。他知道,盐在两淮,可是能决定盐场归属的人却在朝廷,于是便在几天前也来到京里活动,得知李万堂刚刚从恭亲王那里拿到了两淮盐场,他大失所望之下,又听到消息,说是李家这次在万茶大会损失不小,只怕一时难以筹措这笔巨款。 王天贵主动找上门来,李万堂正愁银子不够,难得有人送财上门,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说动“四大恒”再投入四百万两,余数由李家和王天贵联手补足。至于李家此前与“泰裕丰”的那番惊心动魄的争斗,这两个在商场混了一辈子的生意人都是极有默契地缄口不谈。 “最难得的是,王大掌柜深明大义,愿意将各位之前损失的四百万两也算到股本里,也就是说等于各位每家拿了一百万两却入了双倍的股份,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们还犹豫什么?”李万堂恩威并施,四位掌柜知道若不答应,之前的一百万两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回去与东家商议,必定给个满意的答复。 事情一定,李万堂放下心来,刚要说话,王天贵却开了口。 “鄙人听说京商这一次栽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不仅银钱损失不小,连名声都受了累,不知接下来想要如何应对啊?” 李万堂一怔,想了想道:“听说是西太后钦点他的茶为第一名,想必是运气好,制出来的茶恰恰中了圣意。” 与其说是圣意倒不如说是天意。李万堂企图借苏紫轩的手去对付慈禧太后,苏紫轩偏偏就借古平原将慈禧引到了万茶大会,阴差阳错间让京商丢掉了一个稳当当到手的天下第一,天意难测,就连李万堂自己也蒙在鼓里。不过若说全是天意也不尽然,古平原经过多少辛苦才制成这道兰雪茶,若无好茶在手,纵然有了机会,也难得第一的名号。 “反正结果是万难更改了,再要纠缠此事也于事无补,我们还是把心思用在收购经营盐场的生意上吧。” “不然,不然。”王天贵连连摆手,“京商既然要到南边去做生意,自然要先把名头打响,给南边的商人来个下马威才是,现在却反过来了,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这对今后的生意可不利啊。那个叫古平原的人是徽商,我们正好拿他下手,别看他得了天下第一,一样要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才显得出我们的手段,等到了南边,别人才不敢轻易找我们的麻烦。”王天贵真是想不到,一转眼古平原居然夺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眼看就要发大财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能看着古平原如此得意,非要在京里报这一箭之仇不可。 “这只怕是不容易……”李万堂不愿多事,刚要婉转回绝,就听从厅外传来一声。 “我倒有个主意!” 说话的正是李钦,他在外面听了多时,直到厅内说到古平原,他才眼珠一转接了口。 “你多什么嘴!”李万堂见李钦贸然闯入,立现不悦之色。 “哦,这不是李公子嘛,想必有什么高见,何妨说一说。”王天贵与李钦是旧识了,只不过二人目光一闪都没多说什么。 李钦也不客气,简单与众人见过礼后便道:“要对付那姓古的,其实也不难。我们来个双管齐下,包叫他哭都找不着北。第一,现在天下茶商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京城,而且对兰雪茶夺了‘天下第一’都不服气。我们正好利用这一点,鼓动众家茶商谁也不要与姓古的做生意,不买他的茶。这样他空有其名,却不得其利,时间长了,自然难以为继。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就是久而久之,大家尝不到这‘天下第一茶’,慢慢也就将它忘了。” “好!这是‘阴干’之法,用得妙极了。”王天贵用欣赏的眼光看了李钦一眼,“贤侄方才说双管齐下,那自然是还有一招喽。” “正是。”李钦得意洋洋道:“原本说好了,万茶大会之后,由获得十大名茶的茶商联合摆酒请天下茶商,原本我们京商已将此事策划好了,没料到事却有变……” “现在还提什么摆酒!”李万堂打断他。 “这酒还是要摆,只是换个说法。就说是我京商要尽地主之谊。场面越大越好,干脆来他一席‘满汉全席’的流水宴,将京里的茶商都请到,可有一样,就是不请姓古的,将他孤立起来。只要这个场面摆出来,就等于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古平原和他的兰雪茶,即使有人想暗中和他做买卖也不敢了。如此便是一石二鸟,既可找回京商的面子,又能让姓古的从此在商界无法立足。” 李钦侃侃而谈,李万堂沉着脸不言语,“四大恒”的几位掌柜在一旁听着,则都是暗暗心惊,想不到李钦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毒辣的心机。 “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佩服佩服!”王天贵不断抚掌称赞。 “这事儿不对头啊!”刘黑塔使劲地抓抓头发,“我说这兰雪茶到底得的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怎么一晃儿七八天过去,连一个来买茶的都没有?” 众人在客栈里都是愁眉不展,古平原心里也直犯嘀咕,嘴上却安慰大家道:“不要紧,也许是众家茶商有意拖些时日,意图压价。”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心中却盼派出去打听消息的郝师爷早点回来,好能知道些消息。 人是盼回来了,可一看郝师爷的脸色,大家就都知道恐怕大事不妙。他本是笑口常开,如今却苦着一张脸,张口就道:“老弟,这茶怕是卖不出去了。”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心里一翻个。 “我在各家商帮的会馆挨个打听,结果人家那边各种茶叶的生意谈得热火朝天,就是绝口不提兰雪茶。后来我试着向粤商和川商推销,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人撵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常四老爹在旁也急了。 “他们要联合抵制兰雪茶,说是除非我们自设店铺,否则兰雪茶休想卖出去一两!” 古平原听完已是明白了,他的脸色也霎时阴了下来,低着头想了半晌,也没开口。 “怕什么,这群王八蛋想是输得不服气,背后耍阴的,咱们就自设店铺来卖茶,我就不信老百姓会不想尝这‘天下第一茶’。”刘黑塔鼓着腮帮子叫道。 古平原轻轻摇头,开口道:“只开一两间只怕是无济于事,要是开上十间八间,那本钱从何而来?再说各茶商要真是联合抵制我们,只要我们的茶上市开卖,他们就会全数购去,我们手头只有两千斤的茶叶,真要是有价无市,那兰雪茶岂不是名存实亡?” “老弟虑得不错,只怕他们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你好不容易得了天下第一,这番心血可不能轻易付之东流啊。”郝师爷点头叹道。 “据说,他们还要办一个宴请天下茶商的盛宴,可是唯独不给我们发请柬。” “好毒!这是四面楚歌之策,想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古平原失声而出,他踏前一步问郝师爷:“此事总要有个领头的吧?” 郝师爷重重点头:“是京商在后面策动天下商帮孤立我们。” “又是京商!” “妹夫,咱们怎么办?”刘黑塔急急问道。 古平原心里明白,这一次的事情若是应对不好,只怕此前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他正想着,林查理站起身来。 “古老板,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我去参加这个茶商盛宴回来后再做决定,我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古平原也觉得眼下以静制动未尝不是好办法,好在三天后便是京商请客的日子,急也不急这三日,便一口答允了。 三日之后,众人直等到天色黑透了,方才等到林查理赴宴回来,还是那几个人,一同聚在古平原的房中,林查理的脸色比郝师爷当时还要难看,一张口就是:“古老板,这一次你惹了大麻烦了。” 李钦代表京商在宴上长袖善舞,不断挑动各家茶商的情绪,大家虽不敢说慈禧太后的不是,却把“兰雪茶”贬得一文不值,最后在席间约定,绝不许任何人与古平原做交易。 “古老板,现在各地茶商沆瀣一气,画押按手印,订了攻守同盟。要我说你还是回徽州吧,这里不会有人和你做生意了。”林查理心里也是难过。 刘黑塔一拳捣在墙上,“我听说徽州茶商也都按了手押,第一个就是那侯二爷,说什么大义灭亲!这王八蛋,古大哥你当初还帮他,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白眼狼。” 郝师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屁股坐在椅上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得了天下第一比没得还要糟糕!” 常四老爹在旁也是嗟叹不已,没想到古平原费尽辛苦九转丹成最后却落个这样的结果。 古平原紧咬牙关,半天都没言语,只是站起身不住地在房内走着,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等着他说话。 古平原慢慢站定,用一种决绝的口气说道:“这一次不比以往,如果输了,那就是满盘皆输,而且没有翻身的余地,你们想一想,手握‘茶王’都能一败涂地,今后不管哪行哪业,还会有人敢和你做生意吗?只怕要沦为商界的笑柄!” “经商就是个往来,没听说自己跟自己做生意的,现在连徽商都在抵制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郝师爷也深知这里面的凶险,却是无法可想。 “要不然,咱们求求人吧。”常四老爹皱着眉头,“陕西商帮和山西票号都欠着你偌大的人情,你去和他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啊,爹说的是个好主意。”刘黑塔一蹦三尺高,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古平原却不动声色,他已经想过这件事情了。就凭自己当初帮的忙,只要开口,康素园、乔致庸等人必然二话不说,全力相助。可这就等于是逼人家与天下商帮作对。只考虑自己,不顾及人家,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古平原不愿意去做。更何况古平原看起来是个平和谦恭的人,其实心气高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考虑向人求助。 “我就不信只剩下求人这一条路。” 徽商会馆的大堂里,胡总执事正在与人谈论事情,说的正是古平原。 “听说这古平原胆子倒是真不小,走过黑水沼,斗过蒙古王府,可惜了,倒真是块经商的好材料。”他摇了摇头,带着些惋惜地说道。 “他这次把京商和洞庭商帮都惹火了,眼下成了众矢之的,天下商帮都视古平原为眼中钉,视兰雪茶为肉中刺,不拔了去誓不罢休,咱们要是护着他,不免也受池鱼之殃。”侯二爷听胡总执事话中微露怜才之意,深怕他改变心意,赶紧跟上一句。 “这姓古的运气真是好到极点,可惜福兮祸之所伏,得了天下第一却还是免不了破产毁业,白白糟蹋了那好茶。”他手里依旧是转着那对大铜球。 边上一位徽商也跟着道:“我也是可惜那茶,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茶,这闵老子怎么就偏偏挑上他,给他制出这么一味绝世好茶来。” 众人都尽皆摇首叹息,当然为的不是古平原,而是那得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 正在此时,一名门上来报。 “禀总执事,胡老太爷来了!” “谁?” “泰来茶庄的胡老太爷!” 一听是久已不出来走动的胡老太爷亲身到此,大家都站起身来,胡总执事更是连忙指挥众人到门前迎接。 说话间,胡老太爷的轿子就已经在大门前停了下来。胡总执事忙与众人迎了出去。 有些小字辈儿的徽商压根儿就没见过胡老太爷,但都知道这位老爷子脾气大,是徽商中的耆老。今日一见先就是一愕,不为别的,那五短身材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当年与各地商帮在四海争雄的徽商前辈。 胡总执事与这位老太爷沾着亲戚,是没出五服的侄儿,一见胡老太爷面沉似水,手里那长年不熄的旱烟袋竟然没点火,心里就是一惊,赶紧加着小心上来伺候。 “胡齐达,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果不其然,胡老太爷张口就叫着总执事的名字开骂。 “老太爷您别生气,到底是谁惹了您了?来京怎么不派人递个信儿,我们大家好到高碑店去迎您。”总执事还以为是没能远迎让胡老太爷不痛快了。 “迎我?省省吧,我可没那么大的福分!”胡老太爷别看年纪大,中气可足得很,目光扫视全场,“要是问谁惹我了,你们全都有份!”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哪儿敢惹您老人家啊。”总执事陪着笑脸。 “别说不敢,你们这伙人胆子比天都大。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古平原得的‘天下第一茶’给黑了?” “那、那是京商挑的头……” 一句话还没解释完,胡老太爷就一口啐过去:“走到河间府我就听说了,咱们徽商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是皇太后的御笔亲封,这是多大的荣耀,又是多大的生意。可是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居然要帮着外人把这件事给阴干喽。好、好、好,真是一群好样的!” 侯二爷狗头狗脑地躲在胡总执事身后,胡总执事心里有气,心说当初是你撺掇我做这件事,如今倒躲了,他把身子稍稍闪开一些,把侯二爷让了出来。不看见侯二还好,胡老太爷一看见他,更是火冒三丈,用烟袋锅指着侯二的鼻子问道:“听说京商请客,要大家立字据,不与古平原做生意往来,你第一个按了手印?” 侯二爷头都不敢抬,好半天才讷讷地答应一声;“是!” “啪”的一声,老爷子蹦起三尺高,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光知道吃饭不知道想事!你分得清里外么?知道京商的‘京’字和徽商的‘徽’字不是一个字么?” 侯二爷哪敢回嘴,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跪下了。 他这一跪,胡老太爷反倒更好下手了,“噼啪”又是两巴掌。这几巴掌就像打着所有人脸上一样,胡总执事只觉得面上发烧,讪讪地过来劝着。 胡老太爷好不容易才消了点气,对着众人说:“我知道,当初古平原是犯了众怒,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他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那是为我们徽商争了多大的脸面哪!就是再有不对也该原谅了。可你们倒好,硬是胳膊肘往外拐,要把他逼到破产毁业。我问三老四少一句,咱们不都有个一样的名字叫徽商么?怎么自家人反倒打起窝里炮来了。” 人们围在胡老太爷身旁静静地听着,此时脸上都不由得现出愧色。 胡老太爷长叹一声,环视一周,声音颤抖着,面上带出了疲乏的老态。 “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在蒙古做生意,有几家晋商联合当地的票号断了我的钱路,害得我没钱付给蒙古人,当时真急得要跳河。就在这个时候,京里的几位徽商知道了,连夜赶着大车给我运银子,银子运到正是期限的最后一天,那真是素不相识却雪中送炭,我差点没给人家跪下,可人家怎么说?他们说救的不是我胡泰来,救的是徽商在蒙古的信誉。”胡老太爷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 “什么叫徽商?同声共气、团结一致才是徽商,这样走在外面抬出这块招牌来,人家才看得起你。像你们现在这样做,分明是在拆自家的台,看着自家人倒霉却在一旁偷笑,等到有一天人家反过手来对付你们,后悔也晚啦!”胡老太爷说到激动处,不住地用长长的烟杆杵着地面。 这真是金石之言!徽商们听的都是悚然而惊。 胡老太爷跺了跺脚,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丢到侯二爷的面前。 “明天凭着我这枚戒指上的图章,到钱庄取银子。” 侯二爷这才抬起头:“舅舅,银子我手里还有,您莫不是有大用处?” “买‘天下第一茶’必须要给个好价钱,别人不捧场,我们自己也要捧。我也知道你手里有银子,是故意让你到钱庄去的。你取银子的时候要说明白,这银子是用来与古平原做买卖!不是没人买‘天下第一茶’吗,我全数买下,就在泰来茶庄里卖!” 侯二爷大惊失色:“舅舅!这可使不得!” 胡老太爷把眼一瞪:“你说什么!” 侯二爷咽下一口唾沫:“听了舅舅的教训,我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做错了。可是已然错了,再要更改,别人会说我们出尔反尔,按了手印却反悔,那泰来茶庄的信誉怎么办?” “放屁!这时候你倒想起信誉二字了。泰来茶庄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没按手印就不算数!” “您听我说。”侯二爷真的急了,“不是我不领古平原的情,这一回他实在是犯了各个商帮的忌,我们要是帮他,就等于与普天下所有的茶商作对,泰来茶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万一犯了众怒,被人群起而攻之,即使是我们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搞不好您一辈子打下的江山就要毁于一旦。一时意气用事,替古平原当这个挡箭牌,实在是划不来。” 他前面说的那些都对,胡老太爷也在认真考虑,可后面一句“意气用事”又把老爷子的火气撩拨了起来,他犯了倔劲儿,山羊胡子一翘,气道:“我胡泰来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怕过谁呢,他们不服气尽管冲我来!你不用说了,这事定了,明儿一早就去找古平原买茶!” “听说那古平原已然陷入绝境,京商联合众商帮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四喜给苏紫轩梳着长长的乌发,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苏紫轩隔了许久没言语,四喜也不意外,这位小姐自打那日从万茶大会回来就一直寡言少语,更稀罕的是,过了几日居然穿起了许久不穿的女装,今日沐浴后竟还要四喜为她对镜理妆。 “这是我从南城玲珑阁买回来的宫粉,连京西胭脂铺的上好水粉也不如它。这绛紫色的口脂是波斯的货色,小姐你用来点唇真是好看。”四喜说话间为苏紫轩挽好了髻子,髻上簪着一支从琉璃厂多宝斋买回来的珠花簪子,那上面珍珠足有指肚般大小,上面垂着嵌宝的流苏。 苏紫轩缓缓起身,四喜忙为她在小衣外披了一件银丝朱红的细云锦合欢纹长衣,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换了女装打算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只是看看罢了。”苏紫轩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说,“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四喜听得心里一酸,差点坠下泪来。 “这一手的确狠。”苏紫轩忽然开口,四喜一愣,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京商对付古平原的事儿。 “眼下正是趁热打铁之际,他们却要狠狠泼上一盆凉水,非把这火浇灭了不可。” “那要是换了小姐你,如何应对呢?” 苏紫轩又沉默了下来,四喜正感不安想要乱以他语,苏紫轩却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小笺,四喜见她要写字,赶紧过来磨墨,苏紫轩只写了两个字在上面。 “明儿一早,你拿着这个去‘客来升’,把它给古平原。” “舍得?”四喜不解地低声念着上面的字。 傍晚时分,古平原步出客栈,他思来想去,可就是找不到能把兰雪茶卖出去的法子,心情十分烦躁,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上。 此时正是各行各业结束一天劳作,找地儿喝酒饮茶聊天吹牛的时辰,前门大街上热闹非凡,古平原却是心不在焉,眼睛虽然四处看着,可是心里想的还是兰雪茶的事儿。 “这是兰雪茶,是天下第一茶,掌柜的,您尝尝看,这真的是好茶。”一语入耳,古平原便是大大的一怔,侧头看去,街边一个茶店的柜台前,一个大姑娘正在捧着一包茶叶,苦苦哀求着茶店掌柜。 “姑娘,你拿走吧,我家的店不进这茶叶。”掌柜的摆了摆手。 “我把这茶放在你这里,不要钱,白给这些茶客喝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掌柜的有些不耐烦,“拿走,拿走!”说着连连挥手。 “掌柜的,求求您。”那女子正是常玉儿,她一张脸臊得通红,欲走还不甘心,楚楚可怜地站在柜台外面。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这兰雪茶要是进了店,我这茶店就要倒闭了。前几日京商会馆已经四处放出话,谁敢买卖兰雪茶,就让谁的买卖做不下去。我有几个脑袋敢惹李半城啊,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 常玉儿咬了咬唇,刚想转身,忽然有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这天下第一茶还得求人来喝,别是假的吧。” “不假,这是真的兰雪茶,是徽州制茶大师闵老子亲手所制。”常玉儿见有人肯理会,忙不迭地对着他说。 茶店正中的桌子上,坐着几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少爷,其中一个正是开口说话的人,他打断了常玉儿的话,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甭说那么多,把这免费的好茶给咱爷几个沏上尝尝。” 常玉儿点点头,走过来刚要提壶,那少爷也伸出手去,正把常玉儿的手握住:“哎,你……”常玉儿一惊挣扎,壶倒在桌上,热水洒出烫了她的手,茶包也散了开来,里面的茶叶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桌上。 常玉儿心疼地刚要弯腰去拣,那少爷伸臂一拦,指了指自己的裤裆,放肆地一笑:“怎么这么不小心,让你沏茶,弄得我满身都是,连裤子都湿了,还不赶紧给我擦擦。”同桌的那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常玉儿又羞又气,正想起身,从身后猛冲过来一个人,一抬脚“咣”地一声把这茶桌踹翻了,一时杯壶落地摔个粉碎,几个纨绔吓得四下一闪。 “玉儿。”那人一拉常玉儿的胳膊。 “古大哥。”常玉儿怔怔地望着他,古平原还是第一次称呼她为“玉儿”,常玉儿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古平原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自己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却让一个弱质女流为了自己当街求人,看着常玉儿,他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他随手给掌柜的丢下一块银子,对常玉儿说,“我们回客栈去。” 常玉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在古平原身后走了出去。 古平原房间里的灯一夜没灭,他一直坐在桌前,在苦苦思索着,怎样能破解眼前这个困局。 “我舍了自家的茶田,换得了一道好茶;老师舍了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一条命;玉儿姑娘舍了女儿家的矜持,还不是想为我换得一线商机。难道我就如此没用,竟然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就眼睁睁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就此一败涂地?”古平原心浮气躁,端过早已凉透的兰雪茶一饮而下,清鲜之气顺喉而入,借着这股子凉意,他又想,“大家都能舍,难道我就不能舍,可我要舍掉什么才能让众商帮打破成见,愿意和我做生意呢?” “难道说……”古平原的眼睛忽然亮了,灯火映在他的双目中,那火焰仿佛越来越大。 第二天一早,郝师爷、常家父子、林查理以及所有在担心这件事的伙计都聚在了“客来升”的大堂,眼睁睁地望着二楼的楼梯口。货色堆在永定货栈,一天天拖下去总不是办法,他们都知道古平原昨夜一晚未眠,巴望着他能有个什么办法,哪怕是贱价出手,也比白白耗在这儿强。 可是等了许久古平原还是不下来,后来郝师爷实在忍不住了,想上楼去叫,这时候古平原才出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他微微一笑。郝师爷离得最近,惊奇地发现古平原脸上是那种“劈破旁门方见月明如洗”的神色,几日来的满面愁容早已消失不见。 “老弟,你……” 郝师爷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古平原摇摇手止住:“郝大哥,你先别忙,我要出去一趟,咱们有事回来再说。” “去哪儿?”刘黑塔抢着问道。 “需不需要准备什么?”常四老爹也急忙问道。 古平原拍拍刘黑塔的肩膀,安慰地说:“你们都不要急,应带之物我已带了,你们随我来便是。” 众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的手里拿了一本纸册,隐隐见墨迹新鲜,大概是昨晚一夜之间写成。 郝师爷知道古平原胸有城府,既不愿多说,问也是无用,按捺下好奇之心,反将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话一一劝住。 古平原左右看了看,见人都齐了,便向客栈外走去。四喜正到了客栈外,见古平原带着众人走了出来,她想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走了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不是直奔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嘛。 刘黑塔在后面悄悄问郝师爷。 “我妹夫这是要干什么?” 郝师爷面有忧色:“难不成他是要到各地商人会馆大闹一场?这么做可是殊为不智啊。” “什么智不智?就许那帮乌龟王八蛋欺负人,就不许我们去出口气?妹夫要闹,我打头阵!”刘黑塔向来是不怕把事情弄大。 说话间,一行人就已经进了后孙胡同,这时各家会馆里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看见是这个“众矢之的”的古平原带着一帮人来了,全都匆忙去禀管事。 古平原也不理会一路上的指指点点,径直来到徽商会馆门口,刚要迈步上阶,却见胡老太爷带着侯二爷及一干茶商正往外走。 二人这一碰上,俱都是一愣,古平原惊喜交加,忽又想起徽商此时对自己的态度,踌躇着不敢上前打招呼。 胡老太爷却是没想那许多,他瞪大了眼睛看清是古平原之后,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古平原的手。 “贤侄,真是不容易,恭喜你了!拿到‘天下第一茶’实在是为我徽商长了脸,可喜可贺啊!” 就这一句,古平原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徽州商人向自己道喜。 他按下心中的委屈辛酸,强笑道:“老太爷,多谢您了。您这是要出门?” “我就是要去找你,不是没人买你的茶吗,我买,有多少我买多少!” 一听此言,古平原身后众人都是大喜,只有古平原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别看古平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受的震动可比谁都大。他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看见侯二爷皱眉板脸,再看胡老太爷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这是老太爷一意孤行要帮自己的忙。当然自己可以装糊涂,把茶叶都卖给泰来茶庄,之后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那样做等于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胡老太爷,未免太不仗义了。 想到这儿,古平原刚有些活动的心思又稳住了,他把住胡老太爷的手臂,诚挚地说:“老太爷,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容我先进院去向大家交代几句话,然后咱们再谈买卖。” 胡老太爷不住点头,有他在前面,胡总执事自然是不敢再拦古平原,一干人等走到会馆的大厅里。 这时候徽商会馆外面已经围聚了不少各地的茶商以及会馆的管事,大家都想看看这古平原要做些什么。 古平原站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商人尊崇的神依其主营行业各有不同,茶业敬陆羽,盐业敬蚩尤,丝织业拜的则是马头娘娘,到了会馆里则千篇一律,中堂上挂的都是财神赵公明。 古平原先拜过财神,心中默祷数遍,这才起身面向大家。 “诸位徽州的同行,今日我古平原到此,不为别的,只是想向大家赔个罪。当初我莽撞无状,害得徽商失了藏边客源,真是百死莫赎,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他不追究众徽商与外人勾结,联手迫害自己,却一上来就自认“有罪”,这大出众人意料,一个个脸上都不自然,显见得是内惭于心。 但也有人认为古平原这一招是先抑后扬,搞不好接下来就要找麻烦了,且看他往下是如何说。 古平原接着又说道:“既然是赔罪,当然要有赔罪之礼,古某身无长物,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此。”说着他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本纸册轻轻放在桌上,松手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那纸册的封面上有一个明显的湿手印,竟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特将此物献上,以示心意之诚。” 这时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顶点,都恨不得过去将那册子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贤侄,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把我老头子都弄糊涂了。”胡老太爷走南闯北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可古平原这一手让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一指桌上的册子:“这里面是兰雪茶种植与制作的方法,是闵老子心血所聚,他老人家已经将其传授给我,我悉数录在此册中,只要是我徽州的茶商茶农,人人可以看可以学。”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难以置信。制茶的秘方对于茶商来说那就是命根子,更何况这是“天下第一茶”,古平原这样做等于是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于人,自己到头来却是双手空空。 “平原!”、“妹夫!”、“老弟!”、“古老板!”跟着古平原来的这些人无不惊骇,纷纷失声而呼,都以为他是急痛攻心,迷了神智。 “古某种出兰雪茶虽然有一半的运气在里面,不过闵老子改良方法后,这兰雪茶只要在适宜生长之地便不难种出。如果诸位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古平原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越发显得是心智清明,而非一时糊涂。 “你这是……”胡老太爷被古平原这一招弄得是枪法大乱,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爷,古某当年也曾读过几本书,古书中云‘独乐乐,与民乐乐,孰乐?’那自然是与民乐乐。这天赐茶王的福气并非该我古家一家独享,今日分享给徽州所有的茶业中人,才是合了天道。” 古平原对着胡老太爷说完这几句话,然后转过脸向着议论纷纷的众家茶商高声道:“不过,古某有一事要说明白,这兰雪茶既是我古家所创,便如同亲骨肉一般,容不得别人来作践。今后不管哪家,但凡是销售兰雪茶,需经过我古家评级,定下等级后方可买卖。这评级也是分文不要,只是防着有人以次充好罢了。若是没有我古家的评级印戳,那么所售的兰雪茶就非正宗,众家同行可听见了?” “听见了!”全场如春雷一般的回应,已将古平原此举所得人心之广显露无遗。 “老太爷,咱们到里屋去谈谈买卖?”古平原这才含笑对胡老太爷说道。 胡老太爷望着古平原,起初迷惘,而后眼中佩服之色越来越浓,终于重重地一点头。 “好,去谈买卖!” 李万堂接到李钦的报信已是日当中午,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李钦:“你觉得这古平原将制茶秘方无偿赠予众人,是为了什么?” 李钦正是因为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才来报信。当下低着头道:“儿子不明白,还望爹爹明示。” “你当然不会明白。”李万堂语气淡淡的,“我问你,在战场上,拉弓放箭射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擒贼先擒王。” “那要是满战场都是帅字旗,你又射哪一个?” “这……”李钦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哼!”李万堂看着他摇了摇头,“人家轻描淡写就把你那几招给破了,自己回去慢慢想吧。”说罢拂袖走入内室。 李钦呆立当场,一张脸慢慢涨得如猪肝样。 徽商会馆里,胡老太爷与古平原定好了买卖契约,将其送出门,这才转回身到大堂里坐。 侯二爷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旁,看老爷子面色不错,这才开口道:“古平原这一手,真是出乎大家意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与他做买卖就不妨了,因为大家都能种兰雪茶,古家的天下第一茶变成了徽商的天下第一茶,谁也没那个本事与整个徽商作对。” 胡老太爷瞟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侯二爷连忙垂首:“外甥不敢,都是舅舅平日的教诲。” “你说的倒也不错,古平原确实是借此将自己从风标崖岸的境地中解脱出来,要不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身。更妙的是,从今往后,古平原就可以不必借助兰雪茶来做生意了。” “这是为何?”说话的是胡总执事,他手里的大铜球早就不转了,一心只想着今日在会馆里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对这个年轻人捉摸不透。 “这还不明白?”胡老爷子等下人帮他点上烟,呼哧呼哧抽了几大口,方才接道:“要是你,与一个能脱手将‘天下第一茶’无偿让出的人做买卖,还会不放心吗?人家连这样的大利都可以谈笑弃之,无论做什么买卖,难道还会不讲诚信,贪图小利?商人最重的就是‘诚信’二字,古平原用茶王换来了这两个字,今后的成就真的是不可限量。” 侯二爷低着头,听胡老太爷连篇累牍地夸着古平原,眼睛里满是嫉恨。 这边众人跟着古平原回到“客来升”,除了郝师爷明白几分之外,其余人都还是一头雾水,等着听古平原解说今日之举。 古平原话中不无倦意,“我把‘天下第一茶’让了出去,难不成他们还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不对吧。”郝师爷用质疑的语气问,“老弟,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没道理竖白旗投降啊。” “哈哈哈。”古平原这才改颜大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哥哥。” “妹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黑塔百思不解。 就连一向不喜开口的常四老爹也问道:“平原,你怎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第一’拱手让人,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不,我先前一心只想得到兰雪茶带来的厚利,被这利遮住了眼。舍与得原是一体,只有先舍方能后得。” “那你把制茶的秘方舍出去,得到了什么呢?”郝师爷还是不明白。 “那可多了!”古平原先说,“我这一献宝,等于是将整个徽商拉到我这边。试问天下做生意的,谁敢说不和徽商做买卖?” “对,这一下子,等于是将徽商、兰雪茶与古家混在了一起,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天下茶商对老弟的攻守同盟,真是高明。”郝师爷也想到了这一层。 古平原往下继续说:“还有,舍了兰雪茶便得了天下茶商对我的信任,今后哪怕是不做茶生意,我们也是处处吃得开了。” “可是辛辛苦苦种出‘天下第一茶’,却不能生利岂不是可惜?”刘黑塔晃着大脑袋嘿然兴叹。 “怎么会不能生利?你没听我说今后无论哪家要种要卖兰雪茶,都要经过我古家评级吗?” “不是说不收钱吗,这白贴工哪来的利啊?”刘黑塔还是不懂。 “能给‘天下第一茶’评级这本身就是利。”古平原见他还不懂,索性把话说明白,“别人都只是卖茶,我却可以为他们卖的茶评定品级,你想想看,我古家卖的茶叶又会是个怎样的级别?这块招牌不擦就亮,还愁卖不出好价钱?” “啊!”刘黑塔这才恍然大悟,呵呵大笑起来,“妹夫,真有你的!” 常玉儿一直躲在门后听,要说最担心古平原的人还是她,此时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容,还带着对古平原的无限钦佩之意。 苏紫轩坐在桌旁,手托着尖巧的下颌,眼望灯花出神,直到四喜叫她第三遍这才回过神来。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你猜猜。” 这个好猜,“是古平原吧,他倒真聪明,还没看到小姐的信,就想出了‘舍得’的破解法子。” 苏紫轩苦笑一下:“他岂止是聪明。其实我要他做的‘舍得’并非如此,只是希望他将存在货栈里的茶叶分出一部分赠予京中嗜茶之人品尝,只要市面哄起来,众人趋之若鹜,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各家茶铺去买兰雪茶,那么总会有贪利的商人打破攻守同盟,私下来与他做买卖,只要有一个,就不愁第二个、第三个,如同坝溃一角,同盟自然瓦解。他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了。” “那他现在做的……” “我指点的是阴谋,他行的却是王道。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将权宜之计变成了一劳永逸,比起我的计策来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苏紫轩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个古平原能把‘天下第一茶’的秘方都舍出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将来能做成怎样的大生意,只怕如今在京城里的这些商帮,一辈子都想不到。” “娘,杀人的事儿怎么能轻易做。”李钦的声音中一丝颤抖,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真是废物。”李太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李钦。“你这次代表李家操办万茶大会,结果一无所获,让京商白白赔了六百万两,然后你又出主意对付兰雪茶,也被那个古平原轻描淡写打破了茶商间的联盟。这样下去,你的名字就会变成商人中的笑柄,等将来你执掌李家门户时,京商中不会有人服你,更没人会听你的话,到那时李家几代辛苦经营的结果就毁了。” “难道杀了古平原就能挽回这一切?” “你还是不懂。”李太太摇摇头,“要挽回的不是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不是失去的银子,而是你的心气。只要古平原活着,你看到他,就会永远想到曾输给他,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上。” “不!”李钦一拳捶在地上,口中低吼一声。 “对了,就是这样!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李太太往椅背上一靠,眼睛望着屋顶的大梁,许久才慢悠悠地说:“这古平原与我们李家有仇,他的父亲当年就是死在李家手里,说得更准确些,是死在你父亲手里。” “什么?”李钦难以置信。 李太太盯着他的眼睛:“还记得我说过的争炒货生意的事儿吗。既然他已经找上李家的麻烦,咱们就要以牙还牙!” 天色已晚,月色正明,在德胜门外一处僻静之地,有两个人正站在阴影之中。 “一千两。杀一个人,银票就是你的!事成之后还有一千两。” “杀谁?” “古平原。” 问话的人正是陈赖子,他闻言打了个冷颤,他当混混好多年了,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什么坏事都干尽了,可就是没杀过人,因为泼皮混混也有自己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搅到人命案子里头。 “怎么样?”对面的人逼问一句。 陈赖子想想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告发古平原不成,自己在京城就不敢露头,深怕被刘黑塔逮到,连替人收债都不敢出门,身边手下早已四散。如今这二千两银子实在令他垂涎,有了这笔钱,无论到哪儿躲上一阵,过的都是花天酒地的日子。 “好,李少爷,我替你杀他。”陈赖子咬了咬牙,伸手接过银票转身就走 李钦办了这件大事,心头也是一阵轻松,刚要离开,忽听后面传来鼓掌声。 “好,好极了,心到手到,真是英雄出少年。” 李钦心里一紧,忙回过头看去,从一棵大树后闪身出来的竟是山西票号的大掌柜王天贵。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钦知道方才的话都被此人听了去,心头不由得一阵慌乱。 王天贵见李钦的脸色阵青阵白,便道:“你放心,那古平原与我也是冤家对头,方才的话我断然不会外泄。” 李钦这才颜色稍缓,就听王天贵又道:“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那陈赖子杀不了古平原,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这……”李钦真被问住了。 王天贵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贤侄,杀人的事儿归你,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如今来买兰雪茶的人络绎不绝,古平原带着常家父子忙了好几天,傍晚时分才匆匆由永定货栈赶回“客来升”。他与常四老爹走在前面,不远处已看见了客栈的拐角。 古平原只顾想着生意上的事儿,走路有些分神,常四老爹却一眼瞧见有个蒙着脸的汉子半蹲着身,见两人过来,把身子一纵跳出来,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冲着古平原的心口就是狠狠一刀攮来。 古平原一点防备都没有,这要是扎上了,非死不可。常四老爹见势不好,抢前一步把古平原撞开,就听一身惨叫,那把尖刀已经从常四老爹的后心不偏不倚地刺了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有那下手的凶徒见没刺中古平原,一咬牙把刀拔出来,还要再次下手。 刘黑塔与古、常二人不过是前后脚而已,这时候就已经到了跟前,他一见老爹被人刺伤倒地,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兔崽子!” 见他几步跨了过来,那凶徒扭头就跑,刘黑塔岂能放他走,跟在后面急追不舍,一边追,一边把腰里缠的九节鞭拽了出来。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撵了没有半条街就已经追到了凶徒的身后,手里的钢鞭抡圆了,照着对方的后脑勺就是一鞭打下。 这一下差了半寸没打着脑袋,可是鞭梢下落,正抽在那人的脚后跟上。这条鞭子连石头都能打裂,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就听“哎呦”一声,那凶徒倒在地上,抱着脚直打滚。 刘黑塔伸脚踩住他,一把扯下他的面巾,“陈赖子!”他怒吼一声,挥鞭就要打下。 “住手!”闻讯赶出的郝师爷正好一把拦住,他是老刑名了,“要留活口!”说着吩咐两个伙计先把陈赖子绑到马圈去。 等二人再急匆匆赶回来,古平原抱着常四老爹不住呼唤,但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古平原立时分派,让刘黑塔赶紧背着常四老爹回客栈,郝师爷也跟着一同回去。自己这边去请大夫,只要是上好的刀伤药,甭管多少种,全都抓回来备用。 幸好这是在京里,全天下最好的药也能买到,龟鹤堂出的“金创断续膏”治疗刀伤有奇效,血是止住了,可伤口实在太深了。古平原请了不止一位大夫,附近坐堂的老先生,只要是肯出诊的,他全都请了来,可是谁看谁摇头。 “心脉已断,万难施救。”同仁堂的黄老先生摇头道,旁边几位大夫也都是这个意思。 常玉儿早已是哭得肝肠寸断,跪在地上不住求着,然而群医都是束手无策。 古平原守在旁边,看着榻上只剩下一口气的常四老爹,眼中流泪,心里就像油煎水沸一样。 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拿命换的!现在只要是能把常四老爹从鬼门关拉回来,要古平原的心做药引子,他也甘愿! 几个人围着大夫不断地央告,黄老先生这才叹了口气:“救是没法子救,不过要是想见上最后一面,只有用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来吊一吊命了,花费可不菲啊。” 古平原二话不说,派人到药铺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捧回一棵上等老参,常玉儿亲自去煎汤熬药,路过马圈时,里面有人低声急叫着:“常玉儿,你过来!” “你……”常玉儿浑身发抖,咬着牙看着陈赖子。 “废话少说,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漏出一字半句去,你就别想做人了,更别提做什么古家的少奶奶。”陈赖子瞪着三角眼威胁道。 “好,我放你。”常玉儿把参汤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把骨柄小刀。 陈赖子得意地等着常玉儿来割自己身上的绳子,心里还在骂:“他娘的刘黑塔,这一鞭子真重,等老子……”他刚想到这儿,就觉得心口一凉,往下一看,那柄小刀正直直地插在自己的心口。 他呆呆地看了看那柄刀,又看了看退后两步的常玉儿,忽然觉得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我放你去见阎王爷。”常玉儿狠狠地瞪着他。 “救、救救……”陈赖子张着嘴,一丝血水从嘴角流下,他不甘就死地倒着气,“我、不是我……”话音未落,头一歪便不动了。 常玉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着,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将陈赖子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忽然睁大了眼睛。 “不是他,不是他……”常玉儿浑身颤抖,瞪大的眼睛里仿佛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件事,眸子中只剩下一片混乱疑惧。 熬好了参汤,撬开常四老爹的牙关灌了进去。这边黄老先生借着药力施针,不大工夫,就听常四老爹喉间传来一声微弱的响声。 “爹。您睁开眼看看啊。”刘黑塔与常玉儿扑在病榻前边哭边唤着。 “嗯。”常四老爹勉强睁了睁眼,吃力地辨认着,看到亲女义子都在身边,他张张嘴用细如蚊蚁的声音问道:“平、平原呢?” 古平原听常四老爹一醒了就问自己,心里更是难过得说不出话,俯身上前与老爹相见。 常四老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眼睛望了望女儿,又看了看古平原,眼角慢慢流出泪来。 此时此刻,古平原已经用不着再犹豫什么了,他后退半步,撩衣跪倒,恭恭敬敬给常四老爹磕了个头,口里喊了一声: “爹!” 屋里的人都是一怔,但同时也都明白了他的心境。常四老爹眼里放出喜悦的光芒,牵动嘴角欣慰地笑了。 常玉儿心情复杂地看了古平原一眼,既感激又无奈,然而她也知道,这时候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古平原的这声称呼更能够慰藉老人的心了。 果然,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说话也有了力气,但黄老先生在旁明白,这不过是受了好事的刺激回光返照罢了。 “黑塔!”常四老爹先叫着义子。 “爹!”刘黑塔早就哭得不成人样。 “你今后要听平原的话,别闯祸!别给我报仇!” “哎!”刘黑塔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重重答应。 “玉儿、平原。”常四老爹又唤女儿女婿。 两个人连忙并排跪在床前,听老爹的话。 “你们、你们过几日就把亲事办了,我走得不远,瞧着心里才欢喜。” 满屋子的人没想到常四老爹会提这个要求,按礼制,父母丧,子女要守制三年,即使定好了婚期也要延后三年才行,哪有在热孝中成婚的道理。大家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也有几个人想到,常四老爹必然是心疼女儿,自己这一去,女儿虽说还有个义兄,可是毕竟不是亲兄妹,住在一处必有诸多不便,三年日子难熬,只有早早嫁了出去才有依靠。 古平原想得更多,认为常四老爹是担心夜长梦多,怕三年后会有什么变化,尤其是自己与白依梅之间的事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二人赶紧成亲。 他体念老爹用心良苦,更不愿老人家放心不下合不上眼,心下已是允了,然而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否则传出去常玉儿便是不孝。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郝师爷。 郝师爷协助司县办了几年民政,腹笥甚广,稍想想便点头道:“男子丧亲无论如何三年之内是不能娶妻的,然而女子却又不同。民间本有‘借吉’一说,女子旁无至亲,无依无靠,便可借吉就礼,既然刘兄弟只是老爹的义子,那常姑娘也算是没有至亲,倒是不妨的。” “好,说得好,就这么办!”常四老爹一喜之下,竟要挣扎起身,身子刚抬起便又颓然倒下,任众人怎么呼唤,常玉儿如何哭喊,也再醒不过来了。 七日之后,徽商会馆里办了一场震动京华的红白事。 常四老爹的头七、古平原和常玉儿的婚期都在这一天里办了,因为头七之日是死者返家,既然常四老爹放心不下女儿的婚事,便要让他泉下有知才好。 在灵堂拜堂,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传为奇谈,老百姓都来看热闹,把徽商会馆围得是水泄不通。胡总执事感念古平原赠茶之德,已经尽弃前嫌,主动提出将灵柩摆在会馆,设灵位接受来客吊唁。 各地的商帮此时都知道古平原的兰雪茶已经成了徽商的兰雪茶,要想从中分利,就免不了要与其打交道,既然如此不妨做得漂亮些,便都派了人来吊唁。这些吊客今天也同时是贺客,灵前三拜之后又要向以“半子”身份在灵前迎客的古平原道喜,只是这“道喜”不过是默寓于心,拱拱手而已,“喜”字是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的。 郝师爷也帮着招呼来客,他找了个机会把古平原叫到一边,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到他的手上。 古平原展开一看,却是一张银票,整整一千两。 “这是我在陈赖子身上发现的。”郝师爷表情凝重地说。 陈赖子不明不白被人杀死在马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事背后必有主使之人,陈赖子是被人杀了灭口。 “你是说有人买凶杀人。” “一个混混随身带着一千两银票,这不可疑吗?” “能查到是谁给他的银票吗?”古平原问道。 “即使查到了,单凭一张银票也成不了证据,人家可以说丢了或是被偷了,想不认账说辞多得很。” 古平原听他这么说,倒是怔了怔,然则你究竟是查没查到呢?” “查是查到了,不过做不了证据,你听了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到底是谁?” 郝师爷踌躇了一下才道:“这张银票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钱庄开出来的,市面信用不著,很少流通,一千两已经是他家最大面额的银票了。尤其出奇的是,这钱庄是江西人开的。” “那又怎样?”古平原想了想,自己并没有与江西的什么人结怨。 “老弟,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这是在京城,京商钱庄的票子才是硬货色,而且方便易办,为什么要特意去一家外地商人的小钱庄兑换银票?” 古平原一下子明白了,“有人故意这么办,就是怕怀疑到自己头上。” “欲盖弥彰而已。”郝师爷不屑地点点头。 “京商?只怕是李家!”古平原听后咬牙道,李家与自己当年在考场被人无端陷害脱不开干系,现在又涉嫌买凶杀了自己的岳父,这仇真是不同戴天。 “这两件案子,李万堂都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你要真想报仇就不能心急,尤其是不能让他知道,这火爆脾气要是闯到李府去杀人,可就是谁都救不了他了!”说着郝师爷指了指不远处的刘黑塔。 古平原凝重地点了点头。 刘黑塔这时摸着大脑袋走了过来,他连日嚎哭,嗓子已经嘶哑得如同狼吼,眼皮更是肿起多高:“妹夫,我妹子怎么不知道去了哪儿呢?” “玉儿不见了吗?”古平原惊疑地问,二人今日成亲自然是不能相见。 “打从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头七上香时也不见她出来,我还以为是姑娘家害羞躲在房里,可是方才喜娘进去看,说是房里也没有。” 古平原与郝师爷对望一眼,都是困惑不解,这常玉儿能去哪儿了呢? 这天一大早,天色刚刚放亮,城北三圣庵的庵门一打开,主持师太跨出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大红吉服的新娘子双手合十,垂首跪在路边的青石板上。 “女施主,这大好日子,你不在婚堂,怎么跑到佛堂来了?”师太惊问道。 “九陌红尘,谁能日日欢喜,一天如意,也该心满意足。”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卸去头上的凤冠霞帔,脱掉大红吉服,穿在里面的竟然是一身缁衣。 “还望师太慈悲!”她抬起头,一双眼里蕴满了泪水。 “这婚姻大事,少了一个怎么成?”郝师爷充作大媒,却怎么也找不见新娘子,喜宴一拖再拖,宾客已是议论纷纷,把他急得团团乱转。刘黑塔更是如火上房一样,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就是不见常玉儿的人影。 古平原心里也急,但他一直在思索,上一次玉儿失踪,是被李钦掳走,这次难道又是京商对自己下手不成,便劫走了她?古平原想到这儿,双眉一挑,要真是再找不到人,甭管手上有没有证据,也不管李家多么势大,自己今天非带着人闯到李府,把李家翻个底朝天不可。 忽听会馆门前一阵喧哗。“是常姑娘回来了。”郝师爷这个大近视,与其说是看见了,不如说是如此盼望着,他往前紧走几步,排开人群,一打眼便是一愣。 “哦,几位这是……” 面前这几个人他都认识,正是前几日顺天府派来抓古平原的差役。 领头的捕快姓宋,他也认得郝师爷,上次往自己手里塞了银子,还是徽州府的公人,所以言语之中便客气三分。 “郝老爷,给您请安了。” “不敢当,不敢当。”郝师爷正在回礼,古平原已经赶了过来,他心里突起不祥之感,难道是常玉儿出了意外。 “几位差爷,敢问可是有常姑娘的消息吗?” 几个差役彼此看看,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什么常姑娘。” 古平原一颗心刚刚放下,宋捕快已经向他一指,“来,把这古平原押起来,带回收监!” 这下子变起仓促,会馆里的人都惊呆了。刘黑塔一挺腰站了出来,“凭什么抓我妹夫,他犯了哪条王法?” 郝师爷自己就是衙门中人,知道和官府对着干没什么好处,把刘黑塔挡在身后,赔笑道:“这案子上次不是结了嘛,怎么又劳烦几位来抓人呢?” 可不是,陈赖子已经死了,连原告都没了,怎么又想起翻案了? 宋捕快点点头,“有了伊统领的话,即便是再有人告他是逃人,我们也不会再来抓他。可是这一次又不同,告他的人……唉!”他叹了口气,微露同情之色看着古平原,“算你运气不好,这个人是正主儿,他告你,是一告一个准儿。” “谁?”大家都想问这句话。 “是我!”话随人到,一个矮墩墩的军官走了过来,那双豺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古平原,“姓古的,你真有本事,山海关连耗子都钻不过去,也被你逃了。了不起,了不起呀。” “许营官!”古平原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这是尚阳堡的营官,专管流犯,特意从关外来带逃人回营。”这下子把古平原证到了死地,再想像上次那样蒙混过关是绝对做不到了。 许营官凑到古平原耳朵边,狞笑着道:“怨你命不好,有人花了五百两银子,等回了大营,一两银子一军棍,五百杀威棍等着你呢。” 古平原见是他,就知道事情绝无善了,从寇连材口中,他已经知道许营官恨不得把自己食肉寝皮,就是没有银子,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自己落在他手里,那是不用想活了。 事已至此,他干脆不去想了,扭头对郝师爷说,“不必管我了,你和黑塔赶紧去找玉儿吧。” “古老弟!”“妹夫!”众人眼睁睁看着古平原被差役押走。会馆大门外停了一顶轿子,里面的王天贵轻轻挑开轿帘,看着古平原颈套枷锁,被押往顺天府,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天下第一茶的得主是个逃亡的流犯,如今被官府抓住了,不日就要押返关外。这个新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会馆散去的各地商人口中很快传遍了北京城。 当天深夜已近子时,郝师爷与刘黑塔都还没睡,两个人都快急疯了,成婚之日,新郎新娘一个被抓,一个失踪,这真是闻所未闻。刘黑塔认定是了李家从中作祟,几次想要找上门去,都被郝师爷死死按住。就在这时,客栈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妹子,你这一天去哪儿了?”刘黑塔大睁着眼看向常玉儿。 常玉儿并不搭言,只是脚步不停往自己的房间走,刘黑塔紧紧跟着,不断追问,怎奈常玉儿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你知不知道,妹夫他、他被官府抓了。” 常玉儿听了却不慌张,只是轻轻点头,她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一夕之间改变了主意。 常玉儿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拿过一个包裹默默收拾着衣物,急得刘黑塔不知如何是好。 “常姑娘,你是要走吗?”郝师爷在房门外问了一句。 “郝大哥,您请进来。”常玉儿这才第一次开口,郝师爷犹豫了一下走进房里。 常玉儿忽然起身盈盈下拜,郝师爷连忙一躲,就听她说:“郝大哥,您是拙夫的知交,我们夫妇二人去往关外后,这里的事情还望郝大哥帮着照料,特别是我大哥,性子急躁,还请您多照应。” “这、这何消说得,可是……”郝师爷没想到常玉儿会这样说,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刘黑塔叫了起来,“不成,要去也是我陪妹夫去,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去那关外苦寒之地。再说你和妹夫还没正式成亲呢!” “爹把我许配给他,我就是他的人了。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当然要陪他同去,一路上也好照顾他。至于往后,说句不吉利的话,哪怕他此行死在关外,孤坟所在处也就是我的终老之地。”常玉儿语气淡淡地,却是坚决无比,任何人听了都知道绝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郝师爷听得又是钦佩又是感动,连连点着头,“常姑娘,我已经托驿马连夜给乔大人送信,把这里的事一一讲明。他如今很得袁巡抚的看重,也许能托巡抚大人想条路子出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哦。”常玉儿并没太在意,反正自己已经想好了,就算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自己陪着古平原到关外受苦就是了。 窗外密云不雨,屋中人正轻轻弹琴,一曲《高山流水》,往日如水银泻地般流畅自如,今日却几番琴音凝滞。 “算了,把琴收起来吧。”苏紫轩轻叹一声抚了抚琴身,将其向前推出寸许。 “是。”四喜收了琴,回身看了看小姐欲言又止。 “说吧,你这一天好像都有话憋在肚里。”一袭纯白的汉装纱衣长可曳地,衬着苏紫轩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仿佛梦中仙子。 “听说那个古平原马上就要被再次发配流放了,这一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是有死无生吧。”苏紫轩知道,流犯私逃被押解回营,肯定要打五百杀威棒。那棒子鹅蛋粗细,上面箍着熟铜,从来没人能挨过一百棍,其实就是立毙杖下,剩余那几百棍,不过是打给那些营中流犯看,杀鸡儆猴罢了。 “他毕竟救过小姐一命,我想、我想……”四喜看了看苏紫轩,这小姐自从换回女装,目中那份冷然也少了许多,她鼓足勇气道,“不如用书箱子里那东西把他救出来。”倘若苏紫轩能同意,或者她一直在谋划的那件事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四喜打心眼里这样盼望着。 苏紫轩慢慢站起身,来到四喜面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是这么想的?” “嗯。”四喜点点头。 “啪”地一声,苏紫轩一记又重又狠的耳光打在四喜脸上,打得她身子一栽,赶忙捂着脸跪在地上。 “小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去把长衫马褂拿来。” “是。”四喜再不敢多言,转身而去。 苏紫轩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具古琴上。琴为心声,自己方才心烦意乱,为的可不也是那个古平原。责打四喜,其实是因为在她开口之前,同样的念头也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的心里。 “我是苏紫轩,不是紫萱格格!天下没有人值得我用那样东西去救他。”苏紫轩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四喜捧着衣物回来时,惊讶地看见她的小姐正拿着一把利剪,将那白色的纱衣剪得片片如蝶,风吹入窗,轻纱飞舞,仿佛是六月间下的一场雪。 “老弟,这一些金疮药,治棒伤有好处。”郝师爷递过一包同仁堂的伤药。 古平原明知无用,但也接了过来,他戴着大枷,行动不便,转手交给了常玉儿。 城外十里亭,古来便是出京的送别之所。古平原今日发遣,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只有郝师爷和刘黑塔在旁相送。 刘黑塔一开始吵着要一同去,古平原再三不允,最后将家事和生意都托付给他,这才让刘黑塔没了话说。等到了劝说常玉儿,却是百般无效,任凭古平原怎么说,常玉儿只有一句话,要么随古平原出关,要么死在他面前。 郝师爷等不来乔鹤年的回信,只好给两个顺天府的解差行了重贿,一来许营官跟在旁边,只能寄希望于解差能在紧要关头照顾一二,二来便是请解差尽可能慢些赶路,推延到尚阳堡的时日。一大笔银子入了口袋,解差自然是满口答应。 “时候不早了,再拖下去,天黑就到不了峪口镇打尖了。”解差过来催促道。 “是。”古平原知道多说无益,何况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向旁望去,“玉儿,你还是回去吧。” 常玉儿抿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言声地背起了那个包裹,顺手将古平原的大枷向上托了一托。 古平原与郝师爷、刘黑塔洒泪相别,随着解差沿官道往东北而去。想到关外万里之隔,仇家虎视眈眈,他这一去便可能再也见不到面,郝师爷的鼻子发酸,两行热泪淌了出来,刘黑塔更是望着自己妹妹伶仃的身影,一抱大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郝老爷,郝老爷!”身后连声呼唤,郝师爷擦擦眼泪,回身眯着眼看去,原来是“客来升”的伙计。 “徽州来信,刚刚送到店里,老掌柜知道您急盼这封信,让我火速送了来。” “多谢,多谢。”郝师爷赶紧把信拆开,一目十行看完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信上怎么说?”刘黑塔急切地问道。 郝师爷目光望着天地一线间那渐渐缩小的几个人影,喃喃道:“乔大人说,只要古平原肯将一个人交给朝廷,就能换回自己的命。” “谁?” “白依梅!” 第四册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